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子榆一家三口剛用完晚餐,門鈴就響起。
歡歡去開門,洗碗的子榆聽見歡歡大聲喚了一聲“慕叔叔”。
當下,心就涼了半截。
當她從廚房走出來,一眼便看見老羊和慕風從她家大門走進來,那時,她僅存的思維也全棄她而去。
她只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正在看電視的來好嬸一見到訪客,同樣驚詫地張大嘴巴。
“阿嬤,好久不見!蹦斤L對老人家鞠躬,先打了聲招呼。
老羊也跟著喚了一聲:“阿嬤!
“慕……”來好嬸正要喚他的名,卻被子榆阻止,她隨即瞥見小歡歡正張著一雙大眼睛來來回回好奇地看著屋里的四個大人。
慕風嗅到屋內有股秘密即將被揭穿的張力,他蹲下來對著歡歡笑了笑。“叔叔和這位楊叔叔一起來你們高雄出差,可是我們對這里都不熟,不知道下班后該上哪里玩好,你可不可以和阿祖當導游,帶這位楊叔叔去附近走走,看看哪里有好吃好玩的,那明天叔叔下班就可以和這位楊叔叔去玩了,你說好不好?”
歡歡看了看阿祖,再看了看媽咪。
“我看,這樣也好啦,你們兩個好好談談,我們三個出去走走。”來好嬸說。
子榆聽著院子里的車發動、開走,周遭再度恢復平靜。
不平靜的是客廳。
慕風看著她,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拖鞋,倔強地不說一句話,像是要以沉默來抵制眼前這種狀況似的。
慕風走到飲水機旁,發現飲水機的熱水正滴答滴答緩緩地滴著水,下面用著一個鐵杯盛著。
這飲水機的狀況一如子榆的困窘,他很難視而不見。
他幫兩人各倒了杯開水,自顧自地端到茶幾上,坐進沙發里,先啜了口冷開水,再抬頭好好看著她。
“好久不見了,這些年……你好嗎?”
沒有預期的憤怒,只有一句溫暖的問候,卻更教她不知所措。
她的慌亂慕風全看在眼里,他有些不忍。“先喝杯水吧。”
子榆拿起茶杯,喝著全然沒滋味的白開水,聽見心里有種支離破碎的聲音,因為慕風的出現,意味著她努力建構的世界正在瓦解。
可就算她即將在他面前碎成一片片,她也不能讓他知道,她必須強悍起來,保衛自己得來不易的平靜生活,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在他面前碎掉。
她強迫自己看著他,強迫自己發出最平穩的聲音回應他:“謝謝你。這些年,我其實過得非常好!
看來她已經把自己武裝好了。
“那很好。其實我今天來,是想問你歡歡的事情!
她心里一驚,他怎么會知道歡歡的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她垂下眼,胡亂拾起茶幾上的報紙。
“她是我的女兒不是嗎?”他問。
聞言,原本拿在手上的報紙又落回桌上。
她抬眼驚恐地望著他。“不!當然不是!”
“嗯?”
天啦,他全知道了!
看他的表情,她就知道今天去幼稚園的不是老羊,是他!
既然如此,她要怎樣跟他說歡歡不是他的女兒,可卻用著他取的名字,她要怎樣解釋歡歡酷似他的長相這種事?
“總而言之,你不能帶走歡歡!彼荒苡袣鉄o力地對他這樣說道。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可是你不覺得你欠我一個解釋,一個說明……”
子榆就是怕他這樣問?墒,她解釋了或是說明了又有什么用呢?他們之間注定有緣無分,她早就認命了。而且都過去這么多年了,她好不容易掙得一份平靜的生活,為什么他還要如此苦苦相逼呢?
唉!
她閉起眼睛,對他說:“我當年留給你的信里不是說了嗎?我們的開始是一個錯誤,我當年是因為真的走投無路了,才會要你帶我走,我只是利用你,而歡歡純粹是一個意外。嫁給你之后,不到三個月我便后悔了,所以趁著你在美國念書的時候,再度離家出走,結果發生車禍,孩子早產,我跟你奶奶要了兩百萬,為了擔心你將來會為了孩子找我,帶給我麻煩,我請她讓我離開,并且要她騙你說孩子沒了。她在我百般請求下勉強同意了,所以我簽好離婚協議書留下來給你,便帶著歡歡離開了。”
受傷是一回事,但結痂的傷口再裂開來又是另一回事,她只希望事情趕快過去。
慕風低聲咒罵:“shit!你出車禍為什么沒有馬上通知我?你知不知道,當我知道你出事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以后的事情了?我立刻趕回國,可是你已經離開了。奶奶告訴我孩子因為早產走了,只有一封寫滿了鬼話的信和一張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我為了好好照顧你們母女,答應老爸的安排出國念書,臨走前,你是怎么答應我的?你說會把我們的baby生下來,你會等我回來,可是到頭來,你是怎么對待我的?”
子榆咬著唇。“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慕風耙著頭發,憶及自己發現她們母女離開之后的事情——
他連著幾天聯絡不到子榆,便馬上回國,等著他的卻是那封該死的信。他馬上趕到菜市場和子榆的娘家找她的下落,可是鄰居都告訴他,一周前子榆和她阿嬤都搬走了,沒人知道她們搬到哪里去了。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家。
“奶奶,你一定知道子榆的下落,拜托你,快告訴我她在哪里!
“不是早跟你說過,她早晚會跑,可是你偏不信,這下不幸被奶奶說中了吧!”
“是不是你把她逼走的?”慕風質問。
慕媽媽驚呼一聲。“慕風,不可以這樣跟奶奶說話!”
“她那種菜市場出身的女孩,我哪有那本事去逼她,一直以來不都是她來逼我、惹我生氣的嗎?”
他攤坐在沙發里。
他奶奶也傍著他坐下來。“慕風啊,奶奶知道你現在心里很難過,可是像葉子榆這種沒家教又隨便的女孩和我們的門風實在不相配。你要知道,你將來可是要繼承家業的,一個大男人嘛,應當以事業為重。過兩天,你心情平靜一些,再回美國把課業完成,然后再回國接爸爸的制藥和醫院的事業,到時候奶奶再幫你物色一些適合家世的女孩,正所謂,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你說是不是?”
“找不到葉子榆跟我把話說清楚,我就不回美國!”
“你為了那么樣一個不三不四的女孩不回美國讀書?”慕風奶奶不敢置信地問她。
“沒錯!”說完,他就要出去。
“你給我站。 蹦降陆K于聽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報紙,喝住正要離開的獨子。“跟奶奶道歉!”
他充耳不聞,穿了鞋就要出去。
“你今天膽敢走出家門,以后這個家便不許你再回來!”慕德又說。
“像這樣的家,我一點也不希罕!”說完,便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離家的這幾天,他到每一個去過的地方尋子榆的下落,卻沒有一點消息,身上的錢去已花得差不多了。就在他正在盤算明、后天得開始找工作以支付住飯店的開銷時,他外公戴了頂漁夫帽、拎了罐白蘭地出現在他住的飯店房間里。
“外公?”他很意外。
“小子耶,你那個小跟班跑來跟我說,你被你那迂腐的老爸給趕出來啦!
“嗯,差不多是那么回事。”
“身上沒錢了吧?來,這些錢你拿著用。”
“外公,這……”
“跟外公客氣什么咧。老實說啊,我剛去你家里走了一趟,那所有的事情我都曉得啦了,你那個家啊,另說小丫頭待不下去,連我才坐了五分鐘就想走了。小丫頭會走啊,依我看,你那個心胸狹窄的奶奶有重大嫌疑;你那媽媽呢,又太軟弱;你爸呢,太迂腐;你的叔叔和姑姑又太多怨。他們講了,說你奶奶明天大壽,你再不回去,就不準你回去了。媽的!聽得我一肚子火,那老太婆有啥了不起的。所以我去買了一瓶白蘭地,阿公陪你,咱們爺倆今晚喝個痛快。你那個家啊,不回去也罷,外公挺你,你去把那個小丫頭找回來,老實說,我覺得那丫頭挺好的,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才會離開。”
“外公你也這樣想?”
“嗯,外公閱人無數,不會看走眼的!
“你也贊成我不回美國念書啦?”
“不用啦,不就是念書嘛,干嘛非得到美國去,在臺灣念就成啦。外公想過了,你搬來和外公住,咱們弄間公司來玩玩,你家那票人全當你廢物,你可得振作給大家看,證明那些把只老虎當病貓的家伙全瞎了他們的狗眼,咱們一邊把事業弄得有聲有色,一邊找你那個小丫頭,聽聽看她有什么苦衷,然后把她給帶回來。瞧!事情這樣豈不是很圓滿?”
“謝謝外公!”
“謝什么咧!我就你這么一個外孫。說真的,外公和你就是投緣,因為整個家族看來看去,只有你長得最像我,不僅這臉皮像,連個性都像,都說咱們已經是外公和外孫的關系了,如果沒有血緣關系,我鐵定找你來結拜。”
他的話終于讓慕風陰霾多日的臉笑了開來。
就這樣,他們爺孫倆一起建立了匯融集團,從建筑業開始做起,漸漸有了今天的規模,可是他從來沒有停止過找她。
今天好不容易找到她,也見面了,她竟然只有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他苦笑著重復一次她的話!澳愕降讓Σ黄鹞沂裁茨兀渴悄氵`背了諾言,還是到現在還不肯對我說清楚的謊言?”
她感到一陣昏眩。
“事已至此,我只能說對這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感到抱歉。”她說。
“我們之間不是一句抱歉就能解決的!蹦斤L看著她說。
“你……你想怎樣?”她不自覺地開始結巴起來。
“你心里清楚,你沒有權利剝奪我和歡歡的親情,你到底有什么偉大的理由可以拆散我們父女長達六年之久?”
他這話,力道大得足以在她心里砸出一個大窟窿。
他說得對。
她是沒有權利,可是當時她確實無計可施,而他又遠在美國,當時的情勢讓她無法選擇。
“我當年確實是有理由的,可是那個理由如今看來,已經不再重要了,你再怎樣追問,我都不會講的。你當然可以選擇繼續恨我,也可以放下我們的過往,讓我們重新開始各自的生活,我可以接受你的選擇。”
“如果我的選擇里有把歡歡帶回我身邊,你也同意嗎?”
這樣的假設讓子榆嚴重不安,可她不想在他面前露出一副無法招架的蠢樣。她深吸了口氣,說道:“是的,我同意,但你恐怕得等我死了之后再說!弊佑軐λ届o地說道。
慕風把白開水一飲而盡。
“你應該知道,我一點都不喜歡黑暗的結局,盡管我們目前對這件事還存著很嚴重的歧見,但我相信,我早晚會擺平這些歧異點,找到一個你我都能接受的結果!
“恐怕很難!彼仓荒苓@么說。
“你就等著看吧。”他說。
院子里再度傳來吵雜的聲音,慕風和子榆看著歡歡提著大包小包禮物走進來,后面跟著來好嬸和老羊,每個人手中都提著東西。
“歡歡,為什么買了這么多東西?”
“媽咪,這不是我們買的,這些全是爸比送的!
子榆瞪著慕風,這個即將要從她身邊搶走歡歡的人,她咬牙切齒的說:“不,你不能留下這些東西!
“為什么?”歡歡抗議,眼眶瞬間蓄滿眼淚。
來好嬸輪流看著他們兩人,視線最后落在歡歡身上。“小榆,孩子的爸難得買來些小玩意兒,無非是想討孩子開心,歡歡也喜歡,你就別阻攔了!
“是啊,阿嬤,的確很久了!蹦斤L說。
“子榆,去拿點水果出來招待客人吧!眮砗脣鹫f道。
“不好意思,我們家沒有水果了!弊佑軓膹N房走出來宣布。
慕風看著她臉上的表情,突然笑了出來。
“笑什么?”子榆沒好氣地問我他。
“喔,沒什么,只是你這種神情,讓我想起許多年前在你家的某個夜晚,你曾經對討債的人吼說:我家沒有男人,沒有錢,什么都沒有,但是我家只要還有我在,我就絕不會允許別人取走我家的一碗一瓢!
子榆揚起左眉,像是在說,就算她說過那些話又如何?
他靠近她的臉低語:“看來,你是把我當成入侵者,決心啟動這場戰爭了。但你可別忘了,多年前你偷了我很珍貴的……東西,既然如今真相大白,我想,我是不會坐視不管的。”
子榆閉上眼睛。“悉聽尊便。夜深了,兩位請慢走。”
慕風摸摸歡歡的頭!巴戆病!
“叔叔晚安!”
“那么,阿嬤,我們走了!
“慢走喔,路上小心。”來好嬸對慕風和老羊說道。
“阿嬤,您請止步。”慕風笑著對來好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