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緊下顎,他下定決心。
忘了,把一切都忘了!
無咎垂斂綻著金芒的長睫,渾身不受控制的顫抖,他微啟毫無血色的唇。
「我,無咎……」他頓了頓,喉頭干澀得仿佛被碎石磨過,深吸口氣之后,他忍著椎心之痛,說出最違背心意的誓言!赴l誓將把什善遺忘。我……會忘盡千年糾纏,從此,與她……永生永世……再不相見!顾岵坏瞄]上眼,定定地看著她石雕般的美顏,感覺她的氣息已經完全消失在這空間中,而下一刻,連她巖石般的軀體都被它給大手一拂,埋進黃土里。
愛恨貪癡到最后,竟只剩一扦土。
他恍惚著,魂魄正與言靈強烈拉扯著。
他不要忘,不準忘,絕不忘!
沒道理,他會輸給自己的言靈!
話,不過是說給它聽的,他根本沒打算要忘,他寧可沒了神格,失去曾經有過的道行也不要將她遺忘,可是,體內,仿佛有什么在躁動著,有什么氣息不斷地從體內抽離。
纏繞千年的情,如絲,被斬;眷戀不舍的愛,如線,剪斷;八風不動的心,如霧,吹散……情愛湮滅,記憶風逝,嗔癡焚毀,貪戀殛墜,風火雷電輪番上陣,徹底剝除不該殘留在他體內的點點滴滴,他奮力抗衡,卻如離枝落葉,任由蹂躪踐踏他用盡生命守護的愛戀。
他像個空殼子,愛恨繾綣被言靈刮散,鏤刻得再深刻,用盡氣力抓在手心,到最后,依舊什么都不留。
不。
有痛。
深刻得仿佛鐫鏤在魂魄上的痛,似箭雨、如刀陣,疼得他無法控制地劇烈抽顫著。
為什么會這么痛?他疑問著。
痛楚如刃,從心間剛向魂,碎成段,粉成末,他明明還存在著,卻感覺似乎失去魂魄,化作煙,向四面八方尋找著她的身影。
她?
她是誰?
他又是誰?
他頓住,有抹倩影似濺瀑般破碎,從他的記憶、從他的腦袋,不斷地流失,痛楚鋪天蓋地而來,像要將他毀滅,但他睜大金紅血眸,卻找不到痛苦的理由。
他要尋找什么?
他為何而痛?
瞪向天空,血般的眼仿佛倒映在透明天際,艷陽被吞沒,湛藍頓失,灰暗隨之而來,潑墨似的濃云被狂風吹送到正上方,赤紅色閃電在云間飄竄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含腥帶澀的氣味,濃重得任風吹不散。
「我為什么這么痛?」他張口,從喉間擠出雷霆萬鈞的怒吼,「為什么——」瞬間,大地為之震動,天空萬息紊亂,風斜狂狷,雨驟暴虐,整個世界陷入一種瘋狂而危險的狀態中。
只有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他的世界,只剩闋暗。
他聽不見、看不見,五感盡失,心神瀕臨崩潰。
雨飄至,大手一展將他收至掌心!笍拇硕,你就跟在本座身旁修行吧。」泛光的身影遠揚,大地依舊籠罩著拂不去的黯然,大雨滂沱,急雨成災,七七四十九天的狂雨,淹沒了江南四府三十二縣。
他的心已歸于平靜,但雨依舊不停。
分離的椎心疼楚,他忘了,立誓的艱難痛苦,他忘了……關于她的一切,他都忘了就在他遺忘一切的當下,君什善的心神卻被哀鳴緊扣著。大雨滂沱,沖刷著大地,在大雨中褪去石頭的外形,現出她原本的軀體。
大雨中,她張眼,望天。
她不解自己為何還存在。
靈石,你可以回返了。暗黑的天空破開一道金色光束。
「為何?」你們曾經相愛,你自然不會落得形在神毀的下場,如今三世緣斷,你當然得回返天界修煉。
「他呢?」她問。
無咎殺業太重,已回佛前重新修煉,從今以后,與人世再無關聯。那抹嗓音頓了頓,金光朝她凝聚;貧w吧。
但她卻不動地待在地面,不解地仰望天,而后意會地笑了!杆麑ξ以S下言靈,永不分離……那么,我等他!乖鯐绱?他已經忘了你。
「我們之間的命運相連,就算忘了我也無妨,只要他在,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顾鸦氐椒鹎,哪里也去不了。
「那么就賭吧!埂阏f什么?
「我在人間等著他!顾α诵!杆却移甙倌辏艿,為何我不能等?」讓她嘗嘗等待的滋味,那是她該為他嘗的。
就算永遠不相逢?
「那就讓我在人間造福,為他洗滌殺業,讓他早日重返天界,直到我形體散去吧!顾恢雷约旱能|體能撐到什么時候,但她會等待,直到她形神俱滅為止。
哪怕你再也無法重返天界也無妨?
「這是我的報應,不是嗎?千年以前,我以君拾扇的身份,以名立約將他困在杭州,千年以后,他以言靈將我困在人間,很公平的!鼓敲,在人間流浪到生命盡頭,也是她該承受的苦。
這就是為何當初我不愿答允你三世情緣。當你下凡,投入輪回,太多人事物是你不能左右的……說著,幽然嘆氣。況且,你為土,他為水,你們之間共存,只會摧毀彼此……「原來如此……」她苦笑著。
原來不是她的錯覺,是他們之間真的無法共存,一旦太過靠近,不是傷了自己就是毀了他,還因此連累了其他人。
如今無咎回到佛前,就算是本尊,也無法讓他重回人間,你要如何與他相遇,解開他的言靈?
「我們之間有牽絆,只要同處一世,必能相逢,我等……等那么一天,他為我解開言靈!谷缓竽?
「……離開他!鼓悄ń鸸忾W動了下,仿佛看出她謊言底下的祈求。
去吧,如果有那么一天,本尊一定會成全你。
「多謝天尊!怪皇沁@一回,要如何相過?
夜色降臨。
今晚的筑夢命理館份外安靜,只因老板無心營業。
辦公室里,男人開了落地窗,瞧著外頭的庭院,神色有些恍惚。
他最初的記憶,依稀便是在佛前修煉。
后來,因緣際會,他不小心在一個人身上落下一滴淚,他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流淚,但袍說,那滴淚里蘊藏著他所有的貪嗔癡,所以他必須取回。
于是歷經千年,來到現代,他終于取回自己的淚。
如今,正是他必須回返佛前的時刻。
然而,一張龍神畫像,在他腦海中掀起滔天巨浪,那影像模糊不清,他無法看得真切,但他的心卻不斷鼓噪著。
不管他如何循著那畫像殘影追尋,就是找不到遺失的記憶。
他的好友齊子胤已經先行離去,獨留他久久不能釋懷心底的悸動。
直到——「老板,外頭有位小姐找你,沒有預約,要讓她進來嗎?」無咎回頭看向助理,擺了擺手。
「請她進來吧!顾四,想要甩開那抹吊詭的心悸。
「好。」一會,助理帶來一位女孩,穿著素白洋裝,長發扎成一條辮子,緩步踏進。
無咎睇著她,不禁一怔。
「無咎,還記得我嗎?」那女孩朝他展露羞澀甜笑,手上拿著一個龍形箍。
他張口,卻說不出話,只覺得她似曾相識。
女孩有著一張絕世的容顏,愛笑,且……令人眷戀。
他的心顫跳著,瞥見她系在腕上的灰色石片,再緩緩對上那雙愛笑的眼。
如此熟悉,但他卻想不起來,胸口痛得厲害,像是快要被硬生生扯裂,痛得他眼眶發燙。
「喏,你蹲下來一點!顾呱锨,將龍形箍往他的額間一戴。
「忘了我也無妨,但這額箍是我為你打造的,并不是為了要束縛你,而是要你記得我……」
他怔愣,眼前的她和另一個面貌相同的女孩重疊,將龍形箍戴在他的額前,在濃綠林間,他送了那女孩一程,如今他才明白,女孩在最終時選擇待在他身邊,是她最隱晦的告白。
為她等待七百年,再相逢,他卻因為誤解轉身離去,放任她入魔發狂,直到死前還緊握著他的額箍……三百年后再相逢,他找回額箍,想起她,而她……
「什善!古右徽,笑落一滴淚。
「無咎,你想起我了。」
「我的什善……」他雙臂收攏,將她擁入懷里,如此真實的存在,她竟就在他的面前。
他終于想起自己是誰。
他記得自己的名,卻始終記不起在佛之前,他到底是如何出現在這世上;他以為自己清心寡欲,如今才知道自己是愛得最狂的傻子。
總覺得,自己像是缺少了什么,直到現在才知道,他是等著她來完整他。
那么,是不是從這一刻起,他們可以不再分離?
不過,她當初不是消逝了?
他有很多疑問,但此刻他只想擁她入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