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建大廈全體員工齊心協力、口耳相傳著一則內幕消息:冷大少的新寵蘇戀戀小姐,在受寵僅一個月、約會僅一次后,被打人冷宮。
整整一個星期,本該熱戀中的總經理沒有跟鄭秘書提起心上人的名字,幾個昔日的床伴又重新出現在這幢大樓里,眾人看見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滿臉幸福地微笑著,輪流挽著總經理的手,走上三十五層的電梯,或者走下來。
還有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上親眼目睹,某日被打人冷宮的蘇戀戀小姐正捧著一大疊文件穿過漫長的走廊,不巧,總經理與編號十四的床伴迎面而來。蘇小姐迫不及待地上前打招呼,大力獻媚,卻只遭到一個白眼。隨后,王子與他的情婦揚長而去,剩下那只妄想飛上枝頭的麻雀失手將文件散落于地板上。文件翩翩似羽毛,當時的畫面極其凄美。
麻雀一邊吸著鼻子,一邊追著那些邊天的白紙奔跑,辛苦異常,圍觀眾人本想助她一臂之力,但考慮到她已被打人冷宮,害怕誅連九族,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嬰兒的諸人不得不搖頭嘆氣,袖手旁觀。
“周小姐,請您幫忙打一下這份資料,好嗎?”流言的女主角此刻正在苦苦央求一個冷若冰霜的秘書,全公司只有她這個副經理最為奇怪,沒有專門伺候她的秘書——有人說是因為總經理被她氣得忘了調撥人手,有人說是因為總經理忙于約會沒時間,在關鍵時候,只好四處求人。
“喔,對不起,我現在沒時間,肖經理的那分合同還要處理呢!敝苄〗闶切そ浝淼拿貢,不幫忙大大應該。
“這樣呀。”我苦笑,唉,事到如今,只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
艱難地敲著鍵盤,張、王、李三位小姐幽靈般從身后冒出來,嚇我一大跳。
“蘇副經理!”三個可怕的戲謔笑聲響起。
“唉,是你們呀,”我拍拍胸口,“嚇死我了,下回出現前有點預兆好不好?””看樣子我們蘇副經理很忙。”這三個可以算得上我在公司的摯友,所以說話方式也極為放肆。
“當然忙啦,全公司就我這個副經理最可笑了,莫名其妙地上了臺,又莫名其妙坐冷板凳,連秘書也不派一個,偏偏繁瑣事務一大堆,處處要親力親為,唉,流年不利!蔽抑缓酶袊@命運。
張小姐拍著我的肩,湊近我的耳朵,“你是不是得罪總經理了?聽說他現在一聽見與你的姓名有關的字眼就臉色蒼白,兩眼發綠,見人罵人,見鬼罵鬼,搞得全公司上下姓蘇的人都想改姓,更不敢再提從前使用率最高的‘戀愛’、‘暗戀’等若干辭匯。唉,小姐,你害得大家都渴望自由。”
“他……他那人,誰知道呀!毕氲侥翘焱砩系氖拢抑两裥膽牙⒕。好幾次想跟他當面道歉,他都給我難堪,或對我視而不見。
“喂,透露一下你們那天約會的情況,我們也好當個參謀,找出病因。他是不是有什么隱疾,被你發現了,于是你寧死不肯就范,激怒了他?”王小姐大膽把我假設成烈女。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連連擺手,冷亦凡雖然待我不好,但不能再讓他本來不堪的名聲再添上一筆了,否則這個青年將來怎么生存?
“咦?你怎么知道沒有?是不是已經……嘿嘿,說吧,不用怕他,悄悄說,到底是陽萎還是早泄?”
天哪,就這樣也能引起歧義,我的同事想象力太過豐富了吧?如果用在科技上,人類早征服宇宙了。
“什么也不是,我根本不知道!”一氣之下,我抱著文件離開位子,“剛想起有份合同要送到客戶手里,既然沒有跑腿的小弟小妹供我使喚,只好自己去了,拜——”
一溜煙沖進電梯下了樓,總算舒了口氣。手機適時響起,我戰戰兢兢看了號碼,擔心是部門經理打來說要開會,然而出乎意料,竟不是。那號碼熟悉又陌生,像是早就記得,但一直不曾打過。剛想接,鈴聲竟斷了。
“戀戀!庇腥说统恋亟形。
“孟大哥?”我是不是因為太緊張而產生了幻覺?
他將手中的電話放入車內——原來,剛才打電話的是他!
“有……事?”我支支吾吾。
“戀戀,我想了很久,想跟你談談!彼拿夹娜匀粦n郁,但嘴角努力微笑,親切地走過來,“你有沒有空?可不可以請半天假?”
“我……”我抱著手上的文件猶豫。
“她沒空!”一個巨大的聲音猶如晴天霹靂向我們砸來。
冷亦凡正吊著他的不知是第幾號的床伴站在不遠處。不,應該是他的床伴正在努力地吊著他,而他奮力地擺脫玉臂的糾纏,跨著機械的步伐逼近。
“她沒空!”冷亦凡又重復一遍。
“戀戀,這位是……”孟大哥迷惑地看著我。
我尷尬地解釋,“我們的總經理冷亦凡先生!
“你好,”孟大哥伸出手,“我是蘇戀戀的朋友!
“酒醒了?”冷亦凡冷笑,“想起戀戀了?”
孟大哥滿臉詫異!班?”
冷亦凡轉向我道:“蘇小姐,現在是上班時間,什么時候我的公司這樣開放,允許員工在上班時間談情說愛了?”
“因為有總經理以身作則,所以我們做下屬的紛紛仿效!笨戳艘谎劭吭贐MW旁的妖艷女子,我頓時無名火起,大聲回敬他。
“我是去談生意!”他辯駁。
“我是去送合同!”我一把拉過孟大哥的手,轉身就走,補充一句,“如果經理不滿意,我可以辭職,反正這個副經理不是人當的,連個秘書都舍不得派給我!”
我不知道身后的冷亦凡是否像人們傳說的那樣臉色發白,眼睛發綠,但他確實罵了一聲,罵得很粗俗,也很清晰。而他的伴侶正用高跟鞋尖跟輕踢車門,喚他快走。
謝天謝地,他沒有再跟上來。
孟大哥發動引擎,側臉關懷地問:“戀戀,你眼睛紅紅的,為什么事難過?是不是怕丟了工作?”
哼,丟工作?丟了更好!免得成天跟冷亦凡唇槍舌戰,損害我智商過人、要留著造福社會的腦細胞。
“孟大哥,”我極力平復情緒,“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前面有家咖啡屋,我們坐下來再說吧!彼臉幼雍車烂C,看起來要談的定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咖啡屋很靜,這個時候一般沒多少客人,方便機密的談話。
我和孟大哥默默無言地相劉坐了良久。他是個不善言辭的人,此時的我,被冷亦凡氣得心有余悸,也沒興致逗他說話。所以,周圍只有湯匙偶爾碰撞瓷杯發出的清亮響聲,還有咖啡的濃香在午后的空氣中飄散。
如果換了冷亦凡那個家伙坐在對面,他一定滔滔不絕,不設法把你的耳膜吵破不甘休,唉,災難呀。我不由想到他手舞足蹈時的模樣,噗哧地笑了出來。
“戀戀,在想什么?那么開心?”孟大哥一臉好奇。
開心,一想起那個家伙我就痛苦,哪里會開心?孟大哥真是太老實了,被我明褒暗貶的表情給騙了。
“孟大哥,你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嗎?如果你……那我們改天再聊好嗎?有份合同我得送到客戶那里去!
看他難以啟齒的模樣,我真不忍心。雖然難得有一個下午跟他待在一起,而且這樣的下午、這樣的陽光、咖啡和隱隱飄來的音樂,又是我多年夢想的。
“戀戀,”他終于開口,“那天晚上,發生了什么事?”
我頓時明白他所指的,羞怯地回答,“你醉倒在我家門口,所以,我送你回去了!
“我就知道是你!”他敲了一記桌子,湯匙在盤中跳動了一下,“我記得那天醉倒前是走到你家門口,可醒來后卻發現自己躺在自家的地毯上,還有人給我蓋上薄被,墊了枕頭。我猜就是你!”
他記得那天的事?那他還記不記他……我的股不自覺地紅了。
“為什么不猜是我姐姐?”
“安安和惜惜?”他搖頭,“不,我知道她們一向不喜歡我,所以只有你!
“也許是詩韻姐!
“那更不可能!泵洗蟾缒樕嫌指‖F出一絲明顯的痛楚,“戀戀,我跟她已經分手了,她再也不會回來找我了。雖然我……”
話語打住,我知道他是想說——雖然我很希望那天晚上送我回家的是她。
“戀戀,”他欲言又止,“那天晚上,我是不是欺負你了?”
“沒……沒有!”我瞪大眼睛。
“別騙我,雖然喝醉了,但我記得我吻了一個人。除了你,還會是誰?”
“只是一個吻嘛,”我低頭,“談不上欺負!
“我會負責的,”他突如其來的話語驚天動地,“戀戀,跟我交往好不好?”
“。俊蔽殷@奇地看著他,“孟……孟大哥,你……你在說什么呀?”
“我很清醒,”他隔著桌子握住我的手,“你是喜歡我的,對吧?”
原來,他早看出來了。
“雖然我曾經有過女朋友,但我會好好對你。戀戀,答應我,可以嗎?我是想了很久才決定向你開口的,很認真,不是兒戲!
我明白他說的話,他做事一向很認真,不會像冷亦凡那家伙成天亂開玩笑。如果跟他交往,將來嫁給他,就可以過我向往的生活了——養兩個孩子,種滿院子的花,再養條雪白的長毛狗。我可以系上橘紅的格子圍裙,在廚房里攪拌水果沙拉,回頭對著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他拋去一個明媚的微笑,五月的陽光灑在窗前的綠葉上,一切寧靜而溫馨。
如果嫁了冷亦凡,哼,那就沒好日子過了。那家伙花心且沒責任感又脾氣暴躁,整天看他跟那伙情婦眉來眼去、電話傳情就夠我受的了,說不定哪天頂撞他兩句,他還會跳起來打我!
再說他那個家族財大氣粗,入了他家門,還不成了舊電影里受欺壓的小媳婦?等待我的將是看長輩臉色、獨守空房、被小妾陷害、在祖先靈前罰跪、服砒霜、用白綾上吊等一系列悲慘的命運!
咦,怪了,我扯到冷亦凡身上去做什么?那家伙一輩子也不會跟我交往,我犯得著杞人憂天嗎?此刻,我苦戀多年的男人終于握住了我的手,我竟拐彎抹角聯想到毫不相干的外人!看來,我這人一高興,就有些犯傻。
“戀戀,答應我,好不好?”孟大哥又在央求了。
我還能說什么呢?瘋子才會拒絕。
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這是我現在惟一能做的。
*-*-*
“蘇丫頭,嘗嘗爺爺研制的新產品!崩淅咸珷斝Σ[咪地把一碟包子端到我面前。
新產品?哪里新?還不就是包子!這一個月來,我簡直成了實驗品,老太爺興致一發,各式包子就飛到我面前,叉燒包、豆沙包、小籠包、水晶包……名曰“明記祖傳”,其實跟任何一間路邊攤上的口味沒什么區別。
“多吃點,蘇丫頭,你好久沒來了,錯過了爺爺好多手藝!崩淅咸珷斢终f。
好久?不過一個星期而已。要不是他那個可惡的孫子故意扔一大堆工作給我,害得我天天加班,早上起不了床,說不定本姑娘還是會繼續發揮舍己為人的精神,到這間小店冒充包子的熱中者。
現在是晚上九點,正跟孟大哥手牽手在街邊漫步、討論該看哪一部電影的我,忽然接到冷老太爺的電話,說是剛剛研究出一種頂級好吃的包子,強迫我拋下一切兒女私情,以最快的速度奔赴明記品嘗絕世美味。
無奈地看了看孟大哥,跟他講述了老頭孤獨凄涼的晚年,他笑了笑,理解地回家去了,而我,便披星戴月地趕到了這間野店。
客人們早已離去——或許本來就沒有多少,冷老太爺開這間店純屬玩票性質,隨意看見哪個顧客順眼就給人家免費,若是遇到哪天心情舒暢,索性掛上“全部五折”的招牌,即使生意再好,這樣的搞法也遲早關門大吉。
偏偏這年頭愛吃中國包子的人不多,眼見滿街肯德基、麥當勞外加各式西式餅屋,真懷疑這間店從開張起就沒進過賬。
冷老太爺毫不介意,整天笑得像個圣誕公公.別的富豪玩古董、玩女人,他玩包子店,反正原理相同——都是錢多了沒處花胡亂砸嘛!說不定別人還會贊他玩出了新意呢。
“冷爺爺,您準備的食物好像多了點,我吃不了這么多!笨粗酉窈樗菢佑可献雷,我不禁膽怯,慌忙提醒那個被興奮沖昏頭的老人。
“誰說是給你一個吃的?”他小氣地回答,“還有人要來!
“還有人?”真是可憐呀,沒想到除了我,還有人得忍受這種痛苦。這位難友是誰?
“爺爺!”一人沖了進來,步履匆匆。
哈,難友來也!只是……看到他那張臉比吃完整桌的包子還要令我痛苦——是冷亦凡那頭陰魂不散的豬!
“冷爺爺,我想起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先走了。”站起來剛想溜,卻被一根枯枝擋住去路。
“蘇丫頭,小凡說你們吵翻了,我還不信,現在正好有機會讓我證實他在造謠,你怎么能走呢?”冷老太爺伸著手說。
小凡?他是在說冷亦凡嗎?這個高大蠻橫的家伙竟被叫得如此可愛,真讓我忍俊不禁。
“笑了,笑了!”冷老太爺大力鼓掌,目光一瞥,“小凡,我說過你在造謠吧?蘇丫頭哪有生氣?”
本以為冷亦凡又要嘲諷我兩句,沒想到他竟換了謙謙君子的姿態,溫和的目光從左上方斜射下來,低聲問:“還生氣嗎?”
我愣怔,默默地搖頭,看他挨著我坐下。
“還有一樣新產品,我去端出來!崩淅咸珷旓w快地消失。
“哇,爺爺返老還童了,跑得這樣快!”冷亦凡笑道。
我也被逗笑了。
“下午那個,是琳兒,她到公司來找我,我跟她爸爸又正好約了談生意,”他小心翼翼地解釋,“所以只好載她一起去!
這家伙……他用得著費勁說明嗎?琳兒——哼,叫得挺親熱,跟他是什么關系,我不想知道,也輪不到我來操心。
“真的,不騙你,”他看我不說話,似乎著急了。
“就算是騙我,也沒什么。”我禮貌地回答,“我們這些做下屬的,本來就沒有資格過問總經理的朋友,”
“你這么說,就是還在氣我!”他大聲喧嘩。
“怎么了怎么了?”冷老太爺端著一碟包子神出鬼沒,“匡當”一聲,碟子隔在我和冷亦凡爭執的空間,把那家伙的喧嘩壓下去!俺脽岢,趁熱吃,”他捂了捂耳垂,“唉,快燙死我老人家了!”
我服從地動了筷子,冷亦凡也不好再吵嚷,學著我低下頭。
一時間,四下再無人語。
“蘇丫頭!”冷老太爺忽然半瞇著眼睛,直盯著我的手腕,“你腕上戴的是什么?”
“什么?”我看看因吃包子而卷起袖子的手腕,笑道,“一只鐲子罷了。”
提到這只鐲子,我就生氣,本來好好的洋裝,卻要配上這種古董玉鐲,全拜我那兩個姐姐所賜。自從冷亦凡請我吃了頓晚飯后,姐姐們就下令要我冒充家道中落的名門閨秀,以便在身份上配得起冷大少。既是名門閨秀,即使落難,也該有一兩件像樣的首飾,可惜把我家翻個底朝天,也抖不出半微粒金剛鉆。
幸虧二姐記性好,不知從哪個角落尋得祖母生前最偏愛的一只雪花玉鐲子,據說這鐲子依照祖母遺囑本是要陪葬的,但貪心的家人懷疑它價值連城,便自作主張留了下來,讓其繼續生存在陽光下。
這也許是我家唯一值錢的東西,姐姐們割愛,把它硬套在我的手上,無奈我的手掌過大,事后無論涂多少塊肥皂,它也滑不出來了。唉,可憐的我只好整天戴著它,面對同事們嘲笑的目光。
“那片雪花底下,是不是有一道十字狀的疤印?”
冷老太爺指著鐲子,而色凝重。
咦?這個我倒沒在意。翻轉過來,對著燈光一瞧——果然有!老爺爺更是太神奇了!玩古董都玩到這種地步了?
“爺爺,這難道是什么歷史上出名的古玉?”冷亦凡這家伙也在凄熱鬧。
“不,不是什么古玉,也不出名,甚至不值什么錢……”冷老太爺指尖有些微顫,“想不到,她竟戴了那么久……還留給了孫女!
她?指誰?我迷茫地抬起眼睛。
冷老太爺看出我的疑惑,澀澀地笑著說:“蘇丫頭,你的奶奶叫林素琴,我沒說錯吧?”
“。俊蔽殷@得站起來,“冷爺爺,您怎么知道?”
“她原是上誨人,家里開飲食店的,后來嫁給你爺爺蘇康安,對嗎?”
“對對,”我連連點頭,“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后來他們也離開了上誨。冷爺爺,您是……他們的朋友?”
“我是你奶奶的朋友,年輕時在她家包子店里做過伙計。蘇丫頭,那天一見到你,我就覺得你跟她很像,唔……爺爺還派人打聽了一下,證實我猜得沒錯,你就是素琴的孫女,還有兩個姐姐,叫……安安和惜惜,對吧?”
“爺爺,”冷亦凡皺眉,“你怎么可以隨便派人調查人家呢?”
冷老太爺橫他一眼,“蘇丫頭是素琴的孫女,我派人調查她是為了照顧她們姐妹,有錯嗎?用得著你小子來教訓!”
照顧我們?難怪冷老太爺對我特別好,時常送我包子不說,最近還有一群完全免費的清潔工、花匠、汽車修理工,每到星期天就來敲我家的門,說是市政府景新定點試行社會福利政策,撫助鰥寡孤獨,騙得姐姐們大樂三天;還有,前陣子聽說某財團想收購我家周圍那塊地皮,引起鄰居們一陣恐慌,誰知沒過多久,又聽說這計劃無緣無故流產了,難道,這全是冷爺爺的暗中照顧?
只是,就算我們是他舊東家小姐的孫女,也沒道理對我們這樣好呀。
“蘇丫頭,跟爺爺說說你奶奶,她生前……過得好嗎?”一句話打斷我的無限猜疑。
“也投什么好不好的,”我回答,“爺爺死得早,奶奶晚年很孤獨,她常常坐在窗邊發呆。有時候心情好,也會跟我們講講她年輕時的事。”
“她年輕時的事?都講了些什么?”冷老太爺似乎很感興趣。
“嘿,也就是自吹自擂的,說什么她年輕時可漂亮了,到自家開的店里走動的時候,伙計們都看著她發傻!蔽倚。
“那倒是真的,”冷老太爺點頭,無限遐想地說,“她那時喜歡穿一件淡黃色旗袍,袖子上繡有幾朵菊花,走起路采飄飄娟朔的,真的很漂亮。至少,我看到她的時候,就會發傻!
“爺爺,”冷亦凡不耐煩地開口,“你直截了當地說你當時暗戀人家,不就得了?”
“哪里是暗戀!”冷老太爺氣惱,再次指了指我手上的鐲子,“我連訂情信物都送了,要不是打仗,我被拉去充軍,說不定蘇丫頭還是我的孫女呢!
“不充軍你也娶不到,人家是千金小姐,你一個伙計算什么?”冷亦凡向我使了使眼色,“戀戀,我說得對吧?”
我但笑不語,只聽這爺孫倆沒完沒了的爭論。
“誰說我娶不到!”冷老太爺大怒,“當時林老爺好賞識我,說好要讓我入贅的!看看,素琴還送了我照片,從前,送了照片就表示訂了親!
昏黃的相片從老爺爺的口袋里落到我的手中。上海的春天,弄堂口站著一個衣袂微拂的女孩,由于年代久遠,看不清她的五官,但那充滿愛情的微笑卻顯而易見,浮在臉上,被歲月的塵埃封蒙。不知誰家的窗子,吊下一串綠色藤蔓,在她的身后,永遠新鮮。
“我們那一輩的人,總有很多遺憾!崩淅咸珷敻锌卣f。
也許,因為遺憾,他才開了這間小店,坐在店里的時候,讓他可以好好地回憶當年。
那天晚上,我說著奶奶晚年的小事,冷老太爺說著他和奶奶年輕時的小事,夜深了,包子店才熄燈。
冷亦凡送我回家,像是被舊年的愛情感動了,他的神情特別溫柔。
“戀戀,”要下車時,他猛然抓住我的手,“我們交往好嗎?你是……第一個我初次見面就想交往的女孩!
時間像水滴,粒粒落在我們身邊,一滴、兩滴,我良久才開口,“不行,亦凡,已經晚了!
同一天內,竟有兩個男人提出跟我交往。如果只有一個,如果沒有這么遲,那該有多好!
“為什么?”他愕然。
“因為……今天中午,我才答應了另一個男人。”我背著身,不看他的表情。
“就是上次喝醉酒的那個小子?”他強迫我面對他的眼睛,“你確定自己真的愛他?”
熾熱的吻驟然落在我唇間,火般吮吸,激起一串難言的心顫。
“我很愛他!蓖崎_這會令人沉淪的吻,我在尚有理智之前找回自己的話語,“從十歲起,我就愛他,已經很久很久了!
說這話時,我努力看他的眼睛,證明自己不是在撒謊。
不知道他相信了沒有。我們對望良久,兩人的眼中都是晶亮晶亮的冰粒,一融即化。我很小心地克制著。
“下車!”他重撞一下方向盤。
我一時沒有反應。
“聽見了沒有!我叫你快走——”他的聲音像一只被刺傷的野獸。
我只好離開。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有人拒絕過他,他才會如此吧,并不是因為……愛情。
快速奔回自己的房間,在黑暗里待了半晌,眼中的冰;,濕透我雙頰。剛才,當我說“已經晚了”時,他可知道我不比他好受多少,甚至,比他更傷心。
冷爺爺說,他們那輩人總有很多遺憾,其實,遺憾,在任何時候,都是存在的。
輕掀窗簾,竟發現冷亦凡的車仍停在原地。一束路燈照在他車頭的窗上,在黑夜里,我可以看到那扇反射發亮的孤獨玻璃,不知玻璃背后的臉,是怎樣的表情!
車子停了一夜,天明時分,我才聽到它離去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