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小詩如約而至,像昨日一般,孤身獨(dú)行。
高陽公子的山莊并不難尋,半山腰里,一座巍峨豪宅森然挺立,雖然華美,但在這樣的氣氛中卻顯得陰沉恐怖,有些像鬧鬼的古墓。
仆人說,公子正在用膳,請她在廊上等待。
她沿著雨簾滴答的游廊,徐徐前往花廳的方向,卻見臺階下擺著一系列白瓷做的碗,高低各不相同,盛接雨水,綻放半透明的顏色。
好熟悉的畫面……她心中不禁一緊。那時候,在宮里,同樣的雨滴,同樣的擺設(shè),只不過杯子換成了碗。
“甄小姐,您先請進(jìn)屋喝茶,驅(qū)驅(qū)寒氣!迸投Y貌地道。
“不必客氣,我就在這兒候著好了。”她并不想飲茶,只想站在這里,望著這些奇異可愛的器皿,回憶往事。
仆人點(diǎn)點(diǎn)頭,默默退去。雨勢疏離,游廊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屈膝蹲到那排瓷碗邊,拔下一支銀簪,敲擊了起來。
叮叮咚咚,宮商角徵羽,當(dāng)初武承羲奏出的旋律猶如回到了耳畔,引得她心里又是一陣酸楚。
“沒想到甄小姐居然有此雅興!焙鋈唬砗髠鱽碚坡。
甄小詩回眸,看到花廳的竹簾后,突然多了一道修長身影,雍容貴氣的,正是高陽公子。
“公子見笑了。”她起身,悄悄拭去眼角一顆淚珠,不讓人察覺。
每當(dāng)聽到他說話,她就心口激顫,太過熟悉與相似的嗓音,讓她難以自持,她很喜歡這樣與他遙遙相對,可以在一種若即若離的氣氛中,勾起往昔回憶。
“公子也喜歡聽著水滴的樂曲?”她好奇地問。
“沒錯,每逢下雨之際,我便會命人在這游廊之畔擺放一列瓷碗,由婢女節(jié)擊敲打,叮咚之聲,化為音律,風(fēng)格獨(dú)具。”他好心情地說著,“我亦坐這花廳之中,一邊賞雨,一邊品茶。”
呵,好雅致的生活,承羲若還活著……應(yīng)該也是如此。
甄小詩再也忍不住,扶住廊柱,黯然流淚。
“甄小姐,你怎么了?”高陽公子問道。
“沒什么……只不過,想到一位故人。”
“是武承羲武大人吧?”他淺笑點(diǎn)破。
“公子如何得知?”她詫異抬頭。
他抿唇不答,只道:“我聽聞武承羲大人為了甄小姐,曾在宮里鬧得翻天覆地,為何最后卻還是娶了上官家的姑娘?豈不白費(fèi)氣力了?”仿佛擊到她的傷心處,甄小詩不由得哽咽,“要怪……只能怪我,是我拒絕了他!
“為何?”對方似乎十分感興趣,屏息等待下文。
“我以為這么做對雙方都好,所以臨陣逃脫。”她囁嚅答,“又或許,我本來就是個脆弱的人,容易動搖……”
“甄小姐,容在下問一句——你后悔嗎?”對方逼進(jìn)一步,凝色問道。
甄小詩澀笑,徐久之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后悔。要說我今生做過什么令我后悔的事,恐怕只有這一樁,F(xiàn)在想想,就算跟他一起流落天涯,失去所有,甚至永世不與家人聯(lián)絡(luò),也比讓他喪命的好……”她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傾泄而出,體內(nèi)就像有過重的力量,讓她不得不彎下腰,嘔出令她痛苦的靈魂……
簾后的身影下意識般想上前攙扶,但最終依舊克制住沖動,依舊那般悠閑地立在原處,只不過身影略微僵硬。
“甄小姐,你沒事吧?”半晌,他低聲道。
“公子……”她艱難地直起身子,注視著那朦朧的身影,“可否讓我……看看你的臉。”
“什么?”對方顯然一怔。
“你的聲音……跟他很像,我想知道,容顏是否也相似……”
“像又如何?不像又如何?”
“我希望可以常跟公子見面,聽到公子的聲音!比绱,或許能讓她的生命有個支柱,能活得久一點(diǎn)。
“現(xiàn)在這樣不是很好嗎?”他澀笑地敷衍,“永遠(yuǎn)看不見我的臉,就可以永遠(yuǎn)有美麗的幻想。萬一看了發(fā)現(xiàn)不相似,豈不會讓你失望?”
“可我覺得……我覺得……”她胸中忽然燃起一種微妙的直覺,“你跟他……肯定很像!
話音才落,她不知從哪冒出了一股動力,沖到門邊,冷不防將那竹簾揭開,這失禮的舉動,出乎他的意料。
他抬起胳膊,仿佛害怕光線的照射,擋住側(cè)顏。
甄小詩默默地望著他,只見那前額直至頸間,有一條觸目驚心的疤紋,長而深且焦黑的顏色,表面呈現(xiàn)凹凸不平。
“現(xiàn)在你還覺得像嗎?”他放下衣袖,以丑陋的側(cè)顏面對她,輕淺笑問。
“承羲……”她失聲叫道。
雖然多了道疤痕,但那眉眼神態(tài),世間不可能再有第二個男子與之相似。他,武承羲,天生獨(dú)特的氣韻,無人可以替代。
“聽聞武承羲大人是絕世美男子,我如此容貌,怎能與他相比?”他的語氣中似有微微苦澀。
“不,你是承羲!你沒死?”甄小詩篤定地道,箭步上前,雙手激顫地想觸碰他的臉,卻被他退避開去。
“甄小姐,時間不早了,請回吧!彼淅湎铝酥鹂土睿胺判,那碑石我會讓給你的,已經(jīng)叫人去鑿字了!
“不……”她搖頭,“你還活著,我要碑石做什么?”
“甄小姐,你真的認(rèn)錯人了!”他執(zhí)意道,“在下雖然不及武大人,卻也有些身份,你如此亂認(rèn),置在下于何地?”
她咬唇,足下一僵,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甄小姐,請回吧!彼凰涂汀
“你不是說……有事要我替你辦嗎?”她憶起昨日的約定。
“對!彼h首,“聽聞洛陽古玩奇多,甄小姐的父親亦精通此道,在下想請甄大人代為購買幾件珍藏,不知可否幫忙?”
“就這些?”甄小詩不甘心地注視著他,“沒有別的了?”
“別的?”他輕笑,“甄小姐還指望有什么?”
“我……”她知道,此刻再一味糾纏下去,只會讓事情變糟,不如就此離去,以退為進(jìn)吧!昂,我托父親買到以后,會捎信給公子!
“那么在下恭候了!彼嫠蚱鸷熥,做了個送客的姿勢。
甄小詩依依不舍地踱出花廳,她忍不住再次回眸凝望,“公子……我們能時常見面嗎?”
“呵,這可不像一個大家閨秀該說的話。”他諷笑道。
“我不在乎,”她坦言回答,“在這個世上,只要能見到承羲,或者……見到與他相似的人,我什么也不在乎!
流言蜚語算什么?世俗的眼光算什么?過去,她就是太在乎這些,弄得心神俱傷。
上蒼憐憫,給她機(jī)會,讓她重來一次,她怎舍得放過?
她堅(jiān)定炯亮的目光似乎打動了他的鐵石心腸,只聽,他終于答,“甄小姐如若有空,盡管來坐坐!
綻顏微笑中,她覺得,兩人的心神在這一刻交融。他是承羲,一定是的,這樣的感覺,一如既往,不會錯。
“你這兩天精神不錯!”春娥詫異地望著她,“說是容光煥發(fā)也不為過,跟前些日子病懨懨的模樣判若兩人!
“是嗎?”甄小詩撫撫臉頰,含羞道:“變漂亮了嗎?”
“不對勁!”春娥狐疑地盯著她,“一大早就拉我來買花布,要做新衣裳?這可不像是養(yǎng)病的人該干的事!
“明天我要去拜訪一個重要的人,自然得打扮打扮。”她的目光在繽紛的布匹中流連,“你說,穿榴紅色的好看,還是靛藍(lán)色的好?”
春娥不由得輕嘆一聲,“看來武大人過世的消息,已經(jīng)對你沒什么影響了。”
“他真的過世了嗎?”她心里有一絲懷疑,卻不便對春娥言明,懷藏的喜悅只能獨(dú)自享受。
“什么意思?”春娥瞪大眼睛。
“在我心里……他一直活著。”敷衍地避開這個話題,“不如就要榴紅的吧。我極少穿這樣亮色的衣服!
明天,她又要到半山去探望他了,他托她采買的古玩,已經(jīng)從洛陽運(yùn)到。她又有借口與他品茗對坐,就算什么話也不說,也足以讓她開心半月。
她打算,在那批古玩之中,夾藏一樣?xùn)|西——羅漢盅。
她要觀察他看到羅漢盅時的反應(yīng),假如眼中有一絲異樣被她捕捉,她就可以進(jìn)一步確定他的身份。
明天,她朝思暮想,期盼已久的日子……
“兩位姑娘,這里還有絳紫絹綢一匹,整個鎮(zhèn)上就剩這么多了,要不要買兩尺?”掌柜的建議道。
“絳紫?”春娥抿唇,“怎么穿?茄子似的。”
“呵,這個可不是做衣裳的。”掌柜的笑道。
“那用來做什么?”春娥詫異地問。
“驅(qū)邪啊!扯兩尺絳紫的絹綢,掛在大門口,比什么和尚道士的符都靈驗(yàn)!特別是你們姑娘家,尤其用得上!
“怎么,這鎮(zhèn)上鬧鬼嗎?”春娥一驚。
“你們不知道嗎?”這一回,輪到掌柜的錯愕,“提防五通神!”
“五通神?是什么?”
“哦,兩位姑娘剛從外地來,難怪不知道。咱們這南邊,一到秋天,就鬧五通神。傳說那五通神是蝦蟆所變,專門化成英俊男子,勾引良家婦女!
“。俊贝憾鹋c甄小詩面面相覷,“真的假的?以訛傳訛吧?”
“你們不信?”掌柜的嘆氣,“以我看,最近鎮(zhèn)上就有個這樣可疑之人!
“誰?”
“就是住在半山腰的高陽公子啊。出手闊綽,雍容華貴,雖說沒人見過他的容貌,卻都傳聞他極為英俊。”
“掌柜的,瞧您說的,稍微出眾點(diǎn)的男人,就成五通神了?”
“不不不,我這話有根據(jù)的。前幾天有一樵夫,砍柴路過半山,卻見那所謂的華美宅院結(jié)滿蛛網(wǎng),空無一人,完全不像有人居住其中的樣子?墒堑诙漳,鎮(zhèn)上的蕭員外前去拜訪,卻又是燈火繁華、奴婢無數(shù)……你們說,怪不怪?”
“胡說!”甄小詩忍不住開口道:“我去過那里,明明很正常的一座宅子!”
“你去過?”春娥側(cè)眸好奇地問她,“你幾時認(rèn)識了那高陽公子?”
“哎呀,姑娘,你可得小心地方啊,”掌柜的熱心提醒,“不騙你,好幾個人都說那宅子十分詭異。要見高陽公子,除非預(yù)約,否則你冒然跑去那宅子,真的是空無一人……”
如此謠傳,讓甄小詩心緒霎時不寧。
她忽然腦中轟然作響,將手中布匹一扔,轉(zhuǎn)身便往門外跑。
“小詩,你去哪兒?”春娥大叫道。
她無語,直奔到車前,寫下一匹馬兒,翻躍其上,便往山間馳去。幸好兒時像男孩子一般,學(xué)過些騎術(shù),否則此刻也不會行動如此利落。
她不得不承認(rèn),此刻心里真有一絲害怕,怕那傳言是真的……她朝思暮想的男子真是五通神所化?
不,她篤信自己的直覺,那是承羲,是她的承羲,妖魔鬼怪怎會有他的氣息?
樹葉在她肩上滑落,她在急騁中,終于看見了那道宅門,她拉住韁繩,猶豫半晌,躊躇之中,依舊鼓起勇氣上前。
四周很靜,死一般的寧靜,不見看門的家丁,亦聽不到任何人聲。
她剛想叩敲銅環(huán),卻發(fā)現(xiàn)大門虛掩,輕輕一推,即可進(jìn)入。
漫天的秋葉絮絮紛紛,積滿了整個庭院,只需要一眼,她便能察覺,這里跟她上次所見,大相徑庭。
無簾無幔,無桌無椅,任何生機(jī)在這里都蕩然無存。這里,的確是一座荒廢依舊的庭院。
甄小詩只覺得腿下一軟,摔倒在落葉堆里,樹梢上一只烏鴉受了驚動,展翅而起,發(fā)出刮痕般啞陋的聲音。
透心的寒涼鉆進(jìn)心底,引得她打了一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