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黑了,夜市里人頭攢動,繁華的景象一如她當年讀書時候的樣子。她跟林嘉離校已經幾年了,偶爾還是相約著回來,從頭逛到底,然后坐到最喜歡的小吃店里吃完東西再回家。現在才猛然發現,她好像真的是個很念舊的人。
羅新找了個地方停好車,隨風已經率先往人潮里走去。
夜市里賣什么的都有,多以學生消費為考量。沒走出幾步,隨風在一處賣舊書的攤點前停了下來,隨手翻起一本愛情小說就不肯走了。
羅新站在她旁邊,用胳膊替她擋去人潮擁擠,見她看得一派認真的,嘴角浮上一絲略顯愕然的淡笑。看她平時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原來還喜歡看這么溫情的東西。證明她的心里其實還是有一些渴望溫暖的吧。
隨風硬是賴了十幾分鐘才帶著不舍的表情離開。羅新忍不住問她:“既然喜歡為什么不買下來?”很便宜,她喜歡的話隨便買個一箱回去也不是問題。
她挑了挑眉,很利落地回答:“不買!
喜歡看不代表一定要堆上一堆在家。事實上母親在世的時候很反對她看這類書,生怕她不好好念書會耽誤了學習。所以即使她很喜歡也只能忍痛割愛了。
“走吧,去吃東西了!币驗樗吹脚赃呌腥耸掷锱踔藢氈啵盟亲娱_始抗議了。
羅新隨后跟上,走在她旁邊繼續替她擋去人潮的擠碰。很體貼的舉動,可惜身邊的女人神經太粗根本沒反應。當然就算她看到了也頂多賞他兩個字:多事。
吃完東西,付賬離開。隨風大呼好吃,叫他以后如果還想劫她吃飯,非這家不來。
羅新大方地點頭同意。身上的西裝外套剛剛掃到了桌子上的油漬,吃東西的時候不小心還濺了兩滴油星上去,他干脆把外套脫了下來搭在臂彎里,拉松了領帶跟著她繼續逛。
隨風大概看到了他剛剛衣服慘遭橫禍的境況,沒什么誠意地安慰道:“唉,把衣服弄臟了,你運氣真是不太好哎。想必要洗干凈,光付干洗費也要不小的一筆數目吧。”
羅新淡然淺笑,欠了欠身道:“承蒙關心,這點小干洗費我勉強還付得起!
她不以為然地斜他一眼轉身先行。知道他有錢,用得著如此彰顯嗎?
快逛到底的時候,隨風又在一處買飾品的攤位前停了下來。
大嗓門的老板娘見她拿著一只雕花的銀鐲子反復看,開始熱力介紹道:“小姐你可真識貨,這鐲子是古董,百分百純銀的,僅此一只,想買趁早啊!”
隨風抬眼看了看她,對她的鼓吹之辭頗不以為然。她在校四年,這夜市早逛到熟爛,想糊弄她可沒那么容易。
“少來,這鐲子我明明在前面的小攤上有看到賣。”比睜著眼說瞎話,她可也是行家。
“怎么可能呢?”老板娘的眼神開始閃爍,知道女買主不好糊弄,于是改變戰略說服她旁邊的男士:“先生,您看您女朋友這么喜歡,才一百塊,花小錢博得女朋友一笑,很值得的。”
隨風立刻瞪她一眼,不客氣道:“你是賣東西還是說媒啊?是我要買,跟他沒關系好不好?”
奇怪,她哪只眼睛可以看出來他們是男女朋友?
羅新不以為意地對老板娘笑了笑,掏出皮夾抽出一張大鈔遞過去,“謝謝你,我買了,麻煩你替我們包裝一下。”
替“我們”包裝?誰跟他是我們?她又沒說要買!
“你錢多啊,才會花一百塊買個只值五十塊的東西!彼斨习迥锏拿娼逃。
老板娘也沒空跟她計較,反正已經有人付錢了,她趕緊搶過鐲子三兩下利落地包裝好,然后遞給羅新,微笑著送客。
隨風白他一眼哼道:“你可別送給我,我才不要!背笤捳f在前頭。
誰知道那男人送了她一記“你想太多”的表情,回道:“我沒說要送你!
跌倒!誰……誰好心來扶她一把?
出了大丑,她也沒心情再逛了,悶著臉轉身往回走。
羅新從后面追上來,沉默地隨在她身邊走了好大一段路。走到一盞路燈下的時候,他突然伸手拉住她。
隨風下意識地就要揮開,卻被他握得更緊。
“你干嗎?”腦袋抽筋了啊!那么大力,她怎么說還是小女子一名,他的風度突然都跑到哪去了?
羅新將紅色的包裝盒放到她手心里,低沉卻認真地說道:“我說謊,其實這個就是要送你的。隨風,我們交往吧!
隨風擰眉抬頭,想嘲笑他一句“吃錯藥啦”,卻意外看到他深得尤似夜幕的黑沉眼眸。那雙透著固執與溫暖的眼睛讓她漸漸忘了自己本該有的反應,一顆重重設防的心在經歷了當年那場決絕的傷害之后,第一次傳來了一聲溫柔的裂響。
三天前的那晚恍如夢境,只有手腕上那只秀氣的銀鐲子提醒著她一場無法逃避的記憶。
那晚她聽完他說“請交往”的那句話之后,一路都沒再說話,沉默地上車讓他送她回家。他離開之前認真地留下一句:“請你認真考慮一下,給我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重生!
他說出這句話她就明白了,他對她的事情一定知道一些,想隱藏自己好像已不再像以前的每一次那么容易。
三天來她一直都窩在家里,一顆心回憶過去回憶到疼痛,還是無法釋然。
突然覺得很茫然,于是她約了林嘉來看她,那女人卻在電話里鬼叫著忙死了,忙著對付她前段時間親自接來的那個外省客戶。
林嘉說那算是個年輕有為的男人,可惜對她所提出企劃案的態度很雞婆,嫌東嫌西任她改了幾回還是意見一堆。林嘉已經放話要跟他斗爭到底,搞不定這宗業務她就辭職回家吃自己,那架勢顯然是耗上了。
憑她夏隨風跟林嘉那女人這么多年的交情,已經可以敏銳地覺出了一絲異樣來。也許那丫頭要開竅談戀愛了吧,陽光明媚的季節,的確適合追逐一份美美的戀情。
既然事關姐妹終身幸福,她也不好意思太騷擾她。心煩也沒辦法,一個人躲在家里慢慢想清楚好了。
陽臺上陽光很好,隨風抱著一本小說躺在藤椅上,看了半個小時還停留在第一頁的進度。思緒在游離,直到屋里傳來電話鈴聲才把她從冥想的世界里拉了回來。
擱下書走進去接起來,竟然是羅新。
從那晚之后他們一直都沒聯絡。她當時沒拒絕也沒點頭,只在他驅車離開的前一秒低聲說道:“給我點時間,讓我想想吧!
引擎的聲響轟鳴,她以為他不一定會聽到,而由這三天的平靜來看,他應該是聽見了。
好奇怪,他怎么會有她家里的號碼?
“你怎么會打電話來?”她好奇,也很干脆地問了出來。
“我打電話向你父親問的號碼。會打來是想約你出來談談!彼袟l不紊地回答。
“對不起,我今天有事,改天吧。”她還沒想清楚,不想見他。
“是嗎?那好吧,等你有空我們再聯絡!彼膊粓猿郑苡酗L度地道別后掛斷。
隨風對著話筒沉默了幾秒才緩緩掛上。
心里的恐懼杳無邊際,她明明不敢也不該再相信任何人,可是這一刻為什么她卻猶豫了?是否她真的是在潛意識里從羅新身上尋找著熟悉的影子?如果是,那么她就太惡劣了。
捫心而論,羅新是個不錯的人,就算不做情人,也可以做很好的朋友。當然在她的世界里朋友的定義平乏幾近淡漠,但他們總算相識一場,她沒權利利用一個還算順眼的男人。
她想結婚,嫁人的目的正如她跟每個相親對象說的那樣,只想求一份安穩生活,盡快擺脫夏老頭的視線。因為她越來越意識到自己的憤恨在減弱,她要替母親把那份委屈和恨意堅持下去,所以她這輩子都沒打算原諒她的父親。
她并不稀罕感情那東西,因此對羅新說完那句“考慮看看”后,她其實就已經開始后悔。真的不該再放任他一點一點入侵進她的世界里來了。
電話機旁擺著臺歷,她隨手拿起來翻看了一眼,一個圈著紅圈的日期驀地闖進視線。手本能地一哆嗦,臺歷掉在了地毯上。
隨風匆匆抓起沙發上的外套沖出門去。
風過無聲,陽光正穿過樹葉間的縫隙灑落下來。
山坡上有一座年代并不久遠的墳,墓碑前此刻站著一高一矮兩道女性身影。
隨風將手里的花束放下去,退身站回來。在她旁邊站著一名五十歲左右的女人,慈眉善目優雅恬靜,歲月的刻刀并沒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
“院長,近來院里的一切都還好吧?”隨風轉過臉淡然笑問。
“都很好,大家也很想你。”院長溫和地說。她是山下“溫心”孤兒院的院長,一手創辦了“溫心”,照顧過很多孩子,也包括隨風。
院長頓了頓,嘆了聲氣又道:“你這孩子,都這么多年了,居然還把今天的日子記得這么清楚。文杰如果地下有知一定感到很安慰!
隨風笑了笑,淡聲道:“畢竟在一起過,他曾經對我也很照顧,今天是他的生日,來看看也是應該的。”
混沌的記憶,她一直下意識在逃避著,不期然間回首想想,才發現竟然已經過去五年了。
院長看著她沉默冷寂的表情,心疼地又嘆了聲氣。當年的是是非非都已經成了過往,隨風是個重情義的孩子,文杰已經離開五年了,她還是每年堅持回來一次,從不曾間斷過。
沉默地站了很久,院長勸道:“走吧,時候也不早了!
隨風點點頭,應道:“您先等我一下!闭f著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根紅絲帶,走到墓地旁邊的一棵已經長得很壯的松樹邊,細心地將紅絲帶打了個蝴蝶結系好。
這棵樹文杰說是他很小的時候栽的,每一年生日他都會系上一根紅綢,來見證自己又長了一歲。每年來系的時候她都會下意識地數一遍,因為時間的關系有很多根已經褪光了顏色,留下一小塊婆娑的影子在風中輕漾。如果真要按年紀來系,到今天,其實應該有二十八根了吧?只是那道令人覺得踏實安全的身影,卻早已經不在了。如潮的往事涌了上來,心原來還是會疼。
“孩子,我們走吧。”院長走過來扶住她的肩,溫和地拉著她離開。
記憶的顏色,如果能像樹梢上的那些紅絲帶一樣可以慢慢褪去,那樣,也就好了。
日光偏了西,與孤兒院的人揮手道了別,隨風沿著下山的公路慢悠悠前行。
公車站設在這條水泥路的盡頭,差不多要步行一里路才會到。
一路行來幾乎沒有行人經過,夕陽斜照過來將她的人影拉得修長。路邊有一抹淡紅的顏色映入眼簾,她忍不住停下腳步伸手去摘下一朵。
這只是種不知名的野花,十八歲生日那年,文杰就是用這種花扎成一束送她作為生日禮物。
其實真的不該回來,記憶的痕跡刻得太深了,這僅一里長的路,寸寸都有回憶。
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或者只是風太大了,沙子吹進了眼睛,所以才會有眼淚流出來。她沒有哭。
閉眼深呼吸,身邊有一道陰影擋住了陽光。她猛地睜眼抬頭,意外中看到的竟是羅新隱著不安與擔憂的眸光。
他沉默地看著她,低嘆了聲氣,將一方灰帕送到她手邊。
她知道自己的樣子很狼狽,默默地接過來轉過身將臉擦干。很丟臉,五年來她幾乎忘了流眼淚該是什么樣子,僅有的兩次,次次都被他撞上。
“你怎么會在這里?”她平定了情緒,轉過身不解地問。
“我開車跟著你來的。”他答得很坦白。
見她一臉困惑,他頓了頓又道:“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其實已經在你家門外了。剛想走,卻看見你急匆匆地跑出來,臉色很不好。我有點不放心,所以就跟來了!
隨風眼底滑過一絲觸動的光。他說——不放心她?
似乎有某種新生的情緒在心口里滋生,暖暖的,讓人無法再逃避。
她深深看他一眼,正色說道:“羅新,我想知道,對我的事情你到底了解多少?”
他神色認真地回答:“不敢說是全部,但也有八九分吧。夏伯父曾跟我認真談過一次!
“那么,你為什么還敢來?為什么還肯出現在我的世界里?”她冷漠、尖銳,也自私,像夏老頭說的那樣,一點都不可愛。這樣一個滿身缺點的女人,他守護來做什么?
“是我選擇的事,就從來都不會后悔!彼练地答。
“我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再談和感情有關的事,即使有一天會接受某個人,不過是為了找個依靠,跟那個人在一起也可能只是在利用他。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你已經知道了,那么你還是堅持自己的決定嗎?如果你后悔想放棄,現在還來得及!
她將心里的真心話毫不掩飾地全說了出來。既然他什么都知道,她也就不必再隱藏什么了。
他沉默地看了她良久,然后緩緩伸出手將她擁進懷里,篤定地給出自己的答案:“無論我們可以走到哪一步,我都會一直堅持自己的決定,努力做那個守護你靈魂的人!
第一次知道他是如此固執的一個人。
往事并不遙遠,傷痛的記憶仍然會刺痛她的心。而這一刻,她真的覺得累了,想找個人來寄托自己漂浮游離太久的靈魂。她在卑鄙地利用他,她知道他也知道。已經不想管明天會是什么樣子,他說不介意,那么就容她自私一回吧。
“羅新,你真的不會介意嗎?”她將臉貼進他溫暖的懷里,低聲問。
“也許我會有一點介意,但依然不會改變自己的堅持。”他誠實地說。
“那么,我們就交往吧!
沒有人可以預期明天的樣子,那么至少還可以退而求其次,努力地去抓住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