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信是關玉蕉到上海的第五天寫出的,如果給他更長一點的時間,他就不會寫這么一封信。至少那句“婚事已有眉目”是絕對要收回的。
在關玉蕉的觀念里,男方被請上門做客,而女方在暗處看了看男方,這豈止是“有眉目”,簡直是好事將近。因此便放下一顆心,全副精神投入到商行的事務中去,每天早出晚歸,內心等著某一天玉棠自己告訴他事情已經定下來了?蛇@想象中的一天遲遲沒有到來,倒是玉棠,寬大袖褲換成了雪白粉紅的連衣裙,頭上戴了頭箍,頭發披在腦后,打著一把小小的花洋傘,由傅少鸞帶著天天出門去。
他們先去喝茶,然后由傅少鸞陪著去裁縫店拿訂做的衣服。這原本是二太太的任務,但是二太太最近娘家有點事,兩邊來回跑,騰不出工夫來,少容少清又是要上班上學的,大太太又是要持家的,總不能讓二爺陪著,于是,老太太道:“那少鸞去吧,喜事成了,我記你一件大功勞!
訂做的是旗袍。玉棠一件一件試,有不合適的地方再讓裁縫改。這是傅家女眷常來的店,手藝在上海是一流,每一件都做得服服帖帖,穿在身上宛如第二層肌膚。玉棠身形不算高,穿寬松衣服總讓人覺得像個孩子,旗袍一穿,反而立刻顯出身材來,胸是胸,腰是腰,粉地飛金的料子襯著蜜色肌膚,整個人像一塊奶油果醬做成的小點心,能讓人一口咬掉一個,金色光芒飛進眼睛里,略顯長方形的大眼睛越發顯得寶光沉沉,烏油油地像藏著一片熱帶森林。
除了那長得有些不合時宜的頭發,傅少鸞對她基本滿意了。她自己卻站在鏡前分外不自在,曲曲肘,踢踢腿,“這衣服結實嗎?”
“小姐盡管放一百個心,這是頂好的料子。”
“我是說你縫得結實嗎?”玉棠懷疑地看著鏡中一個動作就像是要裂道口子似的側身紐扣,“這里太緊啦,一不留神扣子就繃了,給我做大點!焙吆邇陕,“告訴你,給我做好了,賞錢不會少了你的,本姑娘可不省這點布料錢。”
少容少清陪她買的連身裙,因為有松緊帶和大蓬長裙擺的緣故,她接受得還比較容易——除了覺得脖子上光溜溜的不太像話——而這些衣服,領子是有了,手臂卻是光著的,裙子只到膝下,邊上還開叉,還這樣緊,怎么看怎么覺得怪,她又吩咐:“再接兩只袖子!
“這是夏衣啊!辈每p面有難色,把目光投向傅少鸞。
傅少鸞已經憋了一臉的笑,開口道:“別理她,這幾件都不錯,包起來。”
“哎,這可怎么穿出去?”
“就這么穿出去!”他阻止她想換下身上這件衣服的動作,一手拎了一衣袋,一手把她拖上汽車,“現在,再去剪頭發。”剪個像樣一點的發型,這個人就可以帶出去見人了。
“不行,你們要我穿這樣的裙子,又要我穿高跟鞋,我都忍了,頭發打死不能剪,頭發是女人的命!”
“所以說你真是土得掉渣,你看看這街上,誰留這么長的頭發?我這些天帶回家做客的那些人,你都看見了,哪個不是時髦先進的文明人?哪個喜歡娶個古董放家里?早就跟你說了,要在上海嫁人,就得先把自己變成一個上海女人。”
“我不信上海女人就沒有一個留長頭發的!彼嬷约旱念^發,皺眉,在老家,頭發長是一種美,頭發短才嫁不出去呢。
“也有啊,你看我們家洗衣服的下人,她們留著一條長辮子哪,一看就知道是鄉下人。”傅少鸞看著車窗外,吩咐車夫到下一個目的地去,一面道:“下面的事情還多著呢,你別為個頭發浪費我的時間。”
“原來陪著我是浪費時間?!”玉棠被得罪了。上海之于老家,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剛剛到這個世界會覺得新奇,但要她立刻適應這里,不異于脫一層皮,正在又煩又躁的時候,本身又是個躁脾氣,大聲喝道:“停車!回去!”
回去之后立刻把頭箍旗袍耳環統統扔在地上,穿回自己的大紅衫子,長發編成辮,走下樓來,道:“我知道我來這里麻煩你們了,可我也不會白麻煩你。你把那些人的生辰八字和相片拿來,我自己挑一個。”
少鸞原是在女人堆里受寵慣了的,雖然自悔失言,卻何曾看過別人的臉色,忍不住冷笑一聲,“你自己看,你自己挑,哼,你看得上別人,別人還未必看得上你呢!”
關玉棠瞪著他,兩只眼睛里閃著寒光,仿佛兩柄柳葉刀,她真生氣了,換作在飛龍寨,一定把這個人捆起來暴揍一頓,再用刀劃花他的臉,但,這是上海,這是傅公館。氣息再三翻騰,她沉沉走到他面前,“啪”地給了他一個耳括子。
傅少鸞眼冒金星,反手已經揚了起來,最后一絲理智告訴他“眼前是個女人”,就這么一頓的工夫,關玉棠看他的眼神已經變得鄙夷,“沒種。”
被打了居然連還手都不敢。
她直接越過他,往門外去。
傅少鸞捂著臉,不敢置信地瞪著她的背影。
土匪就是土匪!
這種人嫁得出去才有鬼!
下人將廳里的事故報給老太太,老太太連忙扶著大太太趕了來,關玉棠已經不見了蹤影,只有少鸞坐在沙發里,由一個下人剝了一只熟雞蛋替臉上去淤。
“這是怎么一回事?玉棠呢?”
“不要問我這個人!不要跟我提這個人!”少鸞冷冷道,“從今往后,我要再管她的事,我就不姓傅!”
“冤孽!”老太太渾身顫抖,氣得不輕,“還不快去找?她在這里人生地不熟,千里迢迢投奔了來,反被氣出門去!你叫我怎么對得起明杏兒?”
底下人忙去找,大太太推少鸞,“你還不快去!”
少鸞站起來,指著自己臉上的紅印,“我還去,我還去干什么?找打嗎?”
“哎呀,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動起手來了呢?”
“不過是讓她剪個頭發,倒像是要她的腦袋!這就是茅坑里的一塊石頭,又臭又硬,誰愛找誰找去,我是再不想碰見這樣的人!也別叫我介紹人了,我不想坑害朋友!”他拎起外套揚長去了,老太太氣得坐在沙發里,只喊“冤孽”。
“看來這兩人是真沒緣分,”大太太嘆息。老太太其實還沒有死心,故意兒把眾人都用事支開,好讓少鸞天天陪著玉棠,誰知卻是這樣的下場。
“罷了,罷了。”老太太喘吁吁地說,“就知道少鸞靠不住,這樣的大事,還是得大人來——打電話給紀學紀常,再打電話給周巡長,快給我把人找回來!”
關玉棠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五月天,正中午的太陽曬得人麻麻熱。上海連太陽都是這樣溫吞吞的,一陣晴,一陣雨,膩膩的不分明,不清爽。
從來沒有哪一刻,這樣想念飛龍寨里,夾著沙子的大風?諝饫锒际秋L沙的味道:停了之后屋子便鋪了厚厚一層土。土的味道是清新而嗆人的,她很喜歡聞。
“為什么一定要去上海呢?”一個月前,剛剛跟兄弟“打獵”歸來的關玉棠面對奶奶的提議分明不解,“我已經想好了,到時比武招親,誰打得贏我,我就嫁給誰。再不然,有哪個長得不賴的打山下走過,我就帶著兄弟們把他搶過來壓寨——”
話還沒說完,腦門就被奶奶的手指恨恨戳了一下,“看看你,看看你,這滿腦子都是土匪念頭!”
“我本來就是土匪!”玉棠道,“我太爺爺是土匪,我爺爺是土匪,我爹是土匪,我當然也是土匪,將來我兒子、我孫子——”
奶奶聽得臉色大變,捂她的嘴,“我的祖宗。∧阆胍业拿。 泵餍觾哼@輩子最不愿接受的命運,也許就是自己成了土匪婆,最想改變的命運,就是子孫不要再走這條道。關大刀已經在她的耳提面命下同意改邪歸正,太棠的終身便成為未來兒孫們最大的轉折點。
“去上海。”明杏兒說的聲音異常篤定,“我昔日服侍的小姐在那里,她會照看你,給你找個好人家。那是個大地方,有的是大人物,不像這小山寨,你出去了,好好見見世面,給我挑個好男人嫁了,不然,就別再回來。”
是,上海是個大地方,有許多的大世面,剛來的那幾天玉棠只覺得在街上轉轉眼睛都忙不過來。無線電、電話、電風扇、電影……什么都帶電,電,電是什么?太多她不知道的了,只覺得樣樣都是新奇。二太太給她買口紅,她便涂上,少容帶她買連衣裙,她便穿上,少清說高跟鞋才時髦,她便換上,走了半天路,后腳跟磨破一層皮,也沒說什么,因為新鮮,因為好玩,因為她們都說好。
但,要她剪頭發,要她穿那樣緊巴巴沒廉恥的衣服,她才不干——她逛過窯子,窯子里的女人才那么穿!
但是街上來來往往這許多的女人,因為天熱而穿上了短袖或無袖的旗袍或裙子,露出兩條白生生的胳膊,難道這些都是干那一行的女人?不可能這么多吧?
待的時間越長,她發現自己越不了解這個地方,也越想念飛龍寨。想得入了神,丁丁當當的聲音到了后背才發覺,待讓開了,才發現是一輛電車。她出門俱是傅家的汽車載著,對于電車的了解只是某天少清指給她看一樣新鮮事物。這電車就在身邊停下來下客,又有不少人上去,她站了一會兒,也跟著上去,找了個位置坐著。
一個四十上下的女人讓買票,她身上沒帶錢,把中指上一只鑲了紅寶石的戒指摘下來給女人。女人呆了,慌忙要接的時候,一只手把戒指接了過去,票錢遞過來。卻是少容。穿著白色短袖翻領襯衫,底下系一條白底碎花裙,一雙白皮鞋,一手拎著手袋,另一手卻拿著個藍布袋,里面裝著不少東西。
“你怎么一個人出來了?”少容問,把戒指替玉棠戴回去,“我的小姐,你這只戒指請一車人的票都要不了!
“你呢?干什么去?”玉棠隱約記得早上她說今天有事,不回家吃飯。
少容見她避而不答,便知有事,微微笑了笑,“去朋友家。你這是要去哪兒?”
“也去你朋友家吧。”玉棠道。
少容怔了怔,臉上顯出難色,片刻吐出一口氣,“好吧,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只好順著你了,今天就嘗嘗我的手藝吧。”
“你會做飯?”
“一點點!鄙偃莸,眨了眨眼。
兩人進了一條弄堂,幾個小孩子在邊上點煤爐子,又傳來砧板上切菜的聲響,弄堂曲折,仿佛八卦陣,穿了幾穿玉棠已經快要認不得路,少容在一間房門前停下,“到了。”
這是一幢公寓房子,少容叫了司機,兩人坐電梯上去,到一間房門前,少容掏出鑰匙開門。里面是間小小寓所,干凈雅致。少容拿來軟緞拖鞋來,兩人把腳上的皮鞋換下,少容道:“自己找地方坐!
“……這就是你朋友家?”玉棠捧著茶詫異問,少容在這里好似女主人。
“嗯!鄙偃萦行┖貞謫栆G豆湯不要,然后便在廚房忙起來。
菜香傳出來的時候,門上響起了鑰匙聲,一個男人拎著包走進來,正說了聲“好香”,忽然看見廳里有人,愣了愣,旋即點頭招呼:“今天有客人嗎?你好,我是鄧子聰!
“我、我是關玉棠。”玉棠不太適應這般“來將通名”的交際方式,說完方才想起補上一句:“你好!
“這位是我遠房的表妹!鄙偃菰趶N房里道,“你先進來幫我嘗嘗湯!
片刻三菜一湯上了桌,玉棠真不敢相信在家連碗也不曾洗過一只的少容竟有這等好手藝,色香味俱全。飯后鄧子聰洗了楊梅端出來吃,自己卻又換鞋出門,因為下午還要替學生補課。
“他是我同事!泵鎸τ裉暮敛谎陲椀奶骄磕抗,少容微微臉紅地道。
“不是吧?”玉棠道,“我看他倒像你男人!
“哎,你說話真是……不過,我們是準備結婚的!
“那你們還沒結婚啦?”大太太也確實說過為少容婚事煩心的事,畢竟少容已經二十六歲了,玉棠睜圓一雙眼看著她,“可是你們,你們,怎么好像一起過日子了?”
“該怎么跟你說呢?”少容的手指撥弄著茶幾上墊著的蕾絲桌布,“我媽不同意我跟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