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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池(下) 第九章 作者:起司
    清醒過來已經是三天之后了,似乎我也受了點傷,左臂上挨了兩刀,右腿中了一箭。何渝一直坐在床頭,我無力張口問他什么,他不停的說,說了很多。說我們現在已經在許國界了,胡宜已經集結了八方賓侯,也算是做到萬無一失。說楚軍調滿了兵久盤踞曲江上游,畏我兵勢強大不敢冒進。說吳國在耗費資源楚國在居高守險,我們斷然不可能沖上去迎其鋒芒,他們下來也是送死,兩軍互相拴制,僵持兩界成了死局。可這仗自然要打,想必雙方損兵折將至今,誰也不能就此空手而歸,大家不會比耐性,都一樣迫不及待。

    他說的全是戰況,說完了徑自分析起來,從來都不知道他會對戰況如此關心……

    我終於忍無可忍,躺在床上艱難的問:“自修呢?”

    “他……沒有跟我們回來,遺體已經中途從知州運回吳中,八百里加急在報,淺陽是不會允許他馬革裹尸、埋骨荒疆……”

    然后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翻轉過身體背著何渝,他眼中濃重的哀傷幾近讓我窒息。帳子里仍舊靜靜的,靜出一片噬骨的虛空。我一直想一直想,邊想邊流淚,止不住的思潮如鎖不住的泉眼般一汩汩的往心頭竄,驚覺到床單已經濕了一片,我趴在床上小聲說:“何渝,我想回去,想去看看將軍府和禺怏宮……那里有我們的過去!

    “恩!彼行┖膽,然后有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的一愣,說:“之前在知州境,也想過就這么帶你陪自修一起回去。可是知州郡守的一句話……昔年鎮西二將乃吳師之上梁,今逢戰事告急,西寧將軍陣亡在際,此時抽身調離,恐軍心不穩。望當務之急振兵再戰,以激士氣,以補前愆……國大局為重!

    “是……嗎,”我用力喘了一口氣,如以前經歷過的無數次一樣,國之危難,鎮守前關的烈士,我們連去祭奠去緬懷的時間都沒有,就要渾然忘我的去投入下一場激戰,無論犧牲是親人、朋友、還是什么不相干的人……我仰頭望著白色的帳篷,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蠟燭燃起了光陰荏苒……就象無數只白蝴蝶在眼前翩翩起舞……可伸出手的時候,它卻幻滅了,蝶兒的殘片碎了一地,純潔而脆弱的,在習習涼風的深秋里,尤是冰冷……“這道理我懂,真的懂?墒恰笨墒恰嬲x死別的時候,一下子就……空了。以為沒有被填滿過,空了的時候才知道,那里面曾經是多么的充實……

    “瑯琊,你要堅強,無論發生了什么事,無論誰離開了,都要……要……”他輕輕壓在我背上,那聲音震動了我的背脊,末了竟有一絲異樣,我感到背心涼了涼……他也哭了,伏在我背上哭。

    我一直以為,何渝是個不會有眼淚的人,然而這一刻他顯得尤其軟弱……我明白,他已經失去了一個朋友,所以再也不能容忍我因此而更加的消沉下去,在這樣一波又一波不斷的催襲之下,他那根最堅韌的底線完全失去了作用,他微微顫動的身體里蔓生出一種無力又無助的茫然可憐。

    然而他錯了。相形而言,自修仍是最了解我的那一個……所以才會做得那么義無反顧。

    ——我不后悔,與你并肩作戰,乃是我今生最大的夢想。

    既然你至死不悔,我又豈能輕言放棄……所以不必質疑,所以心中坦然,所以我……絕不能放棄自己。一個為了讓我放開心胸去做而不惜損命的人,我怎能再辜負了他!昂斡,不要哭……我們還有明天。”制止別人的同時也極力收回了自己的眼淚,眼前再度浮現了那四個在禺怏宮前擊掌盟誓勢必保家衛國的少年!拔視䦂詮姡瑫䦷е孕薜姆菀黄痤B戰下去,用我的眼來代替他看著我們的吳國故土蒸蒸日上。何渝,我們一起……”相信何渝,相信淺陽……這一次,我不放開任何人!一覺睡了太久,醒來以后……世界仍要繼續走下去。

    我那時真的很有信心……真的……

    可終究還是錯了,并且這個錯誤是不能反復的。有些事情,不是信心可以代替,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樣。于是早已錯在最關鍵的時刻,于是早已無法挽回,于是我們沒有將來……直到很久以后,當淺陽獨自站在空寂的吳國大殿里撕心裂肺的問一句:“為什么……!”,回答他的只有宣事殿頂上搖搖欲墜幾根黃粱……那時我們才肯相信,這個世界永遠也無法定論。

    夢想……其實只是個殘酷的開始。

    ***

    吳淺陽五年九月,吳楚雙方未免糧盡兵竭,并下戰書,于初七午時約衡陽宣書開戰。楚軍兵分三路,中軍直上衡陽關,左翼繞巍嶺東下行七十里,右翼曲江下行五十里,于衡陽關左右伏棲備戰。

    楚軍看來是調滿了兵,很是囂張的把戰場一分為三。無奈將征東御南北戰三位將軍分置曲巍兩地。是個會布陣的都被調到那種曲里拐彎的地方,運兵不多,卻要他們拼死力敵,也真是有點強人所難。這也是逼不得以,衡陽關是個很平坦廣闊的地方,自古以來被喻為天然戰場,楚軍之所以沒有將隊列分為奇正,就是因為吳國的兵力也不算少。如果那兩邊有一邊戰敗了,這個方案就有可能實現。萬一讓他們兩面夾攻,腹背受敵我們可吃不消。

    初七的正午艷陽高照,衡陽關更是鼓聲震天,旌旗凜冽,兩軍士氣正旺,一切都預示著一場激戰的來臨。

    ……

    什么叫“陣前失策”?我今天可算是對這四個字深感肺腑。

    當身披金甲獨立于陣前的宇文揚起手中的寶刀,示意雙方主將先來個單挑的時候。胡宜非但裹馬不前,而且他身下那匹坐騎仿佛很有靈性似的,按照主人的意志一小步一小步往后退……

    “他在做什么?再退就要混到軍陣里了。”

    “估計他是打不過,聽說對方將軍厲害著呢!

    “大家都看著呢,他不會是想逃吧?”

    身邊有人小聲嘀咕,我站在不遠處的戍樓上,那個氣啊,不打從一處來,真想飛下去給他幾巴掌……這也太丟臉了吧。

    丟臉事小,主將不贏士氣是衰,主將懼陣士氣是竭,這玩藝他又不是不懂。正火著,那邊楚國的士兵開始很合時宜的嘻笑嘲弄起來。

    “這樣吧,你若不敢與我較量,就讓我的副將來與你過兩招。”這聲音恰是宏亮,宇文在笑,很得意。我恨不得伸出三頭六臂沖下去代胡宜把宇文的笑打掉。

    副將?這算什么,侮辱人么。而且,萬一他的副將武功很高……打不贏主將只是影響士氣,如果連副將都……那這場仗干脆不用打了,直接掛白旗算了。

    我知道那家伙今天很失常,可他不是笨蛋,當然不可能上當。他接下來會怎么做呢……心中已經略過百千計,條條可施。最直接的,干脆帶大軍不管三七二十一殺上去,雖然看上去笨拙魯莽,倒無損失,何況避其鋒芒之處為上……或者他還會作出什么出人意表的舉動來挽回全局,這樣的思想還尚未停止……胡宜那邊已經“嗖”地一聲沖過去了,單槍匹馬沖向對方所派出來的副將,就象只脫了枷的小豹子。

    我反射性得一彎腰蹲下去,“他XX的”暗咒一聲,自取其辱自毀文章被他占全了,被攪和成這樣,實在不忍心看下去。

    “東……東方將軍,你這是怎么了?”

    “我肚子疼……呃……肚子疼,一會兒就好!焙,我要被你給氣死了。

    兩軍叫陣聲聲,單調的刀槍撞擊在空闊上方回響,我認栽的站起來,再不能入眼也得看……

    當看清楚對方派出來的副將的時候,我承認我是徹底的想殺人了。沒有穿戰甲,一身西塞胡服……尤其是那只變態的爪子……

    怎么會是這個混蛋——陳煬。

    那混蛋的武功精進了不少,而且,那些招式……都是我的。一定是宇文教他的?粗藵u走下風,我手心一把把的捏汗。軍心已經渙散得一塌糊涂……這次真的完了,這仗是絕對不能再打了?蓪Ψ接衷鯐胚^大好良機,我仿佛已經預示到激戰過后,我軍慘敗橫尸遍野的場景……

    果不其然,就在這樣的場景還在眼前晃動的時候,胡宜被打翻落馬。

    “我輸了!彼J命道。

    刺耳的歡呼如高浪,楚軍的長戟矛戈在地面猛烈的拍打,響聲震天,我軍如散江之水,低糜而機械……可戰場上的事,總是瞬息萬變。在一念之間的判斷以上,更有一種不經思考的直接反應,這靠得是閱歷積累,從而轉變成陣前的靈感。只要反應是及時正確的,一樣能夠轉危為安。當陳煬高舉手中長槍向我軍示威時候,當宇文正準備揮手出兵的時候,轉機也就發生在這一霎,胡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地上躍起,在所有人都沒來及應變的瞬間一刀橫上陳煬的頸!凹纯淌毡駝t我叫他人頭落地!

    好個攻其不備。言敗之將,這樣做算是很卑鄙了,可,運兵貴在使詐……我站在戍樓上微笑,宇文你輸了。

    “好吧,我收兵,你子時放人!

    “我有必要答應么?”

    “你認為我會在乎一個副官么?”

    “你確有選擇。”

    胡宜似乎把刀子又近了近,我看到陳煬的領口紅了一大片。那一刻沒有人會懷疑他是否在考驗宇文的耐力,有一種散發于他周身的恨意,連站在戍樓上的我都能深刻感受到。

    宇文僵持了半晌,下令鳴金。

    我大大的松了口氣,一直都找不到宇文的弱點,其實很簡單,他所欠缺的,就是無數次置身沙場所換來的經驗,這一點胡宜比他強多了。這會兒被人鄙視也就罷了,可這仗是真不能打,否則真是后患無窮。

    ……不過我當時還真不曉得,他們之間經歷了一場什么樣的較量。

    ***

    陳煬理所當然的被押了回來,胡宜的狀態很奇怪,收兵那會兒跟我打個照面,只是微微點一下頭,以致使我很多話都噎在了喉嚨口吐不出來……罵人的話。

    直到傍晚,我決定去會會陳煬。

    進到戍樓最底層地牢的時候,一股強烈的血腥撲鼻而來……然后被眼前的景象驚怵了。不是沒有見過血光彌漫的場面,不是沒有凌虐過人……可是……實在不敢相信這些都是胡宜干的,有點樂觀又有點開朗頑皮的胡宜,從今天中午直到現在,活像一只發了瘋的獅子。

    陳煬被幾根鐵鏈束縛在墻壁上,亂發覆面,渾身都在向外淌血,地上丟著兩條被打斷了的鞭子,有一種說不出的落魄的味道。我看看手中嶄新的鞭子……似乎沒必要了。

    也不是真的要打人才能解恨,畢竟那段輕狂且消沉的時光已離我遠去了,只是覺得曾經受了那種侮辱,是個男人的話,不討回來實在不甘心。來之前取了鞭子,一路上想著精妙的開場白,比如“陳煬,還記得東方么?”,比如“風水輪流,你也有今天啊!敝T如此類,讓我心情愉快。結果現在……我隨手把鞭子往墻角一丟,轉身向外走去,最近血腥見多了,也煩膩了,真真是無趣。

    然而在我剛跨出地牢門檻的那一刻,身后傳來一縷低低蕩蕩的混濁氣息,以及受了重創后枯澀干啞的聲音……“何窮達之易惑,信美惡之難分。時悠悠而蕩蕩,將遂屈而不伸……”

    我的腳步就這樣懸在了空中,難以致信的回過頭……“你在說什么?”

    “我在說你的處境……難道錯了?”

    沒有錯,當真是說到了我的窩心處,一時間深有感觸。這話可以從自修淺陽何渝任何一個人嘴里說出來,甚至可以從朝中百官口里道出都不足為奇,可眼前從未正視過的人,一下子變得令人難以琢磨起來,“陳煬,你竟然明白……”

    被折磨得體無完膚的家伙有些頹廢的沖我一笑:“西鄴兩年犬屈于你,哪怕不是日日召見,鞭子也吃過不少,我倒真希望我不明白!

    就因為這個?“你……還明白多少?”緊張,這種時候竟是一種無法抗拒的緊張。

    他抬起頭來幽幽的看著我,有些詭異的……道出了兩句詩,“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可是東方當時的心境?”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短短數語,囊括萬千,我眼前仿佛飄過了西塞凜冽而蒼涼的寒風,卷起失散的別意,一段消極而孤獨的日子里,在茫茫眾生之中,尋找一個能知我謂我拉我一把的人,那時候是如何期盼如何望塵莫及……

    “陳煬,你真的只是個番地的首領么?”

    荒唐,天大的荒唐,如果說處境尚可以推測,那心境又從何得知?在那個最低落無助的時日里……這樣的人,為何不曾是東方的知己。

    他有些嘲笑的看著我,“也不過如此!

    “什么意思?”

    “我是說,那些話不是我說的,只是耳熟能詳罷了。有人時常吟道,我聽了覺得上口就默了下來……不過你逃不掉,沒人能幫得了你!

    我心下一凜,果然不像是他說的,可他這些話足以讓我困擾。我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如果你對現在的處境還有點覺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在給你一個機會!薄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還未等到對方回答,就看到胡宜怒氣沖沖的向這邊走來,看樣子剛洗凈雙手,指尖滴著清水,衣服上卻留有血污。他見了我并沒有感覺到奇怪,甚至沒有打聲招呼,就撿起我丟至墻角那根新鞭子,旁若無人的抽打起來。

    雷霆鞭響揚起四射的血花,他的樣子執著的可怕,一時間不像我所認識的那一個,面前獰厲肅殺的臉龐如同昔日的自己,我最終忍不住大聲說道:“你知道自己現在像什么樣子么?”這一刻,我深刻的體會到我在擔心,擔心那種恨戾與殘忍會吞滅了他,無論是什么事,不想讓他重蹈我的覆輒,即使那是我曾經希望看到的,可是……錯了

    胡宜收了鞭子轉身,看向我的眼光冷漠而殘酷,他一字一字的說:“他殺了我父親!

    我一奇,忙問道:“不是宇文干的么?”

    “不是!倍虝旱幕卮穑缓蟊阕吡顺鋈,他顯得很煩燥,更不想面對我的質問。

    可事情一下子變得很奇怪,胡宜就更奇怪了。即使他不愿說我不能不明白。轉身看看陳煬,心中不免質疑,冷冷的開口道:“是你殺了胡承和?”

    “你不知道么?你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呢。你還真是可憐……”他頓了頓,像是在思考什么,表情微微起了變化,最終有些激怒的把臉面向我,“……可為什么要別人跟著你一起可憐!”

    我完全沒有聽懂他在說什么,直覺很多事情開始不對了。

    ***

    初九,天陰。衡陽關再戰……

    我站在高高的戍樓上,手中把玩著一只精致的箭矢,身旁是五花大綁的陳煬,被兩名侍衛押著,一個卑屈的姿勢,使他半個身子斜向危墻外。

    “看清楚了么?你日思夜念主將,正在不顧一切的……往刀口上撞!痹捓飱A雜著無限的火氣與妒意,這是我自己知道的。

    下面的戰斗很平穩,胡宜小心的避開了宇文的撕殺范圍。理由很簡單,宇文想擒住胡宜,以此來交換他的副將,誰都看得出他救人心切,章法紊亂不堪。我只是想試試,只想證明或許是我看走了眼……可誰知道身邊這個不成氣候的家伙會讓宇文如此重視。

    眼看著時機成熟,我又拔了一隊士兵,叫他們下去布一個陣,前兩天發現宇文未達于道,所以擺個破不開陣還能困他個一時半刻,否則他會知難而退的。陣勢圍成了干脆就把胡宜叫回來,或許還能欣賞到某人臉上的失望。

    “知道這陣勢叫什么嗎?”不等陳煬回答,我繼續道:“叫做‘向斜’,一個很小的陣圍,人們更喜歡稱它為……‘絕陣取將’。”

    身邊的陳煬不語,只是俯身看著,冷漠著……倒顯得鎮定無畏。他的表情告訴我他知道,宇文也一定知道。我仰天望著衡陽關上空濃得化不開的硝煙,漫不經心的移動視線,硝煙下的將領打得很吃力,迎著左右一個又一個前來補陣的士兵,明知道是個無望的圈套,仍是那樣的奮不顧身的維持著,等待一線或有或無的轉機突破……那真是個有情有意的男兒。

    ……卻是為了我身邊這個人。

    “他真的很吸引人!蔽业皖^,不知對誰說著,只感到心如刀割……這個人不是無情,只是單純的厭惡我罷了,一次次的在我面前虛情假意又或者故作冷然……

    胡宜似乎是接到了我的口信,正在往回趕殺,宇文顯然被突如其來的絕陣困死了,他的揮刀越發顯得無力,看著胡宜越來越遠,隱隱透出一種絕望。我第一次發覺,戍樓上縱觀局勢真是一種享受,自從對上了宇文,很難有這么得心應手的時候。

    一道暗光閃亮,我接過士兵遞上來的物件,這是原先就準備好的。陳煬瞬間擰頭看我,眼里劃過一絲強行壓迫的緊張。我朝他暖昧的笑笑……這表情很有意思!澳悴槐卦贀牧,因為我馬上……就要送他上西天了!

    我手中持著西荻進貢的良弓,還有一只名為金盞的箭,此箭經千錘,銳利無匹。能用上如此神兵,也算看得起宇文了。

    “聽說你們西域男兒最善騎射,”我架弓,試弦,“不曉得一個武功盡失之人,能否有望與你們一較高下?”

    不由分說,陳煬狠狠的瞪著我,一個要將我碎尸萬段的眼神……如果眼光能殺死人的話。我一下子想起了他在鄴城宴會上那個眼神,那真的是恨,一種不共戴天的仇恨的眼神。迎上這樣的眼神難免讓人要追根究底,他的目光開始躲閃,最后一道……竟帶了三分癡迷,很是耐人尋味,隨后便收斂了,把眼光再度調向戰場,喃喃自語著,聲音雖小我卻聽得一字不漏,“我當然知道,你可以在百米之外一箭封喉。”

    這家伙知道的還真多,盡管對于他的話不明所以,我還是很瀟灑的張開了弓,現在是絕對的良機,向斜陣法始終將宇文置于我原先預算的那一點上,而對方仍在極力撕殺,根本沒有要退的意思……

    弓也拔了,箭也瞄準了,可……事非所料。

    陳煬在一旁若有所思的看著我,說出來的話很奇異:“你果然下不了手……他說得全都無錯,你真的很愛他!

    我拒絕理睬他。

    這種時候恨透了自己,竟然到現在還余情未了,如何能對待一個敵人……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滑下,我一個勁兒的瞄準,手中的弓弦繃得緊緊的,心中已不下千百次掙扎,可箭支遲遲發不出去。於是強行回憶起西鄴的往事,想到那人是如何處心積慮的暗算我,想到他如何百般侮辱,想到他廢了我的武功,想到他輕蔑惡毒的言語,想到他射向我肩頭的箭,想到他殺了救我的人……如果這些恨意加起來還不夠,那么東方身為吳國朝臣,是否該力保吳國江山。我一咬牙,閉上眼睛,彈丸乃無情之地……東方,無毒不丈夫。

    “不要!”

    身后傳來一聲疾呼,我一驚,手一下子松了,繃到頭的弓弦“劈啦”一聲彈起,那支黃金箭就在我眼尖破云穿霧……

    眼睜睜的看著箭簇劃破氣流,短短數秒,我已在心中叫喊了無數次……可就是無法張口喊一聲宇文,不只是我,身邊的陳煬亦驚得無法開口。

    那支箭又狠又準,承載著我全數的恨意與敵意,穿過對方心口,沒了底。

    我愣在墻頭無法動彈,一直看著敵人退兵……吳國的士兵們振臂高呼,喊聲齊云,他們口中叫“鎮宇將軍”,我卻沒有再度被認可的得意。一陣風沙吹過戍樓,我臉頰涼涼的,眼前迷蒙一片,漱漱的風聲聲回蕩在耳邊,天陰得仿佛要滴出水來,可落下的不是天的眼淚……我彷惶的回頭看向先前聲音的來源,卻正好與人四目交接,那是剛退下戰場一身血腥未泯的胡宜。他有些木然疏離的凝視著我。直覺告訴我,在我剛才發愣的時候,這個人已經變換過了無數種表情,而最終選擇了這樣一種無所適從的態度面對我,來掩飾他心底的秘密,以及怎樣也無法掩飾去的悲傷。

    我強作鎮定的開口說道:“胡宜,為什么要叫‘不要’……你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他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仿佛是想要安慰我,可那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他臉上的肌肉在抽搐,合不攏的嘴唇不停的嗡動著,最終還是未能緊閉,“你殺了宇文大哥……一切……一切都結束了。”

    “是啊,都結束了……等等……胡宜,你剛剛叫他什么?……”

    胡宜迅速低下頭,小聲說:“他……是胡宜表兄……是我最好的大哥……”

    我一下子怔住了。這話來得太快,如驚濤一般,表兄……大哥……這樣的稱呼……“胡宜,你為何不曾告訴我?”無論如何,給我點理由,至少這事情不要與我有關。

    他的臉一下子煞白,“這……這是大哥……他不讓我告訴你……他說你知道了會……會走不了!

    宇文?走不了?……我腦中陡然閃過一個激凌,沖上前一把揪住他衣領,“為什么會和你爹去鄴城,為什么要救我?該不會,該不會……”不行,我想不出來,實在太亂了。

    他猛然一個驚醒,然后急切的說道,“那是……我爹敬重東方將軍的……”

    “胡說!”我打斷他,“我當時的處境大家也是事后才知曉,吳天子連入殿官員都不告知,一個小小的徐州吏令又怎會知道?”

    “我……不知道!彼е嵛岬牡馈

    “胡宜,你不僅心存欺瞞,而且這事情還不簡單。否則以你的機靈,如果這事情稍微單純點,你至少會回答‘他既是我表兄,知道這種事情也并不困難’……可是你沒有!蔽曳路鹨幌伦勇淙缌松顪Y,甚至無法認可那樣毫無穿透力的話語,一切開始變得殘酷起來,至少對於我是如此。

    胡宜白著臉呆呆看了我半天,像是極力思考的樣子,然后緊緊握住拳,臉閃向一邊,說出來的話斷然決然:“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就當他結束了罷!

    “胡宜,你走開……別出現在我面前。”

    “這……這不是你的錯,別讓自己痛苦!彼f完一擰身,掉頭就跑。我茫茫然看著胡宜跑去的方向,一瞬間所有的直覺被推翻,心里忽然有什么東西崩解了,如果又錯了……如果又錯了我該怎么辦?怎么會,絕對……沒有理由……想到這里已是渾身發抖,就聽見身邊一個突兀的聲音忽然響起……

    “你殺了他……哈哈……你真的殺了他。子昊他自做自受,活該有此下場……哈哈哈……他活該啊!”陳煬笑著,卻笑出眼淚來。“你想知道真相么?一定想弄明白吧,我來告訴你……前兩日那些詩詞什么的都是出自他口。還有,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鑰城城主,他是楚國人,乃是我大楚盛陵君之子,我們到西疆是為了……”

    “夠了!”……夠了,無論是什么,別讓我知道!鞍阉o我拉下去!”

    頹糜而撩亂的笑聲越來越遠,零星破碎的在耳邊搖蕩不止,天地黯然,眼前的世界變成了一團亂麻,我沖下戍樓拼命的跑,奔跑中,天終於裂了開來,大雨瓢潑。風云莫測,這天地在變,變得讓我無法喘息,我甚至無法整理出自己的心情……拼命的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如果世間真有迷魂湯,誰能賜我灌一碗……最終想找個人抱我,至少能讓我忘記一切……

    一身濕答答的沖到何渝帳中,卻不見了人,只看到臺幾上躺著一張稱不上信箋的白紙黑字……

    ——慕蝶家中白事,恕不請辭。何渝

    短短十二個字,龍飛鳳舞,想必是倉促之下疾筆而蹴……也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原因,促使我想笑,結果就真的笑了,幾近瘋狂的笑。

    他有妻子呢,我都快要忘了,那個無論七夕清明都能與他賞歌對飲風花雪月,有著與他同樣清遠雅致的妻子,那真是一對戴天眷寵的璧人,連我見了都深覺賞心悅目。

    ***

    刀鋒抵在了胸口,一厘、兩厘,慢慢的沒入,然后停止了。持刀的人是渾身是血的陳煬,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逃出來的,更不知道他如何找到這里,也再沒有心思干涉了,只是他說,“我有本事逃出來,自然要撈點什么回去!

    我指指自己,我嗎?真有意思。然后拽起他的手就往無人處跑,我知道我又一次扭曲了別人的意思,可結果都一樣,生死也一樣……

    大雨里兩個人在飛奔,一直跑出了兵營,跑到了曲水之濱。對方顯然不曉得我意欲何為,又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樣子,慎慎的停了下來。我粗喘著氣,迫不急待的拉開了自己的衣襟,“……陳煬,我好看么?……陳煬,你恨我么?”

    “美人計么?”他嘲諷道,“莫非吳國的將軍為了阻止囚犯逃逸,連自己的身體都要用上?”

    我做作的笑了,五指掐出一朵蓮,在風雨中旋轉了幾圈,素衣翻飛,他的刀尖在地上拖著,刺耳的脆響……然后一切都開始瘋狂起來。大雨沖刷中,我聽見了鋼刀落地的聲音,衣片撕裂的聲音,一具渾身是傷的身體抱著我滾到河床邊沿。

    他笑得低落而鄙戾,陣陣寒意,“別妄圖勾引我,我會先奸后殺的。”

    “你還真是下賤。據聞吳國民風開放,沒想到開放到如此地步!

    艱澀的十指緊緊扣入另一個人的傷口里,他是誰,他恨不恨我,我是誰,我在做什么,此時這些都對我毫無意義。我離不開這個讓我瘋狂的境地,哪怕是一場噩夢,醒時還有比噩夢更恐怖更無奈的東西存在。

    肉體猛烈的撞擊中,身上的人痛苦的說,“為什么殺了子昊,他為了你連國命都敢違叛,為什么你真下得了手!……為什么我會跟著你一起瘋狂,我明明與你仇深似海!”然后一個火辣辣的巴掌煽上來,擊得我滿口腥甜,“你到底有什么好的……我統統都會毀掉!

    殺意迅速凝集,鞭痕累累的身體讓我想到了另一個,一片陰啞駭人的鮮紅交錯,那疲憊的眼里滿滿的控訴,最終燃燒如猛獸,摩擦碰撞的聲音此起彼伏,身體以一個丑陋的姿勢扭曲著,感到胸被人劃開了,陳煬拿著一根樹枝搗爛了我身上所有完好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一種什么樣的表情,更不愿想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強烈的沖撞下,殷紅的血濺了出來,也不知是誰的。

    風雨中他怪異的笑了,帶著殘忍與肆虐的欲望,“看著你痛苦,可是我這輩子最愉快是時光。”

    鮮明的痛楚反而讓我清醒過來,我再也笑不出來,如果一個人清醒的時候,被這樣蹂躪還能笑得出來的話……我抬起的手,指向西面不知名的地方說,“你知道鄴城的城墻有多高么?……沒有人告訴我!……可我知道鄴城的城階是最純樸的青灰色,在風雨狂瀾中絲毫不會動搖……我到今天還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為什么到死都不肯告訴我?!”

    “他有機會愛你,卻沒有機會和你在一起,所以選擇了前者……”他的口氣恰是淡然,手下卻一用勁,粗糙的樹枝壓在我胸口斷成兩截,“你會知道的,東方,大家都很痛苦,認命吧!”

    說完,從手腳糾纏中脫身出來,拾起地上的衣物穿戴,已經沒有了先前的瘋狂,轉而回復了一種機械似的落魄頹廢,站出數步之遠,俯視我的眼睛依舊仇恨異常。死亡的氣息俞發的凝重,再大的雨也壓蓋不去……要動手了嗎?

    我仰起頭,不卑不亢的回視過去,“陳煬,還有一句要問你……你他XX的到底跟我有什么仇!”

    一道厲風呼嘯而過,殺氣騰升在對方原本就激憤的臉上猶如索命的羅剎。然后冷靜的,吐出四個字:“殺父之仇!”

    殺父之仇……果然是血海深仇。不知死者是誰,其實不必去問,說出來我也未必識得,戰場三年,征西兩年,東方刀下亡魂又何止千百。

    “看來我今日是死定了。”我說。抄起身邊的鋼刀,直線拋了過去。

    他接得很穩,卻遲遲沒有動作……莫非如今連引頸一快都已是奢望……

    夜很黑,對方的眸子很亮,那里面寫滿了掙扎。隨后掉頭,“如果是半年前,我會毫不猶豫,可那時候那家伙處處阻攔。然而現在已經……”他說著,已經離開很遠了。

    秋天的雨沒有轟雷閃鳴,下得纏纏綿綿……我全身一軟,無力的仰面躺下,閉上雙眼……誰來告訴我事情的前因后果,我想知道了。我并不想死,想活著知道這一切,就算無法挽回也要知道那個人曾經是如何的愛過我。

    ***

    我不知道胡宜是怎么找到我的……清晨醒來,我如一灘爛泥般掛在河床上,手腳凍在潺潺的河水里已經麻木了,也許是著涼了,頭暈眼花昏昏沉沉的,找回點知覺的時候,已經被一件披風裹起來抱上了馬背。

    我窩在胡宜懷里,有了一點溫度渾身就開始劇烈的疼痛,秋風打在小腿上冰涼冰涼的,山邊的野菊在風中傳遞著陣陣清朗,我的思維開始緩慢的運作起來。

    “胡宜,把一切都告訴我吧!蔽彝蝗粊磉@么一句。他低頭看著我,眼里倒映出了我一身血紅,顯得很焦急,不知該不該說的樣子。

    接到了對方小心翼翼的關心,我竟有了恍惚間的釋然,開始尋找別的入口……

    “那,說說你們過去的事情吧,我想聽……對了,你們為什么會是表兄弟?”

    “這個啊……”我的問話似觸及到了某種美好的回憶,他的眉頭漸漸的舒展開來,“……我的姑姑,是個溫婉如水又蘭心惠質的女子,她的琴彈得堪稱絕妙,一日在水邊迎風撫琴,恰巧遇上了來江南游山玩水的楚盛陵君,他一身布衣立在一只很小的船上游湖,我姑姑的琴音漸消了,因為感受到了山水之間的不凡氣質。然后盛陵君吟了兩句詩,‘高山流水覓知音,和日清風酒一船’,他邀我姑姑上傳對飲,她當時奏得正是那一曲高山流水……一番清酒佳音的沉醉,渺渺綿綿,湖水可鑒,帶走了她的人,也帶走了她的心……這些都是我大哥告訴我的。大哥就是這樣一個男子,他自幼感動于那個故事,總是生活在詩意與浪漫之中。東方,你知道么……”他說道這里有些激動,抱著我的手臂壓抑的顫抖著,“大哥見到你的時候,他說……那就是一曲高山流水,從天上轟然駛來,廣瀑成川飛流直下,比想象中的更加激烈,也……更加纏綿。這樣的愛情是他一生的寄予。”

    他允自說著,我抬頭看著他下巴的起伏,棱角剛毅的線條像極了宇文。真是兄弟啊,我情不自禁想伸出手摸摸他的臉,可是看看自己滿是血污的雙手,和他干凈的白色衣領,還是算了……“我怎么可能會知道呢……他從來都不曾告訴過我!

    “大哥與楚王自小交好,一心報國忠君。楚王不比吳王仁厚,他想奪得天下,可是你成為了他最大的阻礙。那時候大哥的使命,就是用盡一切手段……刺殺你。你也知道,西塞連接著楚,饒是你武功高強,除了他還有別的楚士,你當時已是危機四伏,而你身在其中渾然不知,更何況你對他又毫無防備。大哥其實很想對你笑一次,可是他不能笑,他知道你有多愛他,知道你既癡又傻,生怕你會為了和他在一起作出點什么不要命的事來,更害怕這樣不斷流逝的美好終有一天將迎來它殘酷的結局……所以必須,將謊言編織得無懈可擊。”

    我思緒如飛蛾,在腦海里撲騰沖撞,身體卻動不了,只能泫然的看著胡宜,“可他不愿意騙我,對么?……所以只好一再沉默,讓自己變得冰冷而沒有表情……我說的對嗎?”

    胡宜慌忙的將我緊了緊,“這不是誰的錯!……你們只是相遇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方,也是……錯誤的人……

    “我從小到大一直都在效仿大哥,學他的風流倜倘,學他的曠世瀟灑……后來我才明白,我只是虛仿其表,他其實活得很辛苦。

    “他是個沉穩持重的人,他放不下你,也放不下他的家國使命。他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般瀟灑,只是想竭盡所能將所有的矛盾都一手攬過,他身上背負的責任太多太多,以至于把他壓垮了他都不知道。

    “嗯,不說了……又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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