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堯的屋舍房間不多,不過兩間房,祥叔一間,她和珊瑚兩人共用一間,同睡一床。
輕啟門扉,循著聲音來到廣場,只見“禿鷲寨”里所有男性,不論是小童或是老漢,一個個皆精神抖擻、打著赤膊,隨著站在正前方高臺上的項子堯打著降龍伏虎拳。
項子堯光裸的上半身肌肉結(jié)實,毫無一絲贅肉,在臺上打得虎虎生風(fēng),每出一拳皆帶著巧勁,臺下的人則一個個表情認真,看得出來這套拳他們已經(jīng)練得很熟練了。
當慕淡幽甫出現(xiàn)時,項子堯便發(fā)現(xiàn)了,臺上的他并未因她的出現(xiàn)而亂了呼吸、拳法,依舊沉穩(wěn)地打著每一招、每一式。
她的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意,看著他練拳,長大后結(jié)實的他和小時候矮小的他仿彿在眼前重疊在一塊兒了。他就像一塊磁石般,總是吸引著她的目光緊緊追隨。
見他認真的模樣,她忍不住想跟他開個玩笑,佯裝前進時腳絆了一下。
臺上的項子堯見她就要跌倒,心一驚,正要以輕功躍下臺到她身邊扶住她時,倏地見她調(diào)皮地對他扮了個鬼臉,這才知道她是故意嚇他的。
他佯怒地對她橫眉豎眼,但撐不了多久,深邃的黑眸便盛滿了笑意,他根本就沒辦法對她發(fā)脾氣。
他在臺上沒辦法對她笑咧嘴,她在臺下倒是可以無所顧忌地對他嬌柔微笑,與他眉目傳情。
炙熱的艷陽使晶瑩剔透的汗水自結(jié)實黝黑的胸膛滑下,順著分明的肌理,最后隱沒于腰際……
慕淡幽透過眼角發(fā)現(xiàn)了這惹人臉紅心跳、直冒汗的一幕,同時發(fā)現(xiàn)張大眼瞧的不獨獨她一人,有幾名姑娘、婦人正佯裝忙碌地在廣場邊晃著。
“看來這些年,這小子有了不少長進。”沉默寡言的祥叔突然出現(xiàn),不知看他們打拳多久了。
“祥叔。”
“這套降龍伏虎拳不論是巧勁或是出招時的位置都非常精準,看來他在外頭晃蕩歸晃蕩,基本功倒是沒擱下荒廢!毕槭逑駠缼煱愣⒅_上的項子堯所打出的每一拳。
“雖然他狂野放縱慣了,但并不是貪懶的人。”慕淡幽忍不住為他解釋。
“這小子也算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啥性子我清楚得很!毕槭逡齽e急著代他解釋,這對小兒女在玩什么把戲,他這個老頭兒是再清楚不過。
“是!蹦降牟煊X她的多言,立即噤口。
“小姐,我得提醒你一句,豹子已非當年的小豹子,四年的時間足以讓他變成一頭攻擊性強的野豹子,平時逗逗他可以,可當你不小心傷到他時,別忘了,他身上的利爪可是會毫不猶豫地將你撕成碎片。”見多識廣的祥叔提醒她別惹火上身。
“他不會那樣對我!北砻嫔显捳f得信心滿滿,實際上祥叔的話已引起她的憂慮。真會有那么一天,子堯會毫不在意地傷害她嗎?會嗎?
聞言,祥叔以充滿智慧的眼眸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多說什么。
慕淡幽站得直挺挺的,嘴角噙著沉靜合宜的微笑,唯有隱藏于袖中、交握得泛白的十指透露出潛藏于心底的不安。
當降龍伏虎拳十式打完解散之后,“禿鷲寨”的男子個個精神奕奕地擦著汗水,回家去用早膳。
慕淡幽尚未走向子堯時,便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兩名年輕女子率先走向他,一個手上拿著水,一個則拿著巾帕,兩個人走向子堯時,還有志一同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對她宣示所有權(quán)似的。
與以前相同,在京城時,子堯沒留著遮住俊俏臉孔的大胡子,便有許多姑娘向他示好,沒想到他來到大漠改了裝扮后依然如此,想來姑娘家很容易就會陷入他不自覺地散發(fā)出來的魅力當中。
慕淡幽不動聲色,恍若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依舊站在原處,未跟著前去湊熱鬧。
“珊瑚應(yīng)當將早飯做好了,我先回去吃了!毕槭搴喡越淮讼拢戕D(zhuǎn)身徐徐走回去。關(guān)于這些個爭風(fēng)吃醋的場面,他老頭子沒興趣介入。
“祥叔慢走!蹦降墓Ь吹啬克拖槭咫x開,而后她的眼仍不著痕跡地留意子堯與那兩名女子的互動,妒意涌現(xiàn),偏又得克制住,佯裝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纖細的姑娘微笑地拿著一杯水遞給項子堯解渴,豐滿的姑娘則拿著巾帕讓他擦拭全身的汗水,她們兩個一如往常地等著他接過,可是他并未接過。
項子堯沒忘記淡幽就站在不遠處看著他,誰誤會都行,就是不能讓淡幽有一絲一毫的誤會。他謝過兩位姑娘的好意后,隨意披上上衣便躍下臺,邁步走向淡幽。
他的婉拒讓南名姑娘瞠目結(jié)舌,這是從前未曾發(fā)生過的事,他總是會笑著接過她們遞上的巾帕與茶水,從不拒絕的,怎曉得那女人的出現(xiàn)卻改變了一切!
子堯沒接受那兩位姑娘的好意,使淡幽不再嫉妒,開心地笑揚了唇迎接他。
“吵到你了?”他同樣揚著笑。當她出現(xiàn)后,他所看見的世界全是明亮燦爛的。
“聽到你們精、氣、神十足的吶喊聲,讓我好奇地想一探究竟!彼Φ溃⒎潜г。
“寨里的兄弟都習(xí)慣大清早起來練這套降龍伏虎拳,恐怕日后你每天清早都會聽到大伙兒的吶喊聲!彼扔袀心理準備。
“早起也不錯,可以四處走走看看,而且我好久沒看你練拳了,剛才祥叔還夸你進步不少。”他們兩人旁若無人地肩并著肩,一同走回家去。
“祥叔真這么說?”項子堯興奮地追問。祥叔不輕易夸贊他人的,既然祥叔夸贊了他的降龍伏虎拳,想來這些年的努力并沒白費。
“當然是真的,不信待會兒你親自問他去!彼雌饋硐袷窃隍_人嗎?
“那你覺得如何?”
“你曉得我不懂武的,不過我也覺得這套拳你是打得愈來愈好了!眲偛潘吹煤喼鄙岵坏脰亻_目光。
聽她也稱贊他打得好,項子堯宛如剛對心儀的小姑娘獻完寶的小男童般,步伐因為開心而更加輕快了。
“剛剛那兩位姑娘……”她忍不住想知道他對她們兩人有何想法?
“僅是寨里兩位善良的姑娘罷了,她們見我孤家寡人一個,偶爾便會過來幫我打理家務(wù),如此而已!表椬訄虿幌胨`會,立刻澄清。
他的解釋讓她確定那兩位姑娘并未占據(jù)他的心房,明知不該,她依舊為此松了口氣。
兩人一路上說說笑笑,不自覺地又十指相扣,一同回家去。
用過早膳后,“禿鷲寨”里的人各自忙著自己的事。在沒肥羊路過時,他們要忙的事可多了。
先是要強健體魄,免得剛跳出去打劫時,不夠精壯的體魄會遭人瞧扁。大當家對他們可是有很高的期望,他們絕不能讓大當家失望,所以每個人不僅只是練身體,拳腳功夫更是一刻也不敢擱下,每個人都很認真地過招。等早上練完武,午后他們得照看牲畜,有時還得去找新的水源,以備不時之需。
項子堯一如往常地告訴大伙兒,他將與二當家出寨尋找新的水源,順道打探有沒有肥羊?qū)愤^,讓他們發(fā)筆橫財。寨里的人早知道大當家和二當家兩人出門行動要比帶上人更為迅捷,何況他們兩人出去后,往往都會帶回好消息,是以寨里的人樂得送他們出寨,靜候佳音。
項子堯?qū)δ降牡恼f詞便比較含糊了,并不明言他與連環(huán)要上哪兒去,只在用早膳時簡略地說明將和連環(huán)出寨遛跶遛跶,要她安心留在寨里,他晚點便會回寨。
對于他的離開,慕淡幽并末多加詢問,也未要求同行,她笑著要他別擔心,她待在寨里會自得其樂的。
面對她的善解人意,項子堯該是要感到高興,可他卻常常覺得不該是這樣的。這不是他想要的,他寧可她對他使性子,甚至是故意刁難他,也不要她像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總是微笑以對,進退應(yīng)對皆完美得讓人挑不出毛病。
但這就是她,一個教他想要褪下層層面紗,卻又舍不得為難的玉人兒。
項子堯與連環(huán)兩人縱馬奔馳,連袂來到大漠上一處早已無水源的荒廢小綠洲。四下皆是一片干枯荒涼、杳無人煙,他們兩人找了塊大石,狀似坐下休息,事實上項子堯的右手俏俏地采入大石底部,取得一封書函,連環(huán)則留心是否有人躲在暗處或是突然出現(xiàn),好對他示警。
項子堯順利取出書函后,迅速讀著上頭所傳達的訊息,愈看他的一雙劍眉便攬得愈緊。
“壞消息?”連環(huán)低問。
“嗯。曹謀成向朝廷請命,將要來大漠剿了‘禿鷲寨’,圣上已允了他。”
身為密探,除了當今圣上與身邊的黃公公外,知情的人就他與連環(huán)。表面上圣上對他們的身分一無所知,暗地里則派人不時地與他們相互傳遞消息,想來當曹謀成向圣上請命剿滅“禿鷲寨”時,圣上定是左右為難,因不能泄漏他們的身分,唯有允了曹謀成的請命。
談起曹謀成,項子堯的臉色就難看得緊,似恨不得曹謀成人就在眼前任他宰割般。
曹謀成乃刑部尚書宋德生最得力的助手,以往,項家和宋家兩家雖同在京城,但除去項父項安邦與宋德生同樣在朝為官,僅僅維持君子之交外,平日并無太多交集,直到發(fā)生了那件意外……
那天,項家三子項子麟與宋德生的獨生愛子宋丹青二人,在酒樓為了一名賣唱女爭風(fēng)吃醋、起了口角。宋丹青領(lǐng)著家仆和孤身一人的項子麟大打出手,幾番糾纏推擠下,項子麟遭宋丹青偷襲,心口正中一刀,而宋丹青則在項子麟最后的掙扎下,遭項子麟一腳踢飛出酒樓,正巧樓下有一走江湖賣藝的攤子,攤子旁提了各式刀劍、長戟、長槍,而飛出樓的宋丹青在重重落下時,就這么插在長戟上頭。
兩名十來歲、血氣方剛的少年同時死于非命,而惹出事端的賣唱女則連夜逃出城,不見蹤影。兩家人皆是哀痛欲絕,認定是對方的過錯,仇就這么結(jié)下了。此后,宋德生無時無刻想著為慘死的愛子報仇,處處找項家的麻煩。
雖然項安邦有四個兒子,死了一個,還剩三個,但為人父母的,心中的哀痛不會因此而少一些,于是項安邦也和宋德生杠上,兩家時有糾紛,時而大打出手,直到圣上出面調(diào)停,喝令兩家不得再態(tài)意生事,否則一律以國法處置,項安邦這才沒再和宋德生起沖突。
不過,宋德生并不因圣上的諭令就此收手,私底下仍不斷想抓項安邦的小辮子,最好是能賠盡項家剩下的三個兒子,方能消他心頭之恨。而曹謀成身在刑部,又是宋德生最器重的助手,自是與項家有諸多磨擦過節(jié)。
兩家的恩怨在幾年后爆發(fā)出更大的沖突,因項家老二項子麒在未發(fā)覺的情況下,與宋德生的女兒宋丹雅相戀,偏偏曹謀成是宋德生早已相中的乘龍快婿,項子麒和宋丹雅相戀豈會有好結(jié)果?沒有人看好他們倆的戀情,雙方家長也因昔日的恩怨而拚命阻攔,宋德生更是一不做、二不休,硬是將宋丹雅許配給曹謀成,結(jié)果宋丹雅于出嫁當日,傷心地投江自盡,兩家的嫌隙從此愈結(jié)愈深。
宋德生就只有宋丹青、宋丹雅這一雙兒女,怎料他們先后因項家人而死,宋德生為此對項家更是恨之入骨,曹謀成亦然,他們巴不得項家上上下下幾百口人為此陪葬。
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項子堯不認為曹謀成是心血來潮地向圣上請命,絕對是已經(jīng)掌握到了什么消息,才會離開京城轉(zhuǎn)向大漠來的。
“曹謀成一來,咱們的計劃可是會處處受到阻攔,他不會讓咱們好過的。”聽見曹謀成要來,連環(huán)開始發(fā)愁。
“他絕對不只是針對我而來的,假如他掌握到了確切證據(jù),能證明我是誰,恐怕我爹和兩個哥哥都將無辜受到牽連!
兵部尚書的么子在大漠橫行當馬賊,到處行搶,被他搶過的不僅止是來往商賈,有的官員他也照搶不誤,這事兒若傳了出去,他爹與兩個哥哥被摘了宮帽事小,一個不小心恐怕還會惹來滿門抄斬的殺身之禍,所以他得想辦法除去曹謀成這個禍端才行。
“他一定是聽到了什么,才會想過來證實,往后咱們行事可得千萬小心才行。
“連環(huán)惴惴不安地說道。
“有機會的話,我定要除掉他!表椬訄驉坌Φ难垌旧弦粚友龋舨苤\成將可永絕后患。
“除掉他等于廢了宋德生的一條胳臂,若能除掉自然是好,我擔心的是沒除掉他,反而招來更大的禍端!辈苤\成可不是簡單的人物,想要除掉他得好生計劃才行。
“我不介意與他命換命!
想到慘死的三哥子麟,想到失神落魄的二哥子麒,再想到咄咄逼人的宋德生,項子堯說什么都無法坐視不理。
“我知道你恨他,可要知道你若真的拿命與他相拚,傷心的可不只是你的家人,淡幽怎么辦?你不想她選擇走上和宋丹雅相同的路,或是和你二哥一樣失魂落魄吧?”
連環(huán)不想他做傻事,忙拾出淡幽來勸他打消以死相拚的念頭,那太危險了。如果沒有絕對的把握,他寧可子堯按兵下動。
連環(huán)一提及淡幽,就讓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軟化了。他不要她和宋丹雅一樣尸骨無存、死于非命,他要她活得好好的,繼續(xù)對他燦爛微笑。
“你這么辛苦地待在大漠,為的是什么?你冒著生命危險為的又是什么?假如你真的不顧一切地與曹謀成以死相拚,那這四年來的努力豈不是化為烏有?別人不懂你的痛苦、你的掙扎、你的努力,但我全都懂也一一看在眼里。若是早知道你有與曹謀成同歸于盡的念頭,我何必陪你來這兒受苦?”連環(huán)沒好氣地教訓(xùn)著他。
項子堯咬著牙握著拳,臂上青筋浮跳,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與抉擇。
“別忘了你在跟老天爺賭;別忘了你曾請求圣上,倘若立下大功,圣上將為你賜婚;別忘了你一直在跟時間賭、跟命運賭。四年過去了,淡幽還未與子熙大哥成親,這說明你已賭贏了四年,只要你再堅持下去,最終極可能會賭贏,讓圣上準了你的心愿,難道你想因此而前功盡棄嗎?”
“我不想輸,也不能輸!彼恢痹诟鷷r間賽跑,在跟命運爭斗。
離京前,他很清楚在他離開的這段期間,淡幽極可能會嫁給大哥為妻,可是他告訴自己,與其一籌莫展、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成親,惹得自己痛苦一生,不如放手一搏。
假如老天爺認為他是癡心妄想,就會讓淡幽在他離去的這段期間嫁給大哥;假如老天爺認為他其情可憫,就會讓他順利贏得淡幽。
倘使大哥不是淡幽的未婚夫婿,那么一切將會好辦許多,他會直接橫刀奪愛,像個土匪,像個強盜,直接將她奪走,甚至是讓她成為她的人,讓其他人再也無法將她自他身邊帶離!他會不顧道德、不顧流言蜚語,只愛他所愛,只要他所要。
可惜,他的對手是大哥,以至于他無法像頭野生的豹子般,蠻橫地叼走他的獵物,僅能另想其他方法來贏得他的愛。
這么工于心計是卑鄙、是無恥,可他已管不了這許多了。
與其因得不到她而發(fā)狂,不如孤注一擲。
“既然那么渴望得到淡幽,你當清楚該怎么做,別讓一時的仇恨沖昏了頭。我們不是不解決曹謀成,而是要等待時機。當最佳時機出現(xiàn)時,就算你轉(zhuǎn)了念頭,不要曹謀成的命,我也不許!边B環(huán)就怕容易沖動的子堯碰到曹謀成會氣昏了頭,跟曹謀成蠻干,那豈不是正中對方的下懷?
“曹謀成的事別讓淡幽知道,她會擔心的。”項家與宋家之間的恩恩怨怨,子堯不想淡幽介入。
“你放心,我會守口如瓶的。不過曹謀成來到大漠,倘若見到淡幽在此,恐怕會更加證實他心中的疑慮,這事可沒辦法善了!庇械呐阍谧訄蛏磉,子堯的身分是瞞不了太久的。
“我知道,在曹謀成到達之前,我會想辦法讓淡幽離開。”他不想她卷入危險,也不想前功盡棄,所以最多她只能再待上幾日,然后便得離開了。
不管他有多舍不得與她分離,都得再次放手。
思及再過不久,滾滾黃沙又要將他們倆千里相隔,他將要再次承受滿腔相思的無情煎熬與鞭撻,他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連環(huán)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頭,要他別想太多,反正,依照他的本性勇往向前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