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時,由于大唐氣勢正盛,四方蠻夷服膺天可汗,故而不曾有重兵防守;然歷經(jīng)數(shù)十年后,大唐氣勢中衰,使得南戎北狄、東蠻西夷各個妄想侵唐奪取江山,使各方關(guān)口不得不加派兵力進(jìn)駐。過去一直被認(rèn)為與大唐交情最好的吐蕃見勢哪會安分如以往,自然也跟著蠢蠢欲動,使得州一地更為重要。
是以,大唐天子派來七萬大軍,而且是人稱猛鷙如虎的大唐威武軍,一來足以定人心,二來更可遏止吐蕃的狼子野心。
只是威武軍的軍營怎么這么像花園,種滿了花花草草,看起來就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后院哪?
來往巡邏的兵士行進(jìn)間發(fā)出鏗鏘交雜的盔甲碰撞聲,威風(fēng)凜凜的氣勢著實教人為之一顫;但,雄赳赳氣昂昂的軍伍穿梭在紅紅綠綠、各色交雜的百花千草之間,這畫面還真讓人有說不出的矛盾。
輪班的十來個兵卒每人臉上皆是嚴(yán)肅謹(jǐn)慎的表情,凌厲地掃視行經(jīng)的每一處,生怕有什么奸細(xì)趁他們不注意時混進(jìn)來,銳利的視線像一把把利刃般,只差沒真的連自家營帳都切開來看看里頭有沒有藏著吐蕃奸細(xì)。
“啊!宮大夫!睘槭椎男N鞠冉谐雎,瞬間,像是被下道命令似的,全部十幾個人的眼睛全緊跟在校尉聲音后頭看向前方。
啊,真的是宮大夫耶!銳利如冰的視線立時化成水般迷漾,嚴(yán)謹(jǐn)?shù)谋砬橐哺峄勺頋h似的酣樣,所有的注意力全教前方那抹白色間或襯點鮮綠的身影給吸引住,什么奸細(xì)、什么巡邏,全都丟到腦后忘得一干二凈。
“營里的花花草草哪比得上宮大夫啊!”校尉忍不住贊美,當(dāng)下獲得大伙兒的認(rèn)同。
“就是說嘛!”唉,想當(dāng)初要不是宮大夫,他們威武軍里的弟兄哪能活得這么健全,死的死、傷的傷,不早全掛了,多虧他高明的醫(yī)術(shù),把他們弟兄從鬼門關(guān)前拉回來,救了好多人。
“更可貴的是他連敵人都救,還要咱們將軍放了那些俘虜以示我大唐君子之風(fēng),有不少吐蕃人敬他像神一樣!
“就是說啊,這樣的仁心仁術(shù),可說是我大唐第一名醫(yī)。”
“而且長得一表人才,待人處事又極好,真的是——”
“如果他是名女子那該有多好。”一名兵卒道出軍伍里泰半人心中所想。
“要是宮大夫真是個女人,哪還能在我們營里走來走去,不早被人訂下終身了;說真格的,咱們營里就是因為有宮大夫才不會無聊!”
“說的是、說的是啊!”他怎么沒想到。
“對嘛,這么出眾的人才外貌,咱們能一飽眼福就不錯了;如果他真是個女人,咱們哪一個配得上他?”
“有道理,還好宮大夫是個男人,好險、好險!
“就是嘛……”
???
“你們在干什么?”一聲獅吼驚天地、泣鬼神,當(dāng)場嚇醒做著美夢喃喃自語的士兵們。
“參見將軍!”
“要你們巡視軍營內(nèi)外,你們在巡什么?一對對賊眼像什么?死盯在宮大夫身上是什么意思?給我從實招來!”
“啟、啟稟將、將軍,我們、我們大伙兒只是佩服宮大夫的醫(yī)術(shù),沒什么其他想法。”
“你們敢有什么其他想法?”見鬼的!他的仲修是拿來給他們有其他想法的嗎?搞不清楚狀況!
“不、不敢!”眾人噤若寒蟬,在將軍獅吼的威力下,除了被嚇傻就是被嚇破膽,哪還能有什么其他想法。
“還不去給我巡視全營!”該死的!竟敢把眼睛鎖在“他的”仲修身上不放!敢情是不要命了。
“是!”十?dāng)?shù)名方才還威風(fēng)凜凜的大唐兵卒立刻三步并作兩步地直往各處營帳繞圈,緊張得像是后頭有老虎在追一樣。
“真是不要命了!哼!”重重噴出火氣,屠允武轉(zhuǎn)身!爸傩?你什么時候走到這里來的?”明明記得他距他還有二、三十步遠(yuǎn),怎么一下子就繞到他后頭來了?
“張嘴!睂m仲修理都不理他的詢問,沒頭沒腦地吐出命令。
怪異的是,屠允武當(dāng)真乖乖的張開嘴巴。
瞬間,一個不明的東西自宮仲修手里飛脫而出,神準(zhǔn)地落進(jìn)屠允武嘴里。
“這是……”好苦,屠允武皺緊臉,就像長安城那李大嬸賣的麻花卷一樣,整張臉又是扭曲又是漲紅,偏偏嘴里的東西想吐又吐不出來,任由那非常人所能忍的苦味苦得他直打哆嗦!斑@……這是什么?”
“黃連,給你降火氣用。”宮仲修冷冷地道:“你那大嗓門幾時才改得掉,對部下威聲厲喝算什么?想必你是心火上升,給你個黃連吃吃,讓你消消火!
黃連?惡——他又不是啞巴!昂谩每!”他是為了他才動肝火的耶,哪有這樣恩將仇報的?屠允武覺得自己好委屈。
“他們?yōu)榱吮<倚l(wèi)國已受了多少傷,難道你這個大將軍還要給他們委屈受?體恤下屬是在上者的責(zé)任,難道你要像那些個不知民間疾苦的貪官污吏?”
我沒有!屠允武死命搖頭,一張嘴苦澀得吐不出任何辯解的話語,天老爺啊!這黃連怎么這么苦?
“火氣消了嗎?”
不消也得消!屠允武拼命點頭,生怕再吃進(jìn)黃連。
“還會大聲喝責(zé)下屬嗎?”
“不、不會,再也不會!”至少不會在你面前,下回我會先看好左右,確定你不在以后再吼。屠允武在心中告訴自己,黑眸掃視左右。嗯,不錯,還知道要把眼睛放到其他的地方去,這票兵卒還知道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是啥意思。
“很好!睂m仲修滿意地點頭,轉(zhuǎn)身欲回臨時以營帳搭起的藥堂。
屠允武突然出手拉住他。
“還有事?”
屠允武指著嘴,可憐兮兮地說:“好苦!”
“男子漢大丈夫怕什么苦。”宮仲修淡漠一哼。“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沒聽說過嗎?”
“我不當(dāng)人上人可不可以?”人上人?那是仙哩,除了駕鶴西歸的人可以當(dāng)之外,活人能做嗎?“真的好苦!
這樣也能當(dāng)上大唐將軍?宮仲修翻翻白眼,一邊搖頭暗嘆大唐真的沒人材,才會讓他這種人當(dāng)上將軍,但他還是伸手探進(jìn)衣襟取出隨身藥材!皬堊臁!
似曾相識的情景教屠允武死命搖頭不依。
“這是甘草,生津止渴用的!
“苦的?”
“既名為甘草,何來苦味?”說他笨還真不是普通的笨。
屠允武仍是有些懷疑。
“你吃是不吃?”
“我……”大手接過他掌中藥草,不得不抱著九死一生的決心將它丟進(jìn)嘴里一嚼,甘甜之味立刻在嘴里化開,取代原先的苦澀,陽剛氣濃重強(qiáng)硬的臉總算回復(fù)生氣。
“我曾騙過你嗎?”宮仲修白他一眼嗤哼他無謂的懷疑猜忌,轉(zhuǎn)身往藥堂方向走去。
???
“你跟來作啥?”將剛采到的蛇總管放在桌上,連回頭都不用也知道是誰跟在他身后進(jìn)來。
“幫忙的藥僮說好幾天沒見你合眼,你老實說,是不是自上回和吐蕃兵一戰(zhàn)后,就忙著照顧傷兵因而沒回帳里休息?”
“少管我的事。”
看來是真的!澳氵@樣會累垮的!蓖涝饰渥呱锨,雙眼鎖住近日瘦了些許的身影!安灰俪褟(qiáng)!薄拔业氖隆涝饰!”忽然懸空的身子重心全失,逼得他慌忙之下只好抱住屠允武的頸子!胺盼蚁聛!”
“不要,我要你回帳里休息。”再這樣下去遲早會累出病來,他要他來州可不是要他沒日沒夜地救治兵卒,把自己的身體弄壞。
“你怎么這么霸道,放我下來!睌巢贿^他好比猛虎般的蠻力,宮仲修不停捶打他肩膀。“你這混帳,放我下來!”
“唔……”該死!屠允武凝眉咬唇忍住肩上痛楚。運氣真背啊他,好死不死被捶到受傷的地方,痛死人了。
聽見他忍痛悶哼的聲音,宮仲修這才想起上回和吐蕃一戰(zhàn)他肩上有刀傷!胺盼蚁聛,不然我立刻回長安。”
嗚……老拿這事要挾他。屠允武不平地抿緊唇,心不甘情不愿的放下他!澳阋饝(yīng)我回營帳休息!
“這事先別提。”宮仲修回身到桌前搗藥。
“那還有啥事好提的?”
“脫下戰(zhàn)甲!
“嗄?”要他脫衣?屠允武頓時傻眼。“為什么?”
“要你脫戰(zhàn)甲哪來那么多廢話!”怎會有這么唆的男人!多嘴不是女人家才有的事嗎?怎么女人的嘴巴會長在他這個大男人身上。
“喔!”
待缽中的藥被搗成爛泥狀,他才回頭,淡然的眼倏地大睜!澳阍谧鍪裁?”
襯衣才脫到一半的屠允武反問:“你不是要我脫衣服嗎?”
“我要你脫戰(zhàn)甲!戰(zhàn)、甲!”天老爺,這人耳背?宮仲修險些眼前一黑倒下,當(dāng)真被他的舉動給激昏頭。“你要我開副明目利耳的藥方給你嗎?屠大將軍!”
“那倒不必!蓖涝饰渖酚衅涫碌鼗卮。
宮仲修哼出無奈重氣,拉他坐上炕,扯開襯衣,只見兩寸長的黝黑傷口上果然溢出斗大血珠。
隨手拿起方巾壓上淌血的傷口,歉然地道:“是我的錯,我不該忘了你有傷在身!睂m仲修暗責(zé)自己怎會這么胡涂?忘了他是受傷的人。
“這點小傷不礙事的!蓖涝饰鋭觿邮軅淖蠹,豪氣地笑道:“你看,不是啥事都沒有嗎?”
“你這笨蛋!”宮仲修邊斥責(zé),邊拿方巾重新壓上傷口!澳憧,傷口又裂開了!焙貌蝗菀组_始愈合的傷口,現(xiàn)下又露出鮮紅滲血的皮肉,全拜他愚蠢的舉止所致。
“我只是不想看你懊惱的樣子,哪里知道……”貼附在執(zhí)巾手背上的頭顱駭住屠允武接下來的話語,傻愣愣地盯著眼前那朵如白玉般的耳,聽進(jìn)低低的嘆息。
“別再胡鬧。”這人要粗心大意到什么時候?就是因為粗心大意才會被敵人砍了一刀。“就算我是華佗再世也不能起死回生,你要我擔(dān)心多久才高興?”
所以他才不要跟著他南征北討,他身上的傷有多少處是他醫(yī)治的數(shù)都數(shù)不清,傷痕累累的身體,再怎么壯碩到底還是個人,是人哪有不會死的?再這么粗心大意下去,遲早有天會把自己的命送掉。
“我的醫(yī)術(shù)雖然高明,卻也是救活不救死,若一個人真的傷重不治,任憑我怎么救還是活不了。偏偏你好像把我當(dāng)成連死人都救得活似的,就連你手下的兵卒也跟著你胡鬧,在我手上還是有救不活的……”
“那不是你的錯!本拚瀑N上宮仲修腦后,是意外也不算意外地聽懂他吐出的懊惱,輕聲低語安撫因為無法救回重傷不治的兵卒、暗地里總是自責(zé)不已的宮仲修。“別把他們的死怪罪在自己身上,戰(zhàn)場上生死有命各憑天命,是死是活由不得人!
“話不能這樣說!”宮仲修抬頭,一雙眼惱怒地瞪著他!叭粑裔t(yī)術(shù)能再更好些,他們就不會——”熾熱的掌心這回扣在他腰間,壓他坐在他結(jié)實的腿上。“屠允武——”
“我說過那不是你的錯!闭l說他無情來著?雖然平日是一臉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然實際上他是個把所有人生死放在自己肩上的人,長安城里的人看錯了他,仲修比誰都有情得多。
“要不是誰的錯?”
屠允武一愣,坦然地道:“這時候再問誰的錯有用嗎?人死都死、傷也傷了,就算知道是誰的錯,仍舊改變不了事實。戰(zhàn)場上死傷乃是常事,你要怪誰?”
“怪你!”長指點上他胸膛!岸脊帜悖∪绻苡懈靡稽c的兵法,如果能讓大伙兒武功再好些,就不會——”
“如果怪我能讓你高興,就算是我的錯好了!蓖涝饰鋰@口氣道,空出的手握住他不斷戳著他胸膛的手。唉,這么執(zhí)拗的性子到底是誰養(yǎng)成的!不覺得養(yǎng)出這么拗的性子很累嗎?他有些埋怨宮仲修往生的爹,慶善堂上一個當(dāng)家主。
何苦教養(yǎng)出這么執(zhí)拗的宮仲修,存心要跟他過不去嘛!
“本來就是你的錯!”要不是他,他也不會在軍營里天天眼見死傷無數(shù),看著重傷無藥可治的兵卒慢慢死去,或者截去肢體被調(diào)返鄉(xiāng)……若不是他強(qiáng)拉他入營當(dāng)大夫,這些景象他不會看見。
眼不見為凈,他沒機(jī)會看,就不會去想,偏偏他硬是拉他入軍營,不是他的錯是誰的?宮仲修任性想道。
許久以前就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宅心仁厚的大夫,什么懸壺濟(jì)世之于他只不過是糊口飯吃而已,可以開天價治大戶人家怎會去在乎小老百姓的幾個銅錢,所以他不收;而偏執(zhí)的性子讓他遇到求診的病者,就一定要治好他,不是因為仁心,只是固執(zhí)地抱著“既然動手救人就要救活”的念頭,旁人說他什么仁心仁術(shù),其實根本就不懂他在想什么。
而在戰(zhàn)場上無可避免的死傷,讓他覺得挫敗,高傲的脾性受到接二連三的打擊,哪能這么快平復(fù)。
“一切都是你的錯!”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唉,這么任性。屠允武暗嘆,就只會在他面前使性子!岸际俏业腻e可以了吧?現(xiàn)在,回帳里休息!
“還有很多事沒做完!睂m仲修起身,瞥見尚在溢血的傷口。天,他甚至還沒替他上藥!岸际悄悖『ξ彝苏。”
“嗄?”屠允武一臉茫然,直到?jīng)隼湟u上肩頭才了悟。
宮仲修忙著為他包裹傷口,并落下警告:“不準(zhǔn)再讓傷口裂開,否則我會一針一針慢慢縫給你看,聽清楚沒?”
縫……黝黑的臉頓時一白,頻頻點頭!奥牎⒙犌宄!”深知他從來不說玩笑話,屠允武甚至舉手發(fā)誓:“我絕對不會再扯開傷口,如果傷口裂開——”
“怎樣?”宮仲修氣定神閑地等著他落下誓言。
“就讓你再幫我上一次藥。”
“你——”火氣立時竄上心頭,瞬間,宮仲修只覺眼前一黑,毫無預(yù)警地便向前倒去。
“仲修!”屠允武急叫,出手抱住他擁進(jìn)自己懷里安頓,又摸又看了好半天,粗糙的指觸及沉穩(wěn)呼出的熱氣才定下心。“就說你太過勞累還不信我,硬是要逞強(qiáng),要是連你這個大夫都病倒,那要整營的人怎么辦才好?”
“嗯……真吵……”昏睡入眠的宮仲修吟哦出心中不悅,動了動身子調(diào)個舒服的位置便又靜靜睡去。
“好,不吵你。”屠允武拍拍他的頰,見他皺眉咕噥后又沉沉睡去的模樣!忍不住自胸口震出低低笑聲。
“累就說累,真搞不懂你干啥跟自己過不去,硬是要逞強(qiáng),難不成這樣就能將注定要死的人給救活嗎?”生死本就有命,在戰(zhàn)場多年,他早就看開,不管是下屬或自己的生死,除了本事就是天命;閻王要人三更死,哪能留人到五更,難不成他要跟閻王搶人?
“要你跟我到州可不是要你累壞身子,而是要你在我身邊,你知不知道。可倒!币娝,他才敢道出真心話!叭粢姴坏侥悖睦飼X得怪怪的,這種感覺可比吃黃連還苦上百倍,我寧可吃黃連也不要你離開我,更何況——”溫?zé)岬拇綁何枪鉂嵉念~角,“只有戰(zhàn)時你才會露出擔(dān)心我的模樣,被你擔(dān)心可是很舒服的一件事,你可知道?仲修。”
“宮大夫,我藥磨——”藥僮沖進(jìn)營帳大聲嚷著。
“噓!”屠允武以食指抵住唇示意他消聲,眼光瞟向在自己懷里沉睡的人,要他別吵。
破天大吼的聲音當(dāng)下消失在嘴里。“將軍您……”
“先退下,宮大夫有我照應(yīng)!
“是!彼庂纂p手抱拳一揖,迅速退離。
屠允武將懷里的人抱上臥炕,他可不想讓外頭的人看見這一張睡臉,雖然他很想就這樣抱他到自己營帳里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