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住戳他的那只手,瞪著她泛紅的眼眶,她不是真的生氣,只是口是心非,還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否則不會難過得掉眼淚。他實在很了解她這種該死的倔強,她要是真的發起火來,不會是這副委屈兮兮的神情。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懂我的表現哪里出現了錯誤,怎么會讓你出現這些缺乏安全感的過度反應?”
他把她拉進懷里,用食指點住她欲開啟的小嘴。
“任何一段感情都經不起不信任的摧殘,你要什么,想知道什么,大大方方的開口要求,開口詢問。就算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問不到自己期待的答案,痛上一回,總比任其在心中腐爛的好,懂嗎?你該好好學習跟自己這種矛盾的個性相處,別這樣問了又退縮,問了又怕知道答案,結果刺傷別人,又嚴重傷害自己。”果然是被他寵壞了,總有一天要找個機會打打她的小屁股。
“對不起……”她揪住他的領口,哽咽開口:“我只是怎么想都想不透,不知道我哪里值得這么好的你為我停留?”
“所以,這就是困擾你的問題?造成你過度反應的原因?”
他嘆了一口氣,苦笑,“琪琪,我沒有你認為的那么好,你當然值得讓我停留,沒有人比你更值得。”
她伏在他的胸口,悶悶的說:“你怎么能說得那么篤定?”
“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告訴你……”
思緒逐漸飄悠,再度揭開那段被他埋葬在深處的回憶。他仿佛又看到那四周一片死白的墻面,鼻端處又聞到那股濃濃嗆鼻的藥水戔味……
維生儀器滴滴滴地響,在寂靜的空間里異常響亮,一聲又一聲,敲痛家屬已然筋疲力盡的脆弱心房。
“為什么要告訴我?您大可一直隱瞞下去!比~峰雙手撐著窗框,望著窗外一排綠意盎然的菩提樹,聲音有些沙啞,面容有長期累積下來的疲憊。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雙頰凹陷,任誰都看得出來,那是一具生命已然走到末端、油盡燈枯的軀殼,老人灰敗的病容上寫著滿滿的無奈。
“我不希望有一天,你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傷了你的親生父親,接下來的路,你會有些辛苦,他將會是能幫助你的人!
“您才是我的父親!他媽的,他算什么東西,不過是個始亂終棄的家伙!他不配當我老子!”葉峰緊緊地攥住窗框,語氣難掩激動。
“你早就知道了?”老人中氣不是的聲音有一絲驚訝,“我還以為……”’
葉峰轉過身來,糾結起濃眉,“爸,我又不是個笨蛋,我媽嫁給您時,我已經五歲了,憑著些許的記憶和偶爾聽到的一些相關言語,我拼也拼湊得出來,我只是假裝不知道、不記得,也根本不想去承認他的存在。我只是不明白,爸為什么認為那狡猾的家伙會幫我離開組織?就算我不去傷害他,難道他就不會來傷害我?”
老人用無比慈愛的眼神看著葉峰,他扯開干澀的唇,微微一笑。
“孩子,他不會的,他的另一個兒子幾年前被他的死對頭給做掉了,記得嗎?”
葉峰點點頭,對那個同父異母弟弟的死亡,他沒多大的感受。
“阿峰,你現在是他唯一的兒子,更何況……”老人眼中漸漸蒙上一層灰白,“你媽雖然沒有告訴他,不過他其實知道你是他的兒子,他只是怕重蹈覆轍……”
“所以不敢來認我,怕我被他的對手再次利用,拿來威脅他?”他嗤笑一聲,“所以只要我把他推上風口浪尖,讓他樹立更多的敵人,他就非得幫我離開這個圈子不可?并且讓他一輩子都不敢認我這個兒子?”
這就是爸爸打的如意算盤,打算從此讓他遠離這個組織,離開這個讓爸爸用了下半輩子,一直想脫離卻脫離不了的陰暗世界。
老人不語,用那雙越來越混濁不清的眼,沉默地看著葉峰。
“爸,您為什么那么執意要我這么做?”老人更顯灰敗的面容,讓葉峰的神色黯郁下來。
老人微微一嘆,聲音氣虛的有如蚊吶,“阿峰,人之所以能無所懼的過著賣命的生活,那是因為身畔沒有牽掛,對未來感到灰暗沒有希望,”他輕扯唇角,卻再也擠不出一個笑容,“自從你和你媽進入我的生命后,就像在我的人生道路上照亮了一道光。是你們母子倆讓我想遠離那個晦暗的角落,我想讓你們過安穩的日子……我和你過世的媽,都希望你能昂首闊步地走在陽光底下。兒子,我希望你有決定讓陰影落在何方的能力,我要你能隨心所欲的為自己而活!
葉峰的喉頭仿佛被掐得緊縮,哽得他又痛又難以言語。
良久、良久后,他才有辦法再次開口:“萬一……我不知道陽光的方向,我要如何讓陰影落在身后?”他的聲音低啞的幾不可辨。
老人對他伸出顫巍巍的手,他立刻伸手握住,那攥緊的力道,用力得仿佛怕那雙蒼白如枯枝的手,隨時會消失無蹤。
“那么……總有一天……我的兒子會遇到……帶他離開為黑暗方向的人……”
他不懂,他世界的支柱都已經要離他而去,他還需要什么陽光?
眼前都焚毀成一片斷壁殘垣了,他還需要什么陽光?
老人慘白的面容,沉靜而安詳,瘦弱無力的手已漸漸的不再抖動,終于失去了最后一絲溫暖。
葉峰的心隨著老人緩緩闔目而一點一滴往下沉,往下沉,終究溺斃。輕顫的肩膀,漸次變得劇顫,斗大滾燙的淚液,重重洧落在一白一麥色交握的手上。
那淚微微地涼,滲透了皮膚,冷透了一顆心,澆熄了二十多年來的父子之緣。
他的爸爸只是睡著了!他不斷的反覆告訴自己,在維生儀器乍然大響的病房中,不斷、不斷的反覆告訴自己……
在三年后,那一個晚上他遇到了陳思琪。
那天的她,就算頂著恐怖的妝,仍掩飾不住她身上的那些特質,她渾身好像都在說:不管如何,我就是要快樂的生存下去,為自己而活!
那就是他最缺乏的理念。
她震懾了他的靈魂,所以他停下腳步,所以他甘愿被她誤認成牛郎,因為他很需要這種沒由來的快樂生存目的,那一刻,他很想認識她!
當他送她回家,洗完身上的穢物后,其實已經打消認識她的沖動念頭,并為自己一時的沖動感到很悲哀,很可笑。
也許是命運的無形牽制,注定他們要糾纏,在他正要走出房門前,她突然細聲地開了口,很小聲,但他聽到了,她說:“我是陽光追逐的方向……”
她是陽光追逐的方向?
她說。她是陽光追逐的方向!
那句輕輕的低哺,重重地沖進他的心口,撞得他措手不及。
當下,他連靈魂都為之驚顫,他停下腳步,緩慢地轉頭,怔怔然地俯瞰她。
然后才發現,她流淚了,那句輕喃只是她的夢話,她在夢中哭著說出這句話,是什么樣的悲傷,抑或是開心的夢境,讓她說出這句話?
又如果她是一個心底有傷的女人,為什么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他失神了,就在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當年父親辭世前對他說的一席勸告,他一直都沒有頓悟,他的心隨著父親的過世,早就遺失在他尋不著的角落。
第8章(2)
從小到大,他所做的一切,目的都是為了要在父親的臉上看到,父親為他驕傲的神情。父親對他的這一份關懷,和對母親的疼愛,那么無私的恩情,是他-直以來努力回報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