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這么恨我,”云蕭微笑著嘆息一聲,說道,“我去代國自然是聽天由命,不敢勞頓夫人掛念,不過為了故人情誼,奉勸夫人一句,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人心叵測,各有各的打算,夫人如果不看得深遠些,只怕被人利用了還不知道。”
云蕭這次參見,得到許多禮物,其中一個小盒子是晉君夫人親自交到手上的。走在花園中打開一看,是一對晶瑩剔透呈淚滴狀的碧玉耳墜。她送給大哥,大哥又送給他心愛的女子,想不到三年后舊物重回手上。云蕭沉吟片刻,取出來,隨手拋進荷花池,頭也不回地離開。
從王宮出來,伯魯就等在外面,兩人一起回趙氏在絳城的府邸。
“小妹,對不起!辈敐M懷愧疚地說。他提前告訴云蕭和代王聯姻的消息,但并不能改變事情的發生。
云蕭道:“不關大哥的事。”最重儀表修養的大哥顯得心煩意亂,甚至有些暴躁,可知對自己關心之深,云蕭心里泛起一股暖意。
“你不能嫁給他,那個弒父奪位的野蠻人!”伯魯搖搖頭,決然道,“小妹,只要你說聲不愿意,我拋開一切也要阻止這件事。”
大哥為人一向很好。云蕭正色道:“大哥,謝謝你。但是我愿意,我愿意嫁到代國!笨粗斞鄣咨畈氐臒o奈,微微一笑,“遲早要嫁人的,嫁到哪里,嫁給誰沒有什么不同!
云蕭靜默片刻,忽然想起什么,說道:“大哥,我們有個舅母是齊國人,你還記得嗎?”
伯魯凝神想想,點頭道:“記得,那年夏天二舅舅一家去晉陽,母親讓我們拜見過。她是個美麗溫柔的女子,好像是齊國紀氏。母親很喜歡她!毖凵褚击觯昂芫玫氖铝!
說到早逝的母親,兄妹倆都有些傷感,默然片刻,云蕭又道:“那時候我才六歲,好多事記不清了,只記得舅母衣裙飄逸,宛若云霞,我當時羨慕得不得了!
伯魯微笑,“你揪著舅母衣角不放,原來打的這主意。小丫頭!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云蕭回想當時的情形,卻只有些模糊的片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充滿歡笑和母親的愛憐。她也微微一笑,說道:“舅舅的孩子比你小幾個月,他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他還答應有機會帶給我海邊稀有的貝殼……”
沉默又一次降臨,那是他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舅舅一家,所有的承諾,都不可能實現了。
伯魯道:“小妹,怎么突然想起這些?”
云蕭道:“沒什么,只是覺得咫尺天涯,人生際遇實在難測。”
“來絳城一路奔波,休息好了嗎?”堂上正坐的人已經是知天命之年,頭發和胡須略帶花白,但眼神精光逼人,絲毫不顯老態。國字臉,倒立眉,一身正氣,不怒而威,此刻的語氣卻極柔和,滿是慈愛關切之意。這正是趙氏族長,晉國上卿,當朝執政趙鞅,也是堂下女子的父親。
云蕭五六年來很少見到父親,乍上堂來,竟然有些陌生,只覺那正坐堂上、威嚴赫赫的人云里霧里,看不真切。等聽到他款款慰問,才恍然猛醒,兒時種種涌上心頭,現在的父親雖然清健依舊,卻畢竟是老了。一念及此,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心底萬般滋味翻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趙鞅望著堂下亭亭玉立的女兒,何嘗不是感慨萬千?昔日靈動可人的小丫頭,如今已將出嫁,而他也該老了。憶起亡妻和那段琴瑟相和、無憂無慮的時光,心頭一哽,眼眶已濕。
父女倆一坐一立,相望間心意相通,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一個侍女上來送茶,腳步雖輕,卻把兩人驚醒,拉回現實。
趙鞅輕咳一聲,溫言道:“過來坐!
云蕭靜靜走過去坐下,臉上是淡淡的悵然。難得有這樣接近父親內心的機會,卻是如此短暫。
“代王指名向你求婚,而大王當朝答允為你們主婚,并從國庫拿出大批財物做你的嫁妝,這實在是趙氏一門的榮耀。我們趙家世代受晉的恩德,官居高位,現在又蒙國君賜婚,即使肝腦涂地也不足以報萬一。云兒,你可明白為父的苦心?”
云蕭心頭涌上一陣苦澀,到底是父親,這么快就恢復常態,聽著他忠肝義膽的表白,又有些啼笑皆非。當下打起精神,恭恭敬敬回答道:“父親,女兒知道!
“代國地遠路偏,又不是華夏舊國,實在是委屈你,但情勢所逼,也沒有辦法,F在朝局錯綜復雜,范氏、中行氏與我們趙氏一向不和,智氏高深莫測,雖然和中行氏已經分支多年,到底淵源頗深,魏氏可算是中立,韓氏是盟友,卻也不能全心全意依靠。代國雖然是狄人的國家,疆土實力都不容小覷。能與代國交好,對趙氏不無助益。聽說代王赫連羽曾在智家做質子,幾年前潛逃回代國,繼承了王位。正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要多加留心!
“國君對父親并非全然信任,這才是心腹之患!痹剖捓淅湔f道。晉國朝政把持在六卿手中,晉君權柄大為削弱,但畢竟名義上的威權猶在,雖然一時動不了根基深厚的六卿,但難保不會利用某幾家打擊另一家。他自然樂于見到六卿間明爭暗斗。趙氏和代國聯姻,趙氏實力增強,卻何嘗不會引起其余幾家同仇敵愾之心?利弊強弱之間,端看各家手段如何,晉公卻等著坐收漁人之利。
趙鞅一怔,也不去理會她話中頂撞的意味,一向知道這個女兒聰明伶俐,手段高明,想不到她一個足不出戶的女孩家,竟有如此見識,能一語道破玄機,不禁大生惋惜之意,緩緩沉吟道:“如果你是男子,會是趙氏最好的繼承人,可惜……”
云蕭走出房門,站在石階上,仰首望天。天灰蒙蒙的,沒有一絲生機。她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轉眼看到遠遠的墻角處孤零零一樹桃花。風吹過,點點落紅,竟是觸目驚心,又是那樣寂寥。
閃電撕裂天幕,萬物有一瞬間的閃亮,接著就是萬馬奔騰般連綿不絕的一串驚雷,大雨傾盆而至。
從房間向外望去,雨霧迷蒙,加上夜幕掩映,真不知今夕何夕。立夏第一場雷雨,就是這樣大的聲勢,午后開始,愈下愈大,沒有止歇的跡象。
云蕭坐在早早亮起的燈下,聽著外面如注的雨聲和不時傳來的雷鳴,一針一線縫一件白色長衫。久不動女紅,手有些生了,但她縫得專注,仿佛每一針都要做到完美。
“咣當”一聲門被推開,一個人挾著風雨驚雷沖了進來,沖到云蕭身前,突地止步。云蕭見了此人,卻似呆了,針刺到手指也沒有察覺。來人渾身濕透,頭發狼狽地貼在額前,水珠順著面頰成股流下,一雙清澈的眼睛炯炯有神,除了毋恤還有哪個?
云蕭失聲問道:“毋恤,怎么弄成這樣?”
毋恤不回答,湛然的眸子灼灼盯住云蕭,仿佛燃燒著不滅的火焰,啞聲道:“那消息是假的!
云蕭無言。
毋恤眼中的熱切一點點破滅,化成痛徹骨髓的絕望,大喝道:“姐姐,你說,你說那都是假的,你說啊!
云蕭微微偏過頭,無力地說道:“毋恤……”
“姐姐,你……”上前一步,想要扳過她的肩頭,看看不斷滴水的雙手,終于放下。跺跺腳,轉身沖入無邊的雨夜。
云蕭沒有阻攔,緩緩俯身拾起地上的白衫,指尖的血碰到上面毋恤滴落的雨水,迅速洇了開來。
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忙碌了三個月,六禮將成,云蕭將由晉國上大夫公孫呂和大哥伯魯送到代國邊境,然后由代國的迎親兵馬護送到代都無棣城。紀瑕以貼身護衛身份隨行,董玉死纏硬磨,終于得償所愿,作為貼身侍女隨行,還有其他家臣、仆役、侍女等百余人。喜事將近,趙府處處張燈結彩,跟隨她去代國的人自然有一番生離死別之苦,但絲毫不妨礙趙府的喜氣洋洋。
云蕭身著玄端禮服,面容沉靜如水,靜靜坐在陰暗幽深的飛韻樓,等待吉時的到來。
吉時一到,她就要走了,再沒有回來的機會,對于生活了十八年的故土故園,說不留戀是假的,但待得再久,也不過是過客,一旦離開,便是兩兩相忘。讓人放不下的只有毋恤。
那個雨夜毋恤離開之后,便刻意躲著她,三個月中見不過數面,話卻是一句都沒有說。毋恤真的這樣恨她,竟不來見她最后一面?!
吉時到了,云蕭緩緩起身,門口有一個白衣人影,毋恤終究來了。云蕭望著他滿是掙扎哀慟的眼,千言萬語,出口只化成一句話:“毋恤,風波險惡,請珍重!
毋恤走上幾步,一個趔趄,絆倒在紅氈。及地的裙褶就在眼前,伸手可及。那裙擺遲疑了一下,又向前移去。毋恤伸手去抓,卻什么都沒抓到,什么都失去了。
恍惚間有個聲音,溫柔而輕揚:你叫什么名字?毋恤,無須憐恤的孩子嗎?你以后就跟著我,我來保護你。急切抬頭,屋里空蕩蕩的,沒有夏日午后的陽光,也沒有那個一見驚艷,如陽光般溫暖燦爛的女子,什么都沒有,F在的公子毋恤,未來的上卿趙襄子終于忍不住痛哭失聲。
晉代邊境,代國的迎親兵馬已在對面列陣等候。云蕭走下馬車,與故土作最后的告別。蒼山如海,夕陽如血,暗紫色的余暉照著玄色禮服和戰士的戎裝,凄迷而肅殺,秋風回旋,平添幾分蒼茫。
云蕭跪倒塵埃,朝著晉陽的方向拜了三拜。走到車門前,忽然回頭一笑,云淡風輕,天地失色。
“大哥,替我照顧毋恤!
伯魯登上土丘,目送車隊漸行漸遠,消失在漫天煙塵中,最后,那一線煙塵也消失在天際,唯見天高云淡,大雁南飛。
云蕭,云蕭,不論何時何地,大哥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