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豁無奈地迎上去,轉眼前,拾兒就撲到他面前了,“看你喘的!你不是在家里嗎?怎么到這兒來啦?家里出了事兒?”
拾兒拍著胸膛,喘了好一會兒才順過氣來,笑道:“事兒、事兒倒沒出……爺,今天有人在府上來找你,你猜是誰?”
楊豁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也不停步,繼續往外走,“誰?總不會是追你債的,追到咱府上去了吧?”
拾兒跟在他身后,瞪大了雙眼,真想一巴掌就這么朝他背上拍去……當然,再想一百次,他也不敢付諸于行動。
也懶得再賣關子,他直接點明:“是您一直想結識的那個常老板,要您不想見他,我這就趕回去把他轟走!”他氣鼓鼓地說。
楊豁猛地止步,幸得拾兒機靈,也立刻頓住身子,才沒把自個兒的鼻梁往楊豁的背上撞去。
“常老板?常季程?”楊豁回頭瞪著拾兒,他怎么猜也不猜到常季程會突然到楊府找他。想了想,楊豁不自覺地皺起了眉,又繼續往前走,不過這次步子快多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從頭跟我說清楚!”
楊豁難得嚴肅的表情也讓拾兒收起那一點點報復之心,跟著楊豁跨出院門,等出了大門口,坐上馬車,口齒伶俐的拾兒也基本上把事情給說清楚了。
馬車在北京街頭跑到飛快,楊豁看了窗外的雪景一眼,收回眼眸,問:“你出來的時候,常老板還沒走?”
“肯定沒走!雖然他并不知道我出來尋你了,可看他那架勢,非把你等到不可!”
“就他一個人來?沒別的人?”
“嗯哪!”
楊豁又沉吟片刻,抬眼看著拾兒,“他沒說找我什么事兒,可依你看,他上咱們那三寶殿干嗎來?”
“這我可說不準!笔皟喊欀寂叵耄熬统@习迥枪撞哪,能看出什么來啊!不過嘛……我倒知道他確實急著找您,總不能為了生意那回事兒吧?他可都拒絕您好多次了!”
楊豁笑了一下,“是啊,總不會是他突然想通了,答應跟我談生意。不過,他既然是自己上了門來,這生意,也怕該談談了。”
想不到常季程那事兒處處碰壁,現在卻又突然柳暗花明了……可他用了那么多心血在佘應景身上,又怎么算呢?
除了想那無碑墓想得頭大,以及被佘應景的影子時不時跳出來騷擾一下,他也不算怎么虧……只要跟常季程的生意能夠順利談下去,他將來賺到的,絕對比他付出的多得多。
想到今后不必再頭疼于佘家秘密,楊豁覺得似乎輕松了很多。他的好奇心向來有限,可也奇怪,要是從現在起不必再與那佘應景打交道了,他怎么又覺得這事兒不如他預料中的高興呢……
在楊豁莫名其妙的思緒中,馬車已回到了楊家府外。
也不等車夫架好凳子,楊豁就直接跳下馬車。他確實想知道這常季程今日不請自來是何緣由。拾兒苦著一張臉跟在他身后,幾乎是小步跑才跟上了楊豁的腳步。楊豁在離客廳不遠的地方緩了下步子,負起雙手,守在客廳外的小廝一見了楊豁,立刻打起簾子來,楊豁低頭進了廳門,一眼就看見立于廳內的常季程。
楊豁立刻拱手而笑,“稀客稀客!常老板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來來來,請坐!請坐!”他又回頭叫住拾兒,“常老板的茶涼了,去添些茶來!”拾兒領命去了,楊豁走到常季程旁邊,笑得一臉真誠,“對不住,真是怠慢了,我剛才在喬大人府上,聽了家仆稟報,知道常老板光臨鄙府,這才匆匆趕回來。哈哈,希望常老板不要介意。
說話的同時,楊豁也小心觀察著常季程,原本面無表情的常季程在聽到楊豁的話后,眼睛亮了一亮,“不要緊!
他話是這樣說,但楊豁看出,常季程豈只是急著找他,他眼底隱隱的憂色,正是應了那句“無事不登三寶殿”——此次上門,常季程恐怕是有求于他。
楊豁笑了笑,坐到椅上,“請坐,請坐!”他禮貌十足,卻并不急著催問常季程的來意。常季程越是著急,有些生意,才越好談哪!
拾兒端上茶來,然后退到一旁。楊豁拿起茶杯,悠然自得地品著茶,常季程終于也落座,卻沒有碰茶杯?礃幼映<境坦皇遣幌矚g言談的人,楊豁暗自奇怪,這樣的人,竟能把生意做得那樣大,同時他又猜測常季程到底會開門見山,還是跟他慢慢周旋。
“楊老板……”常季程終于開了口。
楊豁心里暗叫一聲“來了”,面上卻是只露微笑,傾身迎視常季程有些遲疑的目光。
常季程咬咬牙,道:“楊老板,常某今日拜會府上,是想請楊老板幫一個忙!被旧蠌乃麩o可奈何踏入楊府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只有舍去面子不面子的問題了。楊豁只是面上的客氣,他也不是看不出來,畢竟前一陣他如何對待楊豁,自己是心知肚明。這就該算是風水輪流轉吧……
“常老板請說。”楊豁還是笑笑,而且客客氣氣的。至于幫不幫,以及能不能幫得上的問題,卻是后話。
常季程咳了一下,才道:“是這樣的,常某這次上京,本是為了一些私事,生意上的事,都暫時交給遠兄弟打理……”
楊豁立刻拍了自己的腦門一下,“哎呀!難怪在下前幾次都吃了常老板的閉門羹,原來根本是擾了常老板的正事!對不住,對不住!”他連聲道歉。
常季程卻越發地尷尬。常季程欠了欠身子,又咳一聲,繼續道:“前幾日的事,還請楊老板不要見怪。”他嘆一聲,“如非事態緊急,常某也不會來麻煩楊老板……聽說楊老板跟刑部的喬大人關系甚好,不知能不能請楊老板作個引見?”
原來這常季程是沖著喬遠山來的?楊豁瞇了瞇眼,笑容不改,暗忖:常季程的生意能做得如此之大,朝中不可能沒人。會是發生了什么事,連他平時資助的官員都擺不平,要勞煩喬遠山這個二品官員?
楊豁故意沉吟了會兒,“如果能幫上常老板,楊某定當盡力而為,可常老板這事卻有些難辦……不錯,喬大人是在下的摯友,但喬大人也早就跟我說過,生意上的事,他不懂,而且也管不了,再說喬大人是出了名的清政廉明……”
常季程聽楊豁有推諉的意思,急得立刻站了起來,“我知道喬大人清政廉明,可這次是人命關天,請楊老板一定幫我一回!”
“哦?”楊豁是真的意外了,“人命?常老板,你坐,先坐下,不要著急……是什么人犯了事嗎?”
常季程嘆了一聲:“真是無妄之災啊!我家侄女本本分分,什么事也沒有犯,卻因和大人要征地,看中了她家的那處房地,然而那祖屋卻是佘家一代代傳下來的,我侄女說什么也不肯讓出來,便給隨便安了個罪名,關入牢里去了……”
楊豁原來還微笑的臉越聽越沉了下去,不待常季程感嘆完,他便伸手打斷常季程的話:“你說的是佘應景?”
常季程看楊豁陡然變了表情,有些詫異,“楊老板認識我家侄女?”
楊豁喑罵一聲,也顧不得拿喬了,急急追問:“這是什么時候發生的事?佘應景被關在哪里?”
常季程明顯更加驚訝,但他卻沒問楊豁怎么會認識佘應景,而是很快回答了楊豁的問題:“上午才抓的人,至于被關在哪里,我卻還沒打聽到!
楊豁沉著一張臉,邊思考邊說:“那刑部也不是什么犯人都能進的,多半不會在刑部?蛇@事恐怕是得找遠山了……”他抬起頭來,“常老板,我這就帶你去見喬大人,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喬大人說一遍。”說著,他就站了起來,對旁邊的拾兒道:“拾兒,去備馬車,準備去喬府,快!”
楊拾兒站在旁邊,早聽得一清二楚。當常季程提到欲救的犯人正是佘應景的時候,拾兒就已經很吃驚了,但他更沒有想到的事,楊豁會這么干脆地帶常季程去找喬遠山,這完全跟楊豁平素的行為不符,在聽到楊豁最后那個“快”字的時候,拾兒心里就隱隱約約有了個感覺……那個佘應景,在爺的心目中,恐怕早就不僅是常季程的突破口這么簡單了……
在被那些官差帶走的時候,佘應景對自己的安危并無一絲一毫的擔憂,她只擔心她人在監牢的時候,那些無良的差役已經夷平她的家,連她最看重的那個……都被摧毀,如果是那樣,她佘應景就算死了,也無顏到地下見她佘家的列祖列宗。
佘家的祖訓,要求佘家后代不許做官,佘家世代不僅牢記先祖的話,而且跟官宦人家向無來往。佘應景從沒懷疑過父親生前一遍遍說過的話,可是在她進入監牢的那一瞬間,卻難免有些感嘆,僅她個人的力量,只怕難以化解此次的牢獄之災。
好在……還有常季程。
對于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叔伯,雖然常季程處處都表現出善意,但因為他對佘家的事知曉太多,她卻有諸多顧慮。無奈的是,事到如今,佘應景惟一還能抱有希望的人,卻只有他一個。
不求他能讓她出獄,只盼他能保下老屋的一切……
佘應景閉了閉眼,想到自己悉心看守的兩墓現下無人打掃拜祭,心下微嘆。
袁伯伯,爹爹說,您生前最愛吃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每日都離不了它來就飯,這兩日,也不知常伯有沒有記得將它們如常供奉在您墓前……
佘應景心里默默想著,忽然聽到有腳步至遠而來,她警覺地睜開雙眼,見平?偸橇R罵咧咧的老獄頭帶了一個人過來,那人的面容雖然不陌生,卻是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
“楊公子?”她脫口而出,聲音有些暗啞難明。
佘應景確實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楊豁。能夠進來看望她的,除了常季程,其他人沒有理由也沒有財力;她雖然沒有到牢里探過監,卻是聽說過獄卒的貪婪。望著由遠而近對她面露笑意的楊豁,佘應景并沒有見到熟人后的放松,反而更加緊張了起來。
獄頭帶了楊豁到佘應景的監牢門口,熟練地開了鎖,推開牢門,然后對楊豁微微躬身,一臉獻媚,露出滿口又黑又黃的背牙,“楊爺,您請——小心吶,這里邊兒黑……”
楊豁一進入這照明不足,通風卻顯得過于良好的監牢心里就皺起了眉頭。對著獄頭,他卻不動聲色,只是笑瞇瞇地從懷里摸了一錠銀子,塞給獄頭,同時踏入牢房,“勞煩你了。”
獄頭連假意的推辭都沒有,順手將銀子揣入懷中,點頭哈腰,“不用客氣,應當的,應當的!”這獄頭也懂事,收了銀子后,便遠遠地走了開去,也不去管楊豁跟佘應景說什么。
楊豁的目光將坐在角落里的佘應景從頭掃到腳,她的神色有些憔悴,一雙眼眸卻仍是黑黝黝地盯著他,沒有喜色,也沒有驚惶失措。
他的微笑頓了一頓,“佘姑娘,”他的口氣與上次相比,少了一些油滑,多了幾分關切,“他們有對你有刑嗎?”
佘應景看著他,不答反問:“你怎么會來這里?”然不等楊豁回答,她就想到理由,“……是常伯請你來的?”
楊豁感覺到她語氣里的防備,不禁苦笑,隨即矮下身,學她一樣坐到稻草上,也不顧弄臟他的衣衫。他的舉動讓原來就有些疑惑的應景更是不解。
楊豁聳了聳肩,“你說對了一半。應當說,是常老板找我幫忙,我才知道你進了這里;而到監牢來看你,卻是我自己想知道你的情況,不是因為常老板的拜托!
他的話讓佘應景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只能沉默地望著他。
楊豁忽然又正色道:“佘姑娘,我看你的樣子,他們似乎尚未來得及對你動刑。你要知道,這次征地的人,可是和糰和大人,別說你毫無背景,就算你是尋常官員,也不能跟和家硬碰硬地對著干。說句不好聽的,他們不管是要你家的地,還是你這條命,都是太容易不過的事,我勸你……”
“楊公子,你不用說了。”佘應景聽了一半,已知道他接下去會說什么。她側過臉,模樣有些冷淡,“我也只有一句話:要我的命,可以;但是要我家的地,絕對不行!
楊豁凝神看著佘應景清秀的五官,在昏暗的牢房里有些模糊不清,但是她堅定的語氣就跟她這個人死硬的脾氣一樣,他幾乎不用明亮的光線,就能看到她堅毅的眉眼帶著絕不妥協的神情。
他也不動氣,只是半晌,才說:“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這么說!
佘應景微訝,轉過臉來,卻看見楊豁居然帶著笑意的臉。
楊豁微微搖頭,“我來之前,常老板就警告過我,說我不必勸你放棄你家祖屋和地之類的話,我心里也大概猜到你的反應,果然不出所料。只是佘姑娘,房屋田地乃身外之物,你的性命,才是最最重要的,這樣淺顯的道理,想來佘姑娘應當明白!彼哪樕想m然還是帶著笑意,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誠摯,佘應景直視他的目光,看到的是一片坦蕩。
“恕我不客氣地問一句,楊公子為何愿意插手管我這閑事?”盡管才見數面,她卻感覺得到,這楊豁并不是多管閑事之人,說得更白一點,這種商人,做任何事的目的,都逃不脫一個“利”字。然而她自己清楚得很,她佘應景絕對沒有“利”是能讓他看中的。
他一再出現在她面前,應當只有一個原因——
“因為我想救你。”楊豁頓了片刻,才如此回答。
佘應景先是愕然,隨后失笑,“楊公子,你之所以想救我,是看在常伯面上吧?”如此市儈的理由,也被被他說得如此動聽,果然是張商人的嘴。
“你要這樣想我也沒辦法!睏罨磉是聳聳肩,不是很在意的樣子。
佘應景又是淡淡一笑,“按理說,楊公子能出錢出力,想辦法進監牢來說服小女子,實在是應景的福氣。然而我的意見不會改變,老實說,如果能夠活命,我當然不想死。但如果要在我的性命和佘家土地二者選一,應景只希望楊公子幫我轉告常伯一句話,請他幫佘家保住房田,保住祖墓,應景來生做牛做馬,定當報答常伯的大恩大德……”
楊豁先還能保持笑容,然而越聽到后面,臉色越是陰沉。他瞪著她,冷笑一聲:“你說得倒簡單,要是兩者都保不了呢?”這女人看似有骨氣,實則活像沒用的書生,又酸又迂。
佘應景愣了一下,有些發急,身子也不自覺傾向楊豁,“都保不了?怎么可能?常伯曾說過,這世上他辦不了的事沒幾件……我這件事,根本是件芝麻小事,常伯怎么可能保不了一塊地?”
楊豁神色一片凝重,他掃視著佘應景的急切,緩緩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又為什么那么重視你家的那塊地?就算你們佘家世代居于此,也不至于比你的命更貴重。還是,你看重的,根本不是什么你家的地,而是……地里的某樣東西?”
佘應景聽了他的話,微微皺眉。她拉回前傾的身子,靠在石墻上,嘴角浮現一個若有似無的微笑,“楊公子問得真好……有什么是比生命更貴重的呢?比人命更貴的,當然是人的尊嚴,如果你家的地被人強行征收,你家的先祖被人扒墳毀墓,連死后都不能安寧,作為后世子孫,就算活著,能夠心安理得嗎?”
果然是為了那兩座墳。楊豁暗嘆一聲。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猜到佘應景不肯讓出祖屋土地的理由了,佘應景的理由聽起來似乎也很充分,只是……真的就是這樣簡單的理由嗎?
楊豁慢慢站起身子,俯視佘應景的表情,還是一副看破生死的模樣……讓他恨得牙癢癢。
虧他當時聽常季程說她被關起來后,著急得不得了,就怕她一個弱女子被人欺負了。她一死,佘家土地便可輕而易舉地易主,在這獄牢里,人命本就十分輕賤,別何況她得罪的人可是皇帝身邊的大紅人,要她的小命,不過是當官的人一句話。甚至不直接殺她,關在牢里不聞不問,以她孱弱的體質,不出半年就會香消玉殞。
巴巴地趕了進來,小心收起那份關切和擔憂,只恐連自己都還深感莫名的奇怪情感就被她笑看了去,結果見了面,原本的擔心還未完全放下,他又被這個佘應景氣得強壓怒火。早知道她自己都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他才不會欠喬遠山的人情,跑到牢里受她的譏諷。
他皮笑肉不笑,“那好,你的話,我幫你代給常季程。我倒很有興趣知道,要是你連命都沒了,還拿什么去保證自己家的祖墓能夠千秋萬代完好無缺地保存下去!
佘應景又是一愣,不過這次楊豁卻不理會她的反應,直接轉身走了出去。她望著他的身影,想說什么,最后仍是頹然放棄。她知道楊豁聽了她的話后,會認為她不識好歹,但楊豁最后那句話,確實重重落在她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