到達白蓮鎮至今,又是數天過去了。
替父親備好水、磨好墨,東方煜于書案一側歇坐,長劍隨身,恰到好處地護住了案后準備作畫的父親。
根據屬下的消息而斷,青龍已經到達白蓮鎮,并打算在調查清楚卓府內的情況后伺機而動。
比起盲目地等待著青龍行動的一日,還不如主動設下圈套引他進來。也因此,東方煜遣回了平日他安排在父親身邊護衛的下屬,以兒子的身分陪伴在父親的身邊加以保護。
望著前一刻還透著幾分溫文爾雅、下一刻卻完全成了個“俠士”的兒子,那輕車熟路的模樣教卓常峰不由莞爾。
見父親突然笑了,東方煜有些困惑:“爹?您怎么了嗎?”
“只是覺得你不愧是我和蘅兒的孩子罷!
帶著幾分感慨地回了兒子的話后,他笑意漸緩,神情間卻帶上了幾分緬懷。
“瞧著你面對李列時手足無措的模樣,便讓爹不禁想起昔日同你娘相處時的情形──平日口才再好、行止再怎么得宜,一旦對著她,就不知怎么地手忙腳亂了起來。不但向來自豪的瀟灑風范半點不剩,有時甚至連個話都講不清楚……”
頓了頓,“不過,你娘氣勢雖盛,卻不像李賢侄有那樣縝密的思慮與條理的思路就是……那孩子,可與‘江湖傳聞’所說的相差甚遠吶!
“列本非常人。他的智慮與處事的冷靜和理智,一直是孩兒十分佩服的!
“這么說雖有些不中聽,可在爹看來,他可是個比你所想的還要深沉許多的人物!
“您是說……”
“他的身上,想必藏著許多秘密吧!
“對于此事,孩兒也多少有些察覺。只是……”
目光凝向外頭裝扮成仆役的青年,眉宇間已不自覺地添染上深深柔情:“孩兒相信他!
“你能這么想自然最好──李列心思雖深,對你的好感卻是半點不假的!
卓常峰久歷官場,看起人來自然有其獨到的眼光。他雖看出李列絕非尋常人物,卻也感覺得出那青年是真心對待獨子的──他甚至認為獨子的這份情感并不如原先所以為的毫無希望可言。畢竟,那孩子對待煜兒時的那份親昵,可不像尋常所謂的“知己”所有。
例如那給青年毫不在意地套上的、本穿在獨子身上的衣裳。
便是有什么苦衷在,卓常峰也不認為這份信任與依賴會是出于單純的友誼。
但東方煜很顯然并未發覺這一點。
將父親口中的“好感”二字直接解釋成了“友情”,他一陣苦笑:“您之前的話不會是在測試孩兒吧?刻意將說列得像是有什么企圖似的!
“這個么,爹還滿欣賞那個孩子的!
拐著彎承認了獨子的質疑后,他一聲嘆息:“煜兒!
“什么事?”
“你可曾想過那孩子之所以刻意避免華服的原因?”
“這……”
“這幾天見他用膳,也總是揀些清淡、簡單的食物吃!
“您是說……居喪么?”
“爹是這么猜想的!
“喪事……”
因父親的話而憶起那日雨中青年周身隱透著的凄清孤冷,東方煜心頭一跳,凝視著友人的目光已然帶上了幾分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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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對東方煜的信任,白冽予并未將心思放在書房內的情況上,也理所當然地未曾注意到那番明顯暗示了東方煜情感的話語。
比起那些,更讓他在意的,是那即將到來的、他等待了十三年的一戰。
心緒平穩如舊。他假扮成下人靜靜地洗起衣裳,心下卻已思量起這近日來的種種。
且不論自個兒的身分在之后會暴露到什么樣的程度……這個名為“白蓮”的小鎮,本身就是個伏殺青龍的最好陷阱。
原因無他:這個看似寧靜的小鎮,根本就是碧風樓在外的一個大本營。
也難怪東方煜會放心的將父親安置在此吧?碧風樓行事向來以隱蔽著稱,對勢力范圍的控制程度更居四大勢力之首……這個小鎮雖不在蜀地的范圍之中,卻已完全在碧風樓的控制之下。也因此,青龍初入鎮便給察覺了行蹤,就是想探聽關于“卓府”的消息,得到的也是在控制之下的答案:卓老爺因獨子來訪,將幾名厲害的護衛都給暫時請了回去,只留下一兩個從京城帶來的仆役在。
這對青龍而言,顯然便是出手的最好時機。
盡管因東方煜的緣故,白冽予從沒將碧風樓當作“敵對者”看待……可碧風樓屢屢展現出來的能耐,卻仍教他為之心驚。
碧風樓的實力或許不是四大勢力之中最大的,卻絕對是四大勢力之中根基最為扎實的──就像這個小鎮。如非長年來的穩實經營,又如何能將之控制到如此地步?
對青龍而言,一入白蓮鎮,便已是入了絕境……
心下正自思量間,卻在此時,心頭警訊乍起。一道極輕的足音,伴隨著似有若無的淡淡殺氣由遠而近。
那是股再怎么淡,也絕不會讓他忽略了的殺氣。
──十三年來,便是這股殺氣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回憶著母親死前的一切,直至驚醒。
摻雜著過于深切的憎恨,冰冷殺意浮上心頭,卻旋即給壓抑了下。他努力固守著靈臺的一點清明,不讓自己為憎恨所吞噬、喪失了應有的冷靜。
收斂下全身功力,此刻的他,完全就像個正心不在焉地洗著衣裳的仆役……
直到那過輕的足音來到了身后。
天際薄云乍散。隨之灑落的月光,清楚地映出了后方男人提劍的身影──
“刺客──!”
“驚呼”出聲的同時,青年猛然旋身,暗藏于濕衣之下的銀鞭隨之掃出。凌厲鞭勢夾帶著勁風直襲而去,銀白鞭影交織成網,瞬間籠罩住了本欲暗施偷襲的男子!
如此驚變讓男子猝不及防下只得匆忙橫劍護身,并自展開步法,于架擋著的同時一步步退出銀鞭的攻勢之外。
可對方卻沒打算讓他如愿。
前一刻還驟如狂風的鞭勢瞬間消失。男子心下驚疑凝神細望,只見那銀鞭電閃疾射而出,竟有若活物般直點向己身后心!
能將一條銀鞭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天下間不過寥寥數人耳。而月下青年滿載漠冷的平凡面容,則清楚地道出了他的身分。
歸云鞭,李列!
于避過銀鞭的同時認出了來人的身分,男子──青龍心下雖暗叫不妙,面上卻只露出了個從容中帶著些森冷的笑:“‘歸云鞭’李列……原來如此,圈套么?”
語音初落,他身形一轉乍然挺劍上前直刺而出。蓄滿了真氣的一劍帶著劍芒破空直至,竟就這么迎上了青年疾點而來的鞭梢!
察覺了敵人的意圖,青年卻不硬撼。右腕一翻、勁力運起,銀鞭化作螺圈纏繞而上,連消帶打地化解了青龍原先盡集鋒銳、勢如破竹的一劍。
兵刃相結、內勁亦隨之相觸──而在短暫的比拼后,二人雙雙撤回兵器。
純以修為而論,青龍深上一籌。可青年真氣至寒的特性卻讓他吃了暗虧……暗暗訝異于青年的武學造詣,他默運內勁化解侵體寒氣,神情卻仍一派從容:“盛名之下無虛士。李兄弟這么年輕便能于江湖上有此成就,實力果非一般。若論資質,能與李兄弟相比肩的,嚴某出道至今也只見過一人!
“你話一向這么多么?”
不受敵方言語所惑,青年神色漠冷如舊、銀鞭帶起又是接連數點直襲向男子周身要害,眸中卻已帶上了幾分不屑:“天方青龍,原來也不過是徒負虛名之輩!
“區區虛名耳,嚴某還不放在心上。只是李兄弟青年俊彥,卻遭人設計構陷……只是為人作嫁還無妨,若因此枉送了性命,豈不嗚呼哀哉?”
說著,青龍半避半擋化解了青年的詭若靈蛇鞭勢,旋即身形一反、快劍疾刺反守為攻!
這幾劍方位、勁力皆恰到好處,卻偏又迅速滑溜之至。無法再以早先的方式反擊,青年一句“胡說八道”脫口,暢若流水的身法乍然展開、閃避。同時,他右腕一振、真氣運起,銀鞭已然極其刁鉆地避其鋒芒轉點向青龍脅下要穴。
氣勢,卻已不由自主地弱上了幾分。
知道他已聽進了自己的話,手上劍勢刻意緩和了些許,青龍微微一笑。
他相貌本就稱得上清朗,此時一笑,竟也多了分和善的味道在。
“李兄此次前來,是出于天帝的委托吧?他想必是透過白樺的情報網掌握了我費心建立的人脈,從而設下圈套誘我來此,又為防事泄而請了不屬于天方的李兄弟作為執行之人──事情的始末,我沒猜錯吧?”
“那又如何?”
鞭劍相接,氣勁交擊聲中,青年響應的話語依舊充滿抗拒,神情間卻已隱露了幾分遲疑與動搖。
瞧得如此,青龍暗道有譜,又問:“聽聞李兄弟曾蒙白樺‘滄!瘻娲鬆斚嘀,近年來時常為白樺效力……之所以和天方搭上線,也是因為這件事了?”
“你到底想說什么!”
“李兄弟可別不耐煩──這話,接下來便到重點了。”
“哼!”
冷哼一聲、一鞭急掃而出,卻已再緩了幾分──青年雖已隱透不耐,心神卻仍似完全為青龍的話語所吸引。戰意,亦隨之消減不少。
二人間的打斗依然持續著,卻不論勢頭、勁道,都遠比初時和緩──比起生死相搏,刻下的情況,倒像是單純的過招了。
只聽青龍道:“李兄弟可能想過:今日若真除了嚴某,會有什么后果?”
“……什么意思?”
“聽聞李兄弟與擎云山莊夙有隙怨。若真讓李兄弟殺了嚴某,以擎云山莊對嚴某仇恨之深,只怕非但不會感激,還會認為李兄弟是有意羞辱……這仇隙愈深,屆時,李兄弟若不想將‘白樺’拖下水,便勢必得投靠‘天方’了!
“怎么會……!”
青年向來罕見情緒的面容之上,毫無掩飾地流露了震驚之色。
見計策奏效,青龍暗蓄勁力等待時機,表面上卻仍不慢不緊地同他“過招”:“為今之計,便是你我罷手休斗,從長計議……若有李兄弟從旁撮合,以白樺的能耐、再搭上數年來嚴某暗中培植的實力,要想鏟除天方絕非難事!
頓了頓,“畢竟,李兄本是為天帝所托而來。除卻這點,你我之間又有何需得生死相搏的理由?”
聞言,聽著的青年渾身劇震、動作瞬間已是一滯──
便趁此機,青龍眸中精光乍現,氣貫長劍、積蓄已久的一劍刺出,直襲向青年咽喉!
可青年卻沒有預料中的驚慌失措。
步伐帶開,那本該呆立原地的青年極其俐落地一個側身、避開了那本該萬無一失的一劍。如此變化教青龍心下大驚,匆忙間正待撤劍變招,青年的語音卻已于此時傳來:“你我之間,真無需得生死相搏的理由么……阿青?”
末了的一聲輕喚,讓青龍當下便是一僵。
“你是……嗚!”
未完的話語,因那趁隙纏繞上咽喉的銀鞭而被迫休止。他雖匆忙以左手探入鞭圈內留了空隙,劣勢卻已再難挽回。
手中長劍未松,他使勁對抗著鞭上傳來的力道,目光卻已不由自主地對向了前方的青年。神情間難以置信之色浮現,卻又有某種情感,悄然于心頭升起──
過于平凡的面容之上,勾起了一抹太過悅目,也太過冰冷的笑。
“先前忘了說……好久不見了,阿青!
“二……少爺……?”
“十三年沒見,你倒是沒什么變化──就連那見不得人好的性子,也和以前一模一樣!
“……您倒是變了不少!
“是么?”
“如此心計,可不是十三年前那個水靈、天真的娃兒所能擁有的……想來,這還是阿青的‘功勞’吧?”
或許是見大勢已定,青龍雖仍苦苦支持,面上卻已轉帶上幾分戲謔:“可聽聞‘白二莊主’可是個絕世無雙的美人兒,怎地會是眼前這么張平凡的臉孔?”
“若不如此,又豈能引你入彀?”
略一使力收緊了纏繞于青龍咽喉的長鞭,白冽予唇畔冷笑未斂:“你的遺言就只是這些么?”
“二少爺還期待什么?懺悔么?還是懊悔十三年前沒有除掉你?”
說著,他揚唇一笑:“相較之下,我還比較想知道當年留在二少爺身上的印記究竟如何了──這十三年來,阿青可是時刻惦著您。
如此一句,教聽著的白冽予心神微亂,也讓青龍有了可趁之機──語音方落,他身形暴起、長劍一挺便朝青年左胸刺去!
這一下迅雷不及掩耳,青年待要發力已是不及!心下暗叫不好,他匆忙間一松長鞭側身避過,卻只堪堪避過了要害。
長劍挾勁風透肩而過。繼之而來的,是青龍失了桎梏后撫上面頰的左掌。
白冽予一個側首意圖逃開他的碰觸,卻只換得了進一步穿透肩頭的劍。
強忍著左肩劇痛,幽眸冷睨向眼前男子……如此神情讓青龍瞧得滿意一笑,幾個連點封住他穴道后、一個抬手將青年面上的易容揭了下。
清冷月色中,隨之展露的,是一張雖稍嫌蒼白,卻足稱絕世的、俊美端麗無雙的臉龐。
雖早有了預期,可實際見著時,那入眼的容顏卻仍教他為之一怔。
而后,笑意轉深:“雖早知道你長大后定是個美人胚子,可這般模樣,卻還是超出了我的預期吶──也難怪那些個好事者將你評為天下第一美人。如此絕色,便與昔年的蘭少樺相比也毫不遜色?上隳锸菦]有機會見著了!
“……好不容易占了上風,你只想說這些?”
“不,是‘暫時’只說這些──你我之間,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地聊。”
意有所指的一句脫口,他瞥了眼前方的書房:“就算完成不了這趟任務,有這么個戰利品也不虛此行了……當然,里頭的那位也可以趁著機會下手。不過‘柳大俠’如此惜花之人,想必不會舍得讓天下第一美人就這么香消玉殞!
“不殺我,你會后悔。”
“后悔?為什么?雖不知你是怎么恢復武功的,可費盡心思設計至此,最終還不是落入我掌中?本以為你已長進了些,沒想到還是一般天真!
話聲方落,他一個抽劍,血花隨之噴濺。劇烈的痛楚讓青年容色微白,卻因穴道受制而沒能動彈……唯一尚能行動的頭顱高昂,雖已添染上痛苦之色,卻依舊傲然不屈。
“你真以為自己能為所欲為?不殺我,遲早有一天,你會和漠血的鬼影、劍童一般,成為我‘日魂’的劍下亡魂!”
“喔?那我可期待著吶。”
因青年的神態更進一步激起了心頭的嗜虐欲,青龍眸光微沉,一個上前正待將那無法動彈的青年挾離此地,卻在此時,一道勁風乍然襲至!
察此驚變,青龍本能地一個回劍提氣后撤,卻方穩下腳步,便聽得長劍離鞘聲響,凌厲劍風隨之而至。定睛一瞧,只見本應無法動彈的白冽予神色沉冷、手持長劍急攻而來。青龍匆忙提劍架擋,心下卻已是一沉。
不該如此的……點穴時用了多少勁力他十分清楚。以白冽予的實力,少說也得要一個時辰才能沖開才對呀!
除非……
邊格擋著邊運功化解那絲絲入體的玄異寒氣,回想起青年理當再不能習武的事實,心下已是了然──關鍵,便在于他那身古怪至極的真氣。
只是這省悟,終究還是太晚了些。
身形流轉間,白冽予氣貫日魂、連綿劍勢隨之展開,直逼向戰意漸失的青龍。金鐵交擊聲中,暢若流水、無處不滲的細密劍光逐步瓦解了對方勉強支起的防御。盡管劍上傳來的力道一次次震得胸口氣血翻騰,可他還是強忍了下,以著令人驚嘆的冷靜穩定而確實地將對方一步步逼入了絕境──
望著那精妙絕倫,不論時機、方位、角度俱恰到好處的每一劍,以及青年面上始終維持著的靜穩沉冷,青龍雖仍竭力閃避架擋著,心中卻已是幾分無力感升起……
鏗!
又一次的短兵相接,結果卻已不同于前。
長劍脫手飛出。兵刃的失卻讓措手不及的青龍瞬間空門大開……下一刻,胸口已是一陣劇痛傳來。
便帶著那過于森寒的劍氣,長劍透胸而過。
望了望貫穿胸口的劍,又望了望眼前冷靜沉穩、分毫不受仇恨影響的青年,某種明悟,悄然浮上心頭。
強忍著鉆心劇痛,他笑了一笑,抬掌撫上了青年的面頰。
這一次,白冽予沒有避開。
他只是定定地望著這個十三年來矢志誅殺的男人,望著他雙唇微張,拼著最后一絲氣力交付了遺言。
“就當作是……給你的禮物……去……天方后……找……琰容……他會……達成你的……愿望……”
頓了頓,青龍雙眸微瞇,神情一瞬間竟帶上了幾分緬懷。
“信也好……不信也……罷……這十三年來……我始終……惦記著──”
最后的話語,隨著那無力垂下的頭顱永遠地中斷了。
原先碰觸著青年面容的掌,滑落。
看著眼前失去了生命的軀體,白冽予拔出了貫穿其左胸的劍正待回身,喉頭卻已是一股腥甜涌上。他“嘩”地噴了口血,身子已不由自主地一陣癱軟……
而在落地前,為那過于熟悉的溫暖緊擁入懷。
“列!”
還來不及細瞧眼前的容貌,見著青年未曾處理又迭經劇斗、血流如注的傷口,東方煜急急一喚脫口,當下忙輪指連點為他封穴止血,并輸入真氣助他平息翻騰的氣血。
此時他真氣已近干涸,故為之療傷的東方煜沒怎么受到寒氣影響。
望著專心一意為己處理著傷勢的友人,白冽予神色一柔,眸間卻已罩染上幾分愧疚。
而在友人暫時告了個段落后,輕輕啟唇:“對不起!
“為什么道歉?”
“相識五年,卻直到現在才……”
“真說起來,我也是一樣的──既是如此,你又何需介意?”
“……是啊。”
頓了頓,忍了三年的一喚終于脫口:“煜……”
如此一聲,教聽著的東方煜當場一呆。他有些混亂地望向懷中的青年,而終于見著了那滿載溫柔的、過于炫目的容顏。
即便是周游花間多年、見識美人無數的他,也不由得為之一怔:“列……?”
“現在才注意到么?”
“咦?這、可是……你怎么會……”
“易容的面具給青龍揭下了,自然如此!
瞧他仍有些搞不大清楚的模樣,白冽予微微一笑:“說來,這也是你我初次‘見面’吧?煜……或者,你比較喜歡我喊‘東方樓主’?”
“‘煜’比較……不對,你喜歡怎么喊就怎么喊。我不介意。”
有些慌張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無所謂后,東方煜深深吸了口氣,緩了緩己身完全亂了的心緒,并整理了下同樣混亂的思路。
也難怪他如此吧?這一夜間的變化太多,先是扯出了天方內部的恩怨、再來是白樺……聽著青龍為擾亂友人而說的話同樣擾亂了他,讓他甚至沒能分辨友人究竟是真受了影響還是使計誘敵。若非父親在旁拉著,只怕他早就奪門而出、直取青龍了!
可事情接下來的發展卻讓他又一次震驚了。
青龍、二少爺、十三年前……這些個關鍵詞眼他一個也沒聽漏。而從這幾個詞中最先聯想到的,自也只有……
證實了他猜想的,是青龍的那聲“白二莊主”。
那個他所深深愛著的“歸云鞭”李列,竟然就是擎云山莊二莊主白冽予!
‘……答案,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不期然間,數日前友人曾有過的話語浮現。往昔種種瞬間于腦海中浮現……早先的疑問隨之得解,卻也讓他進一步肯定了友人的身分。
李列,就是白冽予。
如此事實深深震懾了他,也因而讓他錯失了應變的機會,眼睜睜地瞧著青龍趁隙反擊、長劍透肩而過。
當他終于反應過來時,李列──應該說白冽予──已然落入青龍掌中。
便想出手,以三人相互間的距離而論,是絕無可能在青龍出手前將之擊殺或救下人來的。因此,盡管已心急如焚、手中長劍攢得死緊,卻仍只能于窗前關注著外頭的狀況……
直到青龍拔劍意圖挾友人離去前,友人的那句“遲早有一天,你會和漠血的鬼影、劍童一般,成為我‘日魂’的劍下亡魂”。
便在那短短一瞬間,他想起了三年前南安寺一戰中友人棄鞭用劍的事。當下不暇細想便將“日魂”朝二人中間投出。本欲出手的青龍腳步一緩,也在同時,白冽予瞬間接劍拔劍,并于接下來的打斗中順利誅殺了青龍。
而他,也終于在一切平靜后沖出屋外、實時接住了友人倒落的軀體……
拉回思緒的,是懷中隱隱傳來的顫抖。
以為青年的傷勢有了什么變化,東方煜心下一慌正待出言探問,可隨之入眼的,卻是容顏之上靜靜滑下的兩道清淚。
熟悉的幽眸為深深悲傷所籠,襯上唇畔仍殘著的笑,更顯哀絕。
“十三年了……”
雙唇輕啟,流泄的語音卻已不可免地帶上了幾分微顫:“隔了十三年……我終于為娘親……”
“別說了!
阻止了他過于凄切的話語,雙臂微緊,東方煜眸中已是深深不舍流泄,“今晚就先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要說、要想的,等明兒個也不遲!”
“……嗯!
短暫沉默后是一個頷首,而就這么在那過于溫暖的懷中闔上了眼眸。
淚雖未停,可神情間的哀傷之色,卻已逐漸轉為了平靜……
望著屋外緊緊相依的兩名青年,卓常峰有些感慨地一聲長嘆后,步入主屋找人收拾去了。
夜色,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