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荀頭戴皮帽,一身胡服式的騎裝。他單手取下掛在墻上的御賜長刀,利落地往腰間一跨,英姿煥發,神氣昂揚。
此時,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二爺,時辰到了,出發嗎?”劉叔謙恭有禮地問。
“嗯,馬備好了?”
“已在門外候著。”
尉荀打開房門,不意見到一身泥污的劉叔,他眉峰一蹙,問道:“今早遇賊了?”
“二爺說笑了。是‘黑騎’踢的,它還是只服二爺的馴呀!”劉叔不太好意思地笑笑。誰讓今日馬童沒起這么早,才害他親自牽那匹烈馬,結果可想而知,將“黑騎”拉到門口去的下場便是他現在這個樣子。
尉荀點了點頭,表示了解,而后便默然地往大門口走去。
“二爺!眲⑹蹇戳丝搓幊恋奶鞖猓行┻t疑地道,
“今日……恐怕不太適合狩獵吧?不如不去?”
“無妨!蔽拒鞔笫忠粨],翻身上馬,揚聲道,“太子有令,不可不去!”
“那……側房里的那位姑娘呢?要送她走嗎?”劉叔跟了尉荀十幾年,自信還是懂他的,只要尉荀一個暗示,他就什么都辦得妥妥當當的了。至于尉夫人那邊,也不會漏一點蛛絲馬跡。
尉荀身形一頓,深深地看了劉叔一眼后才道:“等她醒后,送到母親那里!闭Z畢,馬鞭一揚,身影頓時遠去。
先納妾,再娶妻。這是母親的荒謬提議。可是他有些亂了。想碰她的念頭一直揮之不去。那白皙的肌膚,從未見到過的金色瞳眸,自從初見的那日起就在他的腦海中刻下了烙印。
不過一個女人!想要,就可以得到。在這種小事上,他又何必克制自己?只要她乖乖的,不煩到他,一切都很簡單。
他好像并不討厭這種感覺。出門時會想到,家里還有個屬于自己的女人在等他回去。
他的……女人。薄唇忽而淺淺一笑,鞭馬馳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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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是在一團嘈雜的聲音中醒來的。她睜開眼,平躺在床上,愣愣地看著幽深的房頂,聽著不遠處一大堆人的驚叫聲和來往中急促的腳步聲。
有血腥味,很濃郁的血腥味。以及山林、畜牲的氣息,混雜在各種各樣人的味道中。她的心口驀地冷縮,因為在那團污濁的氣味中,也嗅到了一絲很微弱的,他的氣息。
她下了床,穿過側房的門,神情略為不安地站在空曠而冷清的主臥室中。
門,突然被人從外面用力撞開,一下子涌進了一大群人。
血,鮮紅的血,由中間那個被眾人撐扶著的身體上不斷地涌出,在地上拖了長長的一道血痕。
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她被這群慌亂的人用力地推擠到角落,誰也沒空理她。
“傳御醫!快傳御醫!要是尉荀死了,你們全都給他陪葬!”太子怒氣正熾,大罵道,“沒用的廢物!這么多人連幾只熊也應付不了!竟讓尉荀獨自沖到最前面,你們都反了是不是!”
“屬下知錯!請太子殿下息怒!”眾人一齊垂首跪下,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該死的奴才!”太子用盡全力才抑制住自己的怒火,滿臉痛心地走到床沿,看著尉荀已然血肉模糊的身軀,陡地哽咽,“是本宮的錯,不該不聽你的勸,堅持要到深山里去……”
“殿下保重!”
“保重個屁!”太子紅著眼吼道,“尉荀要是有個什么不測,叫本宮怎么向父皇交待?!你們死個一百次也抵不了他一條命!傳令下去,給本宮燒了那座山!染上了尉荀的血,本宮要讓它連根熊毛也長不出來!”
“是!”
琥珀沒有聽見他們在說什么,只看到被放在床上的那副身體還在不斷地出血。濃濃的血腥味中,隱隱傳來她熟悉的氣息。
她表情一片空白地向前走去,一步一步地接近床沿。
“大膽!太子殿下在此,還不跪下!”一名副將看到她的舉動,忙出聲喝斥。
她充耳未聞,一把推開攔路的人,站到床沿。
他的頭發散亂,和著血污糾結在臉上?梢钥吹贸鰜恚麄右臉是被熊掌撲過,留下了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一片血肉模糊。從脖子以下,更是處處傷痕累累,衣袍早已被扯得殘破不堪,胸前的一道血口一直延伸到腹部,血流不止。褲腿上則是混雜著泥污和血漬,什么
也看不清。
他整個人已昏死了過去,幾乎連呼吸都快沒有了。
她伸出手,指尖劇烈地顫抖,很輕很輕地俯下身子,撥開了覆在他左頰上的圬發,顯現出半邊清俊的臉來。
這是第一次,她那么強烈地希望自己的嗅覺出了差錯,那么希望混在血腥味中的那點微弱的氣息不是他的!
淮傷了他,誰傷了他!
琥珀像遭到電擊似的抽回手來,緊握成拳,兩眸著火似的映出極怒的兇光,前胸不由自主地上下起伏著,呼吸驀地急促起來。
“這是……”太子這才注意到琥珀的存在,驚艷的同時又想知道她與尉荀的關系。若非情到深處,又怎會有那樣的表情?
“是荀兒的妾室。”聞訊趕來的尉夫人雙眼濡濕紅腫,卻依然持有大家之風,端莊地立于門口。她身后的是尉成言與尉晴娟,雖然都是在擔心難過,但準也沒有在太子面前失態。
“是嗎?納妾了啊……”太子輕嘆,欲上前安慰琥珀,但當他走近她,快要碰到她時,她突然發狂似的將他一把推開。
“滾!”她不想看見這些骯臟的凡人!她好恨!恨他們害他重傷至此,恨自己無法保護好他。
“太子殿下!”侍衛忙上前扶他,一邊欲拔劍相向。
“慢!彼种浦,“不可傷尉荀的家人!
“可是她……”
“退下!有空拔劍還不如滾去催催太醫!快去!”
“嘶”的一聲,琥珀扯下身上的一塊長布.顫抖地按住尉荀的傷口,為他止血。祈雨的內月!開始發熱發燙,暖意通過她的手傳到尉荀的傷處,一點點地止住了流血,而琥珀的臉色卻越來越蒼白,
她知道,這內丹便是她的命。她本不是凡人之身,有了這內丹才能讓她在凡間活下去。祈雨沒說全的,她都知道:用此來救人,無疑是真氣外泄,會元氣大傷。所謂的以病易病,以痛易痛,就是代人受過。當這內丹耗盡之時,也許就是地命亡之日了。但她無法可想.現在,這是她惟—!能為他做的了。
沒關系的,只要能救他,別說是代他痛,即便是為他死,她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只要他可以不要這么痛苦……淚水——顆顆地掉落下來,流出了,又涌出來。她好痛好痛,全身都痛,看到這樣的他……
“御醫到了!讓開!讓開!”與此同時,琥珀也因體力透支而再次暈了過去。
誰也沒有發現,混亂中,尉成言的神色有了一瞬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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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傍晚,尉行剛才從朝中行色匆匆地趕了回來。
大廳里氣氛一片凝重。
“荀兒……”尉行剛坐在主位上,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幾歲,全無平日的神采。他緊鎖著眉,良久,才又再發出了聲音,沉道:“還有救嗎?”
這句話像把利劍,刺人了在座每個人心里的痛處。尉夫人坐在他身旁,早已是泣不成聲了。那是她的心頭肉啊!為娘的,最怕見到這樣的事,那是比傷到自己還要痛苦哪!
“才不!”尉晴娟哭著站起來,“二哥最棒了,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御醫說,性命是保住了,可是……”尉成言一頓,黯下了臉色,道,“也許恢復不到以前了。”
“恢復不到以前是什么意思?!”尉行剛拍桌而起。他對行事溫吞的大兒子向來就沒什么耐性,更別提是現在這樣的狀況了,他是又急又怒又心痛,恨不能找處發泄的渠道。
“其一是腿上的傷,即使復原,可能也無法正常地行走了;其次是臉上,實在是傷得太重,恐怕……”思及一向高傲自負的弟弟竟一昔之間變成這樣,尉成言不禁也紅了眼眶。從小,尉荀樣樣都強過他,父親也明顯地偏愛弟弟,但那又有什么關系y弟弟不僅是父親的驕傲,也是他最深的驕傲啊!他從來不曾埋怨,只是埋頭做自己的事,沉迷在占董字畫的樂趣中。他只是偶爾也認為,尉荀心高氣傲,是需要栽點跟頭才能更經得起大風大浪。誰知,竟是一次幾乎萬劫不復的災難!
“不一定會那樣的!你少在那里興災樂禍!”尉行剛遷怒地吼道,“荀兒受傷你高興了是不?既便是他廢了我也不指望你!成天只會玩那些個沒用的東西!你哪抵得過荀兒的半根頭發!為什么受傷的不是你?!”
“好了!別吵了!二哥還沒死呢廠尉晴娟哭喊著向外沖了出去。
尉成言臉色一黯,默然地垂下了頭。早知道的,不是嗎?他在雙親,不,是在所有人的眼中都完全不能與弟弟相比。還有那姑娘,也不會屬于他。
“秋蘭。”尉行剛斂了斂情緒,轉向妻子問道,“剛剛在荀兒側房躺著的那女子是什么人?”
“她……是荀兒心愛之人!彼ㄆ馈
“胡鬧!一個異國女子!我怎么從未聽荀兒提起廠
“事實上,我也是剛知道的……”
“那就更荒唐了!今夜便派人將她送走!不能讓她壞了我尉家的名聲!”
“老爺!”尉夫人哭著拉住他,“荀兒從小在你的嚴督下長大,他為了尉家犧牲了多少東西?!他才二十二歲哪!還是半大的孩子!他不讓我們知道,一定是怕你會反對,他的懂事已夠令人心酸的了!老爺,荀兒都這樣了,你就讓他心愛的人陪陪他吧!否則他怎么熬得過啊……”
“……哎!”思及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愛子,尉行剛
頹然地跌坐回椅子上,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隨他去吧……”
一陣風過,人顏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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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的日子,是尉家每個人的噩夢。
尉荀所住的東廂內每天都傳出駭人的哀嚎聲,御醫來了又走,臉色一次比一次蒼白。久而久之,東廂無形之中成了一塊禁地,怕事的人不敢去,情深的人不忍去。尉夫人已因此而昏厥多次了。
尉荀,尉家的驕傲,長安城的第一才子,皇上的心腹。至此,怕是廢了。
每個人心里都有這樣的認知,只是誰也沒有說出口。
來去東廂的人日漸稀少,到傷勢穩定下來后,連御醫也極少走動。只剩下琥珀。
在尉府里,她誰也不理,每日只陪在時昏時醒的尉荀身邊,此外,什么都與她無關。只要他能好,只要他不再這么痛,她愿意做任何事。
雖然誰也沒有說,但無形中尉府的人已經認同了她的付出。她是尉荀的妾,誠如尉夫人所說。但她對此,仍是什么也感覺不到。
胸口漲得滿滿的,都是因他而生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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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
“滾出去!”
剛做好的飯菜連同碗筷一起被摔在了地上,又成一片狼藉。
當琥珀收拾好殘局,走出門外時,恰好見到一臉憂心的劉叔。
“這已是今天的第三次了吧?”他心疼地看著面無表情的琥珀。摔東西,能砸的都砸了,咆哮聲,碗盤碎裂的聲音,日復一日地上演。二爺的痛,他都看在眼里,但也太難為這小姑娘了。她不是尉府的奴才,干的卻是連奴才都不愿干的差使。
他還記得三天前,那是二爺第一次真正地清醒過來,這小姑娘高興得紅了一整天的眼眶,盡管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風暴,她卻一句怨言也沒有多說。那之后,二爺不曾叫過這一聲疼,但他知道,那是比之前更痛苦難熬的?旖Y痂的各處傷口,又痛又癢,簡直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但二爺又是那么驕傲的人。所以脾氣才會一天大過一天。誰都難,只可憐了這無辜的姑娘。
完全不想理會劉叔看著自己時那痛心的表情意味著什么,琥珀沒有答他的話,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便有些急促地向廚房小跑而去。
已經是第三次摔碗了,他的肚子應該很餓,再不吃飯就不好了。哪怕只有一點點,只要他肯吃,讓她這么
來回往廚房跑十次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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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琥珀再次捧著熱騰騰的飯菜回到東廂時,劉叔已經不在了?偸侨绱耍瑤缀跽l也承受不了尉荀的怒火,做了許久的心理準備,也會在他的一聲怒吼下倉皇而逃。
這便是凡人的感情嗎?
他在痛,他渾身的每寸肌膚在劇烈地疼痛著。他們不知道嗎?呵,人的感情,還比不上畜牲的忠誠。
原本面無表情的臉,只有在接近他時,才會露出些溫暖的笑意。
“吃飯了!彼龑⑼斜P放在桌上,捧起一盅熱湯,邊吹涼邊走近床沿。
“滾!我不吃!”一個枕頭飛砸過來,被琥珀險險地接住。
“剛上完藥,別亂動!彼崧暤,一手將枕頭放回他背后靠著。
“不要你管!”好難受!渾身像是有千萬只螞蟻鉆動,又癢又燙?墒撬啦荒苋ヅ瞿切﹤,但真的快受不了了!這女人……干嗎還出現在他身邊?!看到她就有氣!這女人憑什么看到他狼狽的樣子!好挫敗!無力動彈!他只能讓自己轉移注意力,不再想傷口的事。
“喝湯!彼艘簧诇,吹涼了些遞至他嘴邊。哪怕一口也好,只要他肯吃東西。她不會說好聽的話,也不會逗他開心,她只會做,做到他肯接受為止。
“叫你滾了聽見沒?!你是什么東西!憑什么管我?!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還是你要找的人嗎?!滾!我不要你的同情!”全身都包著藥臭的白布,大幅度的動作都不能,他好恨自己的無力,竟淪落到要依賴一個女人。
“湯快涼了!彼还芩f什么,全當是聽不見。知道該怎么做就好,才不理會他的任性。是的,他在任性,就像個蠻不講理的孩子。
“都說了我不喝!”緊接而來的,是瓷碗摔碎在地的聲音。琥珀怔怔地站在原地,任滾燙的熱湯淋了一身,一雙手上嬌嫩的肌膚立刻紅了一大片。
“出去!”尉荀冷冷地別開臉,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對這個女人,他曾經動過心,也曾經想將她留在身邊。但那只是一時的欲念罷了。現在,他什么也無法給她,他的驕傲不允許她見證他的無能。狼狽與痛苦,他一個人背負就好。他不是別人的替身,更不是她愛的人,她對他的溫柔,只會是徹頭徹尾的諷刺!
但她接下來的動作,卻使他僵住了冰冷的表情。
琥珀蹲下身子,伸出那兩只已被燙出血泡的手,將地上的碎片,一塊一塊地拾到掌心。
沒有委屈,沒有怨懟,她的臉上甚至沒有一絲異樣的表情。
她將手中的碎片放在桌上后,頂著疼痛在涼水中洗凈了手,再略微顫抖地捧著飯菜走近床沿。還是那樣的看著他,溫柔而固執,輕道:“那就先吃點飯?”或許他還不想喝湯。
“我不吃。”他的身體還很難受,胸口還很煩躁,但他卻只能逃避似的不去看她,怎么也說不出口更多遷怒的話。
“快涼了……”她柔聲道。
這女人,這女人……總是讓他心煩!
那紅腫微顫的小手,捧著瓷碗,一動不動地站在床沿。那時下著雨,她也是這么站著,怎么也不肯走。在等他嗎?真的是等他嗎?不論他對她做了什么,她也不會逃開嗎?
“你……”他沙啞地開口,卻像被什么哽住了喉嚨,什么也說不出來。
“嗯?”她舀了一勺飯,遞至他唇邊。
好奇怪,她俯身接近他時像是被施了什么法術,渾身都舒服多了。尉荀先是直直地看著她,而后垂下了眼瞼,張口含下了勺中的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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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琥珀終于讓尉荀吃完了飯,出來時已近傍晚。
才一出來,一張俏臉便剎時變得慘白,捧住托盤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她虛軟地往后靠在墻卜,緩緩地滑坐下來。剛才,她又用了內丹的力量幫他減輕痛苦。這半年來,她不知濫用了多少次這力量,這已是最輕的情況了。
還好,他肯吃飯了。吃了飯,傷才好得快……眼前的景物漸漸地模糊起來,直到陷入一片漆黑。琥珀體力透支地蜷在墻邊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