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蘭年十七,一生病弱,到頭來不過一場花凋。
果真是應了幼時竺蘭那看診大夫的咒言,竺八小姐,活不過十八個年頭。
臨到最后,竺蘭手里握了一把木簪。
那簪子做工粗劣,簪首雕成一朵渾然天成的小小蓮花。若不是因為她至死都攥在手里,旁人原也不會對它投去注目。
直到她尸身僵冷下來,那握在手里的簪子好似在一瞬間生了根,無論旁人怎么費力,也取不出來。
握得那么緊,那么緊,好似那簪子便是她生前唯一的念想。
半夏由竺薇領著慢慢移近榻前,瞅著竺蘭那壓在棉上泛著青白的面容,尚有些怔忡。
指尖撫到她鼻息之間,觸手所及已是幽冷。
半夏捂住嘴,重重地咳了兩聲,又伸手觸到她腕脈處,把了片刻,這才慢慢地移過去,掀起她的眼瞼做檢查。
“服食半夏過量,死前失音,是不是?”她看向小雙。
可憐那丫頭軟軟地跪在榻前,幾乎沒哭暈過去,哪里還答得出來。她哭也沒有聲息,只是眼淚不斷不斷地落下來,灑在襟上,點點暈開。
半夏望著小雙,神色惘然。
她自己哭不出來,亦不覺得有什么好哭。竺蘭是自己棄生的,她這個做大夫的自然知道,若是一個人自動棄生,那么即便是華佗在世也是無能為力的……
只是,竺蘭為何要死,為何非要尋死?
半夏茫然想著,突覺胸口里排山倒海,喉頭一甜——
生生忍住咳意,半夏把那生鐵銹似的滋味吞咽了下去,低聲道:“竺蘭她,已經去了。”
竺薇望向竺蘭,又把目光移到半夏臉上,一瞬間只覺心如死灰。
這個人……這個人直到竺蘭死去,她見了她,仍是毫無動容,仍是一名醫者對病人該有的樣子。
這人,莫非是沒有心的?
竺薇望她,啞聲問:“你……救不了她?”
半夏緩緩搖頭,面容帶了懨懨倦怠。
大勢已去,唯一能極力鎮定下來的便是當家的竺自成。他回過身,沉低道:“諸青,你去喊來總管。小雙,你和嬤嬤替小姐……更衣!
“是……”
竺薇后退一步,閉閉眼。
竺蘭,竺蘭。他記起了晌午時在客棧里做的那個夢。
那時忽地夢到她,原來并不尋常。原來那時,竺蘭是特地在夢中向他這個七哥道別……
他與竺蘭本是心意相通的孿生兄妹,她在想什么,她在念著誰,她又為何尋了死,如今他通通都明了,感同身受。
竺蘭這一去,竺薇已覺出來,自己身體里好像有一部分也隨這個妹妹去了。
竺府里再無病弱任性的八小姐,竺府里再不會有無憂無慮的七少爺。
隨后幾日,竺家幾名兄長倏忽趕回。自他們成年之后,竺家極少有這樣的團圓之日,誰又料到會是因這竺蘭的夭逝。
頭七之后,他們又一一迅速撤離,一切恍似幻象。之后竺府便靜了下來,一切似乎與往日并無二致,只缺了一個人。
世上再無竺蘭此人。
是夜,小雙睡得迷迷糊糊。
老是做夢,近來總有噩夢糾纏不去;秀眽舻搅税诵〗,小雙含了淚去牽她衣袖,卻怎么都喚不回她那離了的魂。
小雙落了半夜的淚,方才悠悠醒了來。是隱約的動靜驚醒了她。
怔忡片刻,坐起身凝神細聽,那動靜似是從客廂房里傳出的。
她趿上鞋子,匆匆披了件外衣就奔出房門。
“……你放了我……”
那低低的近乎嗚咽的聲音,正是屬半夏所有。伴隨著這聲音,還有隱約的廝纏動靜。小雙愴然心驚,在屋外頭顫聲叫道:“半夏?”
房里靜了片刻。
小雙到底不放心,抖著手推門而入,“……半夏,你在嗎?”
越過屏風,室里沒有掌燈。依稀望見地上有兩道糾纏的人影,小雙大吃一驚,“是——七爺?”
“出去!”竺薇頭也不回,遮住身前半夏。
小雙震驚難當,呆若木雞,“七……七爺……”
趁著竺薇分神之際,半夏驀地推開他。
竺薇本是揪著她的衣襟,這一掙之下她外衫頓時如裂帛,脫離了身體。
她似是鐵了心要躲,袍子扯脫也不理,轉身就奔出房內。
腳下跌跌撞撞,跑到門檻之前突地絆了一下,重重跌到了地上。
“半夏!”小雙急急去扶。
“別管她!”竺薇臉色鐵青,拂袖冷笑,“且讓她去,瞧她能跑去哪里!”
眼見半夏人影從園里倏忽消失,小雙惶急。回頭迎上竺薇,其色沉如水,眼底泛著濃重的陰郁。
這是七爺嗎?這還是那個光風霽月快活無憂的少年嗎?
為何一遇上半夏,他們都迷失了性子變得如此暴戾陌生?
小雙心一痛,忽地眼淚掉下來。
不知是為七爺,為半夏,還是為那已離了魂的竺蘭小姐。
房里寂靜,只聞得竺薇沉重起伏的呼吸。小雙到底擔憂半夏,極力定神,惴惴道:“七爺,半夏她的眼睛……”
竺薇心中頓時一凜。是了,她的眼力尚未痊愈……
小雙面帶乞求,“七爺,您別氣。半夏姑娘她……眼力失已,這幾天身子也弱,奴婢擔心——”
忽聽前方傳出“撲通”一聲,似乎是池塘那邊的動靜。
竺薇勃然變色,朝著后園的蓮花池急步而去。
半夏跌進了蓮花池子里,待得竺薇撈起她,她尚未暈過去,慘白的一張臉自水里濕淋淋地浮上來,月色鋪陳,竺薇望住她。
那雙眼睛任憑睜得再大,也是渾無焦聚。
“半夏,你究竟……”話沒說下去,喉口喑啞不堪,只緊緊抱住她冰涼的身軀。
心徹底軟了。
這是何苦?竺蘭已去,他何苦——何苦如此折磨活著的人兒?
早在竺蘭出生不久,便有大夫預言這小姐體弱多病,怕是養成不長的。
能堪堪拖了一十七年,此時逝去,竺自成并無太多悲痛。竺府上下對這個妹子的離逝多多少少是有心理準備的。把這場喪事全權處理完畢,竺自成思前想后,頭一個讓人放不下心的卻是那七弟竺薇。
這天竺自成筋疲力盡地回到了自己書房。
他把下人全部打發了,只請了竺蘭生前的丫頭小雙過來,由她奉了茶,又搬了座椅,方才歇息下來。
“你主子已去了,接下來,有何打算?”竺自成端了茶盞,問得漫不經心,顯然心思并不在這個丫頭身上。
小雙猶豫了一下,如實答道:“回爺的話,昨兒個七爺跟我說……說是要我繼續留在府里,跟半夏姑娘做個伴!
竺自成微微斂眉。
聽這話的意思,竺薇倒是想讓那個叫半夏的留下來……
“你自己又怎么計較?”竺自成瞟了小雙一眼。
小雙垂了頭,眼淚無聲無息往下掉,話說得倒也分明:“悉聽主子吩咐!
竺自成擺擺手,“罷了罷了,這事兒以后再安排。小雙,你且跟我說說,那半夏,又是什么來頭?”
小雙定了半晌,仍是垂著頭,心下倒覺無限的迷茫。
那半夏,又是什么來頭?
初來之時,竺蘭小姐對那個陌生的姑娘十分戒備。
半夏蒼白荏弱,整日心不在焉的,還不及竺蘭這個做病人的來得鮮活。然而竺蘭自小臥病在床,身畔來來往往的除了年紀稚小的丫鬟便是管事的老嬤嬤,從不曾遇到年紀相仿的女孩家。
有時候她來看診,竺蘭見她像模像樣地為自己把脈,便問她:“你多久開始學醫?你識得字?會看醫書?”
“半夏,如今這藥都是由你配好煎好的?”
“你會不會下棋?半夏,要不要我教你?”
“今個兒才曉得,原來半夏是一種藥草的名字。瞧瞧,我叫小雙去買了幾盆過來,你瞧好不好看?”
“半夏,今日晚一些回去可好?咱們再來下盤棋。”
“半夏,以后你就留在府里,給我看病,陪著我,好不好?”
“別走了。半夏,你別走了!
“半夏……”
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竺蘭看半夏的眼神慢慢變了,對她的倚眷似乎隨著時日漸長而越深越重。
小雙不敢往深處想。小姐只是病軀苦楚,深閨寂寥。如果有人伴著她,能讓她開心,那么就盡力幫她達成好了。小雙每次都盡力挽留半夏。
面對竺蘭小姐的逼切,半夏卻總是冷冷,看不出半分的動容,抑或眷顧。
“那副枯如縞素的性子,倒不尋常!斌米猿伸o了半晌,如是道。
回想那叫半夏的,不過比竺蘭小了一歲,這正該是尋常女孩家最爛漫之際,她卻好似全無心肝。
自竺蘭殯葬之日,竺薇一直把半夏安排在與自己書房相鄰的客廂。他不允她外出,也不允旁人進入。又把小雙安排去她房里,由她和諸青隨時侍候。
看樣子,竟是不打算再放她走。
“七爺他……”小雙話說了個開頭,只覺惘然。
竺自成一揮手,道:“你不必插手,且旁觀些許時日,我自有主張!
小雙垂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