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天涼,婆子進來添了兩次熱水,孟翠栩直到手指都有點泡皺了,這才起身抹干穿衣。
一個穿著赭色馬面裙的嬤嬤已經捧著東西站在八錦桌邊等著,見到她從翠鳥屏風后面出來,立刻堆滿笑意,“老奴是在太太身邊服侍的人,太太說二奶奶累了一天了,喝點燕窩睡得舒服些!
“多謝婆婆,請問嬤嬤怎么稱呼?”
“二奶奶客氣了,叫我趙婆子就行了!
“原來是趙嬤嬤,我初來乍到,很多事情還不懂,請嬤嬤多多提點!
趙嬤嬤聽這二奶奶語氣溫和又不擺架子,笑得眼睛都瞇了,“二奶奶趁熱喝,秋天補好了,冬天就不怕冷!
喝完燕窩,趙嬤嬤又要服侍她漱口,孟翠栩不敢,趙嬤嬤笑著收拾東西退下。
金嬤嬤直到這時候才端了白水與水盆上前,“小姐漱口后就睡了吧,明天還要早起奉茶!
孟翠栩上了花梨床,“金嬤嬤也快去休息,我這里有春花就行了,嬤嬤年紀大了,別太辛苦!
金嬤嬤聽她這么說,臉露笑意,“替小姐掖好被子就去睡!
孟翠栩躺好,金嬤嬤拉起百子繡被,在四個角落拍了拍,又吩咐春花好好值夜,這才往耳房去了。
孟翠栩聽得腳步聲,閉上的眼睛又睜開,就這樣成親了?
她不是沒想過成親,但孟太太是不可能給她說親的——她跟方姨娘早商量好,招贅。
方姨娘給自己一大筆錢,她就招窮秀才過日子,她有錢,可以一直供秀才讀書,他若高中能給自己爭誥命,自己就算押對寶,他若沒那本事也沒關系,只要好好對她,她也會舉案齊眉的侍奉他。
只是計畫趕不上變化,嫁給一個沉江之人……她真沒想過。
但也不排斥就是了,至少嫁給死人很清靜。
在孟家她看多了,多少太太奶奶面對丈夫花心的無奈,多少姨娘被主母整得死去活來,還有金嬤嬤跟她說起后宮那些極度發狂的妃子,她想著都怕。
方姨娘雖然怨恨孟太太不給她說親,逼得她得招贅,但其實她自己內心是很感謝的,她身分尷尬,真要說親也說不上好人家,與其讓孟太太把她胡亂嫁出去,不如像現在這樣,嫁給一個死人,往后的歲月她就當自己在宮里就好了,金嬤嬤說了,后宮很多女人終其一生沒見過皇上的面,還不是照樣過日子,人家可以,她也可以,何況她待的是商家,不是后宮。
一樣是沒丈夫,在商家可比在后宮好多了,至少她敢肯定沒人會害她,就當提前養老吧,也許等到三四十歲,當家的人會愿意把她這一房分出去,時間雖晚,那也是海闊天空。
新婦奉茶,怡然園坐滿了齊家大大小小。
齊老爺與齊太太居中而坐,陳姨娘跟言姨娘伺候。
東首是齊桁宜,旁邊正妻柳氏,抱著小少爺襄哥兒的奶娘,后面是如月、如竹、如菊三個通房。
西首是齊桁山,旁邊坐著十五歲的齊梅兒,十二歲的齊娟兒。
齊老爺夫婦臉上露出既感傷又安慰的表情——桁爾總算不再是一個人了,他以后有妻子了。
由于沒有爹娘給兒子抄經的規矩,所以齊桁爾過世快一年,始終沒能享有平安經,這下娶了媳婦,就能讓媳婦給他抄經回向,等福氣夠了,自然能再世為人。
今日的新婦奉茶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喜事,雕梁畫棟的大廳上沒人有心情交談,卻沒想到齊梅兒突然發聲,“陳姨娘為何如此高興?”
眾人目光轉向站在齊太太后面的陳姨娘,齊梅兒問得突然,陳姨娘來不及收斂表情,笑意盡入眾人眼底。
齊太太臉色一沉,“笑什么,說!”
陳姨娘訕訕的回話,“奴婢沒用,想到今晚的中秋家宴,有河鮮,有八寶香飯,就連姨娘也能開上一桌,這便笑了出來!彼呛苈斆鞯,把自己說得蠢鈍點,太太就不會生氣。
果然,齊太太臉色好了一些。
柳氏一看不好,婆婆怎么這么容易消氣呢,現在二弟死了,家產照說要給她丈夫接手,偏偏丈夫腦子真的不好,這都學了八九年了,還是不會作帳本,薛管事告訴她——“老爺考慮著要讓三爺放棄讀書,來繼承當鋪呢”。
她聽了都要氣死了,那怎么行,桁山只是個庶子,憑什么掌家,齊家百年不都是傳給嫡子嗎,就算她的丈夫不會作帳本又怎么樣,可以請帳房先生作啊,不然每年花銀子請帳房作啥。
齊桁山的生母陳姨娘在不該笑的時候笑出來,她得推上一把,讓公公看看陳姨娘的樣子,最好討厭陳姨娘,連帶討厭她生的兒子。
于是柳氏道:“今天可是二奶奶敬茶的日子,陳姨娘居然還笑得出來,可見對二爺沒一點尊敬,對二奶奶沒一點謙卑,我就不懂了,到底是仗了誰的勢?”
齊桁山皺眉,“大嫂,陳姨娘只是貪吃,沒不尊敬二哥!
柳氏這女人太討厭了,大哥成親前三兄弟感情很好,大哥二哥從來不嫌他是姨娘所出,能玩一塊玩,有棍子大家挨,但大哥娶了柳氏后,就慢慢變了一個人,二哥早說過只會幫他,不會搶他,但大哥卻總是有意無意就說“就算將來我當爺爺了,二弟也千萬別把我分出去”這種話,實在刺耳。
現在見柳氏明諷自己的親娘,他哪還忍得住,直接便頂回去。
柳氏卻是笑著說:“三弟對陳姨娘可真好,自己的母親不好受,不安慰幾聲,卻只顧著陳姨娘,雖然說懷胎十月辛苦,但三弟真正的母親可是坐在那里的婆婆啊,應該跟婆婆一心,才不枉費婆婆的養育之恩才是,怎么反過來了?西席都說三弟讀書好,若是遇見,我倒要問問,不顧母親,只顧姨娘,是哪門子孝道!
陳姨娘一聽竟扯到兒子不孝順上頭了,哪還能忍住,她再沒見識也知道讀書人一旦被說不孝,就算能考上前程,也會被打回白身,立刻跪下伏地,磕起頭來,“太太,都是奴婢不好,不關三爺的事情,奴婢絕對沒有不尊敬二爺,太太明監,別誤會三爺!
額頭磕在青磚地上咚咚作響,齊桁山馬上向前把她拉起來,“今天是二嫂敬茶的日子,陳姨娘還是后頭站著吧!
齊太太臉色本就不好看,這下更是面如鍋底,果然,姨娘生的兒子養不熟,她對桁山也挺好了,沒打他沒罵他,桁宜十歲搬到福輝院,桁爾十歲搬到霞蔚院,桁山十歲也一樣給他準備了枕流院。庶子婚后分家,因此雖然沒給太大,但一個人住一進的院子已經挺好了。
而且為了他要念書,還請來名儒張賢之,張大儒帶著一家老小住進來,也要一個大院子,丫鬟婆子都得給,三餐不能怠慢,每年還得奉上一百二十兩。
這些都是開銷,她二話沒說就準了,但看看,陳姨娘還是覺得自己是母親,桁山也只顧著陳姨娘。
一片混亂中,齊老爺怒拍雕花扶手,“都給我住嘴!”
正好,這時外頭傳來趙嬤嬤的聲音,“二奶奶來了!
怡然園中眾人順勢安靜下來。
孟翠栩一身杏黃色的秋服,立頸,挺腰,踩著彩香鞋跨過門檻,齊老爺夫婦知道孟翠栩只是旁支,原本也沒多大期待,此時見她儀態優雅更勝大家閨秀,不由得有些高興。
趙嬤嬤已經在兩老面前放好錦團,“二奶奶給老爺奉茶!
孟翠栩在錦團上跪下,拿過趙嬤嬤準備好的茶盤,“媳婦見過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