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后,魯以安的目光落在那婦人的右頰上,發現她的右顴骨上有著一顆明顯的黑痣。
對了!就是那黑痣!
魯以安的腦中靈光一閃,驀地想起了那婦人究竟是誰,而這個發現讓他的神情霎時顯得有些激動。
他快步上前,走到婦人的身旁。
婦人正低頭包裝著肉餅,瞥見身旁突然多了雙鞋,以為是有人等不及了,想要插隊,便好聲好氣地說:“噯,這位爺兒,還請您在人龍后頭稍候片刻好么?一個一個來——”
“你是當年宋家的奶娘——瞿大娘吧?”這話雖然是問句,但魯以安的語氣卻相當篤定。
十多年前,他與當年的吏部尚書宋睿庸雖然稱不上是至交好友,但也有一定的情誼,偶爾會應邀到宋府作客。
由于宋家小姐宋晴紫很黏她的奶娘,因此在筵席上,他總會瞧見那位身材矮胖的奶娘,且由于他胞妹的右顴骨上,也有著一個位置相近、大小相仿的黑痣,因此他對這奶娘的印象相當深刻。
乍聽見有人喊出她十年前的身分,瞿大娘驀地一僵,手一抖,三枚肉餅還沒交到客人的手中,就啪嗒一聲掉了一地。
怎么會……怎么會有人認出她來?
瞿大娘的心中驚疑不定,沒有勇氣抬頭看向來者,眼底滿是倉皇不安。
十年前,在那場可怕的腥風血雨之后,她連夜帶著小姐逃出了京城,千辛萬苦來到江南。
為了謀生,她做起了肉餅的生意。幸好當年她從宋家廚娘那兒學了這一手,煎出來的肉餅香味四溢、引人垂涎,在街坊鄰居的口耳相傳下,生意還不錯。
原本以為,她和小姐的后半輩子就會這樣過著安穩平靜的日子了,哪里料想得到遠離京城十年后,竟還會被人給認了出來!而這人……究竟是誰?
瞿大娘悄悄抬頭瞥一眼,很快就認出眼前這男人是當年偶爾會到宋府作客的魯大人。
盡管記憶中,魯大人是個耿介正直的人,應不至于會加害她們,但是十年前悲慘的往事讓她們不愿再提起京城的一切,更不想和來自京城的人有任何牽連了。
況且,今日若真被魯大人認出,甚至將消息傳回京城,也不知道會不會帶來什么不可預期的風暴,既然如此,倒不如否認到底,那她們才有可能繼續過著平靜安穩的日子。
打定主意后,瞿大娘暗暗深吸一口氣,努力壓抑住激動的情緒,裝出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
“這位爺兒,我不懂你在說什么?我從來就沒當過人家的奶娘!
瞿大娘否認的話才剛說完,一個嬌脆甜美的嗓音就從屋內傳來——
“奶娘,今兒個生意如何?還要不要再多煎些肉餅?”
聽見那嗓音,瞿大娘的臉色大變,顧不得自己的謊言被當場戳破的窘迫,急忙喝道:“別出來!你待在屋子里,別出來!”
奶娘那不尋常的急躁口氣,讓屋內的宋晴紫先是詫異地愣了愣,隨即心底涌上一抹憂慮。
奶娘怎么會用這樣的口氣叱喝?怎么會要她待在屋子里別出來?該不是外頭有誰欺侮了她的好奶娘吧?
放心不下的宋晴紫,非但沒有聽奶娘的話乖乖待在屋子里頭,反而還走出大門一看究竟。
“奶娘,到底怎么回事?”
她一現身,原先好奇地看著瞿大娘和魯以安的幾名客人全都轉移了注意力,他們一雙雙眼睛全都落在宋晴紫美麗的容顏上——原來這兒除了肉餅滋味吸引他們之外,美人兒也是讓他們幾乎天天往這兒跑的原因。
今年十七歲的宋晴紫,出落得亭亭玉立。瞧她那一張細致完美的臉孔,再加上秾纖合度的身軀和白皙似雪的肌膚,若說她是蘇州城的第一美人,相信不會有任何人反對。
“快進去啊,別出來!”
瞿大娘氣急敗壞地想將宋晴紫推回屋里,卻被魯以安給擋住了。
魯以安震驚地望著眼前娉婷美麗的年輕女子,從她的臉上看出了一些尚書夫人江麗月的影子。
“她……她……她是……”魯以安激動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他萬萬沒有想到,不僅當年宋府的奶娘還活著,甚至就連當年吏部尚書的女兒也從那場浩劫中逃過一死!
“不!她不是,她不是!”瞿大娘激動地否認!拔覀冎皇且粚u肉餅維生的母女,跟京城沒有半點關系,這位爺認錯人了!”
宋晴紫微微一僵,聽見奶娘說出“京城”兩字,她整個人變得緊繃,一雙翦水秋眸更是盈滿了防備與不安。
雖然已經過了十年,但是那一夜的情景就有如夢魘一般,始終揮之不去。
當時年僅七歲的她,親眼目睹爹娘慘遭殺害,在她脆弱的心里留下了無法抹滅的創傷與恐懼。
盡管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她卻仍時常夢到當晚駭人的情景,那是她這輩子永遠無法抹滅的陰影。
“進去,快進去!”瞿大娘推著她,一心想快點將她藏起來。
“可是……”宋晴紫的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她的心里雖然充滿了不安,可是怎么放心讓奶娘獨自一個人面對來意不明的男人?萬一有什么危險怎么辦?
魯以安看出她們兩人的忐忑與防備,對她們的反應不由得感慨萬千。
他輕聲一嘆,說道:“我既已認出了二位,又何必矢口否認?放心吧,當年我與﹃宋爺﹄還有些交情,不會加害于你們的!钡K于有閑雜人等在一旁,他并沒有直接言明彼此的身分。
瞿大娘眼看再否認下去也沒有用了,只好轉頭對仍杵在一旁的幾位客人說道:“真是對不住,今兒個小鋪得早些打烊了,明兒個再給幾位爺兒多幾枚肉餅當作補償,還請多多見諒!”
幾個客人既沒買到香噴噴的肉餅,又還沒看夠熱鬧和美人,心里其實都不怎么情愿離去,但是眼看瞿大娘的神情激動,像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般,所以最后還是體恤地紛紛轉身離去。
一等客人都離開之后,神情凝重的瞿大娘便領著魯以安和他的隨從進屋。一到廳內,瞿大娘立刻跪下。
宋晴紫見狀,也跟著跪了下來。
魯以安嚇了一跳,忙說:“宋小姐、瞿大娘,你們這是做什么?快快請起,老夫擔當不起!
瞿大娘搖了搖頭,怎么也不愿意起來。
“大人,求您了,求您就當什么都沒瞧見吧!”
“這……”
“求大人高抬貴手,讓咱們繼續過著平靜安穩的生活吧!”瞿大娘一邊懇求,一邊磕起了頭。
魯以安見狀,皺眉長嘆口氣。
“唉,瞿大娘何須如此?皇上早在當年事發后不久,就已知道錯殺了宋大人,不僅已追封謚號﹃文忠﹄、重新厚葬,更已誅殺了當年設計構陷宋大人的奸臣顧力申及他的心腹手下們,以及所有與此案有涉的一干人等。這些年來,皇上常不時提起對宋家的愧欠,如今若是得知宋大人的千金還存活于世,皇上定當盡力彌補當年之錯,你們也無須如此辛苦地討生活了!
聽見魯以安提起十年前的往事,宋晴紫的臉色霎時變得蒼白,纖細的身軀甚至還微微地顫抖了起來。
她當然也聽說了奸臣早已伏法,可是十年前的那場腥風血雨太過駭人,可怕的夢魘并不是奸臣伏法就能抹滅的。
對她而言,京城雖是她七歲之前生長的地方,卻也充滿了她這輩子最最沉重悲痛的回憶。
盡管她和奶娘都不曾開口說過,但是她們早已打定主意,要在蘇州這個美麗的地方過著平靜安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