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灰人影沿著顛簸棱線,循從來時路,穿越過蓊郁茂林,回到八十八步天然石窟鑿砌的陡峭坡階,早已對壯觀美景全然麻痹,一心專注拾階步下,同時背誦尚未習熟的咒術,念念有詞。
逐漸與慘淡云霧融合一體的灰影如豆般大,渺渺散盡晶圓大眸的聚焦之點,悵悵徒留她一人定在原地,癡癡尋思。
“真氣人……怎么脾氣拗成這副德行?到底是哪兒來的傻瓜蛋?”
敏兒鼓脹兩腮,忽地騰空一蹬,捷速挪步,一眨眼已落在八十八階的最上方。
“欸,我說你這人怎么這么不懂禮數呀!你真是我見過最壞的討厭鬼!”
可惜,答覆她的卻是山谷杳音,依稀可聞對岸山頭自個兒柔聲大喊的回響。
令她懸念牽掛的人早已失去蹤跡,空留耳畔彷佛還能溫習的冷淡對話。
哼,不跟她玩,她偏要鬧得他不得不投降。
昆侖,云海浩瀚,終年不散,緲無蒼茫,一座位在幾千海拔之上的崢嶸仙山。
幾座殘破神廟搭建的殿宇,矗于昆侖之巔,上通天,下達地,綜觀天下眾家習術門派,無不將此地視為心中的至圣之地。
紅柱茶瓦,盤繞龍蛇吐信的鳳尾檐角,三百多尊大小不一的神尊供立于紅燭壇龕,古往今來,簡陋的修道之所雜沓紛紛,處處俱是立誓求道者明爭暗斗所余留的斑駁舊跡。
殿門前,四方開敞的露天廣場,三面分立高達兩座人身的欄架,架上羅列齊排各色古樸壇甕,側耳傾聽,依稀有哀鳴怨訴,繚繞如煙。
“跪下。”凌空一陣雷喝,震響了天外肆卷的云海。
尹宸秋抿沒唇線,眉宇沉重并攏,空蕩蕩的拳心捏得微泛青紫,他決心悶聲抗令,既不主動反駁,也不茍且退讓,僵持在原位,一動也不動。
“上山拜師學藝,非但不肯下跪,還敢大剌剌的穿著刺眼可笑的衣衫,弄臟了咱們眾師兄弟的眼!蹦侨死湫Γ靶找男∽,你可真倔氣,怎么開示都聽不進去,是不是真要我們眾師兄弟輪流教訓才肯乖乖的聽勸?”
昆侖,同門論輩分,素以師兄弟互稱,長幼尊卑嚴厲之極,無人敢吭聲半句,來此者無不遵照規矩,看似恭謙有禮,上下一團和氣,實則城府較勁,勾心斗角,耍盡心機手段,眾人爭個你死我活,無非為求一事。
冠上天師之名,號令鬼神,術震天下。
“尹宸秋,你倒是開開金口,哼幾聲給師兄們聽聽,要不,我們可真要當你是啞巴來著!
數名黑袍道士神態老練,不時雙手負在身后,踱步錯身來回,擋在金殿龍檻前,不讓佇立一個多時辰的疲倦少年順利通行。
他又累又渴,滿身熱汗讓道衫泌取之后又風干,鎮日未進食,更使得體力耗盡,不能思考。
我看你又餓又渴又累又暈……
一張純真無邪、樂于助人的芙顏,對照此刻眼前詭笑諢話的猙獰臉龐,天差地遠,云泥之別。
不對。雙眼暈眩的蒼白俊顏猛然甩動。這節骨眼,他胡思亂想什么?
“哎,你看看他,搖頭叫不敢了……若是再罰他兩、三個時辰,說不準都要跪地求饒了,哈哈哈……”
存心欺辱的道士們齊聲肆笑,引來殿內其余同門側目。
呿,一群人又在欺負自稱師出白茅道的傻愣子,這數月以來,屢見不鮮,不足為奇。
早先,茅山道習術不分黑白,但若干年后,一對同為天師傳人的兄弟為爭奪天師之位,各領子弟兵,將茅山道徹底決裂成黑白兩方。
黑茅,為求道術之至要精髓,必要時犧牲生靈,恣意擾亂陰陽平衡,也不為所動。
白茅,勤學苦練,降妖伏魔為主,至于一般無害人間的良善小妖小魅則是縱放不擒。
當今的習術之人為求道法速成,多半投入黑茅道,謀私利、操弄鬼神于股掌之間的黑茅道,儼然已成主宰茅山道派的主流;而白茅道則因習道艱苦,又術法難成,流傳至今,所剩無幾,日漸式微。
“夠了,你們到底想怎樣?一次、兩次故意整我也就罷了,我尊你們是同門師兄才予以忍讓,并非是怕了你們!币宦暺铺旌车兀h從吞忍許久的沉痛肺腑灌喉傾出。
須臾,眾聲戛然而止。
裘、王、李、林諸姓道士不約而同的紛紛齊退兩步。以為是不會哼的貓,沒想到竟是一頭睡豹,帶頭戲弄的四人不禁暗忖。
“好你個小王八羔子!你不單是目無尊長,還越下犯上,居然敢對師兄們鬼吼,今日若是不教訓、教訓你,往后還輪到我們給你墊背了!
“少跟這不開竅的愣子羅唆,把壇拿來!
“是,師兄。”
第1章(2)
裘姓道士走至南面藤架,至最低層一行,取過最左側新甕,毫不遲疑的迅即撕下十字黃符封口。
眼看甕內魑魎蠢蠢欲動,不久便要破壇現形,尹宸秋咬住涸裂唇瓣,習慣性握緊了右拳,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被強行奪走、扔在草叢的桃木劍。
沒有劍,手邊也沒有符箓的情形之下,妄想赤手空拳與妖靈對決,除非是天師,否則誰都不可能毫發無傷的存活,更甚者……
“住手!闭犞刑摬粍,實則軟中帶硬,不容人藐然置之的威嚴輕喝。
白發老者瘦削衰老的臉龐飽刻風霜滄桑,兩旁弟子簇擁相隨,一身粗布麻衣褲,未穿道衫,右手拄杖踽行,左袖虛空,傳聞左胳臂是讓千年尸王生吞活剝,啃得骨骸不存。
“天……天師!濒玫朗苛⒓捶猱Y,膽畏縮首,內心暗喊倒霉。
尹宸秋炯炯回睇上山求道至今仍不得面見的老者。牟兆利,道稱牟天師,當今昆侖茅山道派之首。
“你,姓什么名什么?”蟠龍杖凌空指向昂首少年的鼻前。
“稟天師,這小子……”
“我姓尹,名宸秋,師出辛家白茅道嫡傳子弟!彼⑿跃筠郑灰切┡K嘴弄臭他的名,辱沒了師門,搶在臭黑茅代他回答前高聲說道。
“喔?尹宸秋,辛家白茅道……”牟兆利勾起癟瘦的嘴,“你說白茅道是嗎?”
“是!彼患偎妓鞯膱笠院V定答案。
“胡扯!自我穿上道袍,你三魂七魄還在奈何橋囫圇吞湯時,可從來沒聽說過什么白茅道!”
尹宸秋愣住,森冷寒意自最底處鉆入骨髓,冰凍整顆心。
剎那,忌憚乖張行徑恐遭懲處的四姓道士、冷目旁觀的各路同門,一張張涼薄上彎的譏笑,敵我分明的隔閡豎立,此地容不下異己──鏟除異己是不變的人性。
單是一句駁決,注定了他往后日子是苦是樂,彷佛敲響末日的鐘鳴。
這一天,他全心全意堅守如鋼的信念,開始裂縫滲銹,一片片瓦解。
“你什么時候回來?”清秀可人的少女撒嬌似的扯住剛向辛老爹提出上山學道請求的師兄。她舍不得呀!除了老爹之外,就屬師兄對她最好。
尹宸秋怔然側首,霍見小師妹的笑顏,心頭一軟,“只要酸酸你想我,我隨時都能回來。”
“可是昆侖離這兒好遠,你會不會一去不回?”辛芙兒悵寞掩睫。
“不會的,我答應你,一旦習至出師,便立即回來見你,不會太久的,難道你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可是……”
“沒有可是,我答應過你的事,幾時反悔了?”
“嗯,也對,我相信你。師兄,你答應好的,將所有最厲害的咒法術理都學起來后,即刻回來和我還有老爹團聚,一定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