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上傳來的力度把我從恍惚中拉了回來,只見帝天犬正審視著我。
“你怎么了?臉色好難看!”
“啊……”
我潰散的瞳孔慢慢凝聚,才憶起這是一家寵物醫(yī)院,是我打電話叫的他。
“拉祺?”
我突地揪住他。
“你說過!他是個妖怪對吧?”
“什么……”
“所以他一定不會死對不對?!”
我逼問著,恐懼如同蓮花一層一層打開,如漣漪一圈一圈擴(kuò)大……
帝天犬剛要說話,手術(shù)室的門打開了,我丟開他,跑上前。
“醫(yī)生!”
“很遺憾,”醫(yī)生一臉的歉意,“那只貓……已經(jīng)斷氣了!
宛如一把匕首貫穿了身體,腦子嗡地一聲后就什么也聽不到……仿佛連空氣中最小的粒子也停止了流動……
不知是如何來到手術(shù)臺前的,猝然躍入眼簾的,是一只雙目緊閉的貓,柔弱的身體蜷縮著,血液漸漸凝固成丑陋的顏色,傷口宛如吃人般,欲將我一同吞沒!
定定看著,眼睛一眨不眨,我緩緩伸出手,在那小小的頭顱上一下一下地?fù)崮χ可以……還可以感覺得到那絨毛的溫暖……還可以感覺得到那肉體的柔軟……還可以……聽得到……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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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祺!”
待帝天犬拉了我一把,觸到那驚異的眼神,我才發(fā)覺我已淚流滿面。眼睛迅速地發(fā)熱發(fā)燙,一種不知名的東西在胸口膨脹,逼得那咸澀的液體大滴大滴地落下,落在手上,落在臺上,落在……他的身上……
“不可能……”
“拉祺?”
“不可能……”
聲音如壓抑了幾千年般的沙啞……
醫(yī)生也擔(dān)心地走過來。
“不可能的!”
我暴吼出來,轉(zhuǎn)身扯過醫(yī)生。
“這不可能的!他是人啊,怎么可能這樣就死了?!不會的!他沒有死!你快點(diǎn)救他!快點(diǎn)……”
帝天犬拉開我。
“你干什么?他已經(jīng)……”
“他沒有!”
我打斷他,驚痛交加,那一秒,淚如雨下!
“他沒有死!你們騙我!他是人,不是貓!不會這樣就死的!”就在一個小時前,我們還在吵架,他還一如即往的蠻不講理,我還在賭氣不理他……怎么可能一下子就……!
一種窒悶而沉重的痛苦在心底爆裂開來,每一塊碎片都刺得我發(fā)痛。撞開他們,我沖到臺前抱起那只已逐漸變得冰涼的小貓就往門外沖去。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他在嚇我,他是在報復(fù)我欺負(fù)他,他只是小小地惡作劇了一把……很快,很快他就會又生龍活虎地跳起來朝我喵喵大叫了!一定……一定是這樣的!
一路奔回公寓,我把他放置在床上,翻箱倒柜地找干凈的毛巾和棉花,還有藥水。
“快醒過來!不要怕!很快就不會痛了……”
一邊用濕毛巾敷著他,我一邊為他拭去毛上的血跡,眼淚不受控制地簌簌下落,心也像打鼓似的,一聲重過一聲,一聲悶過一聲。
“快起來……不要怕……你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可是,不管我怎么哄,怎么喚,那雙眼睛就是不睜開,手上的小身子也漸漸僵硬起來……
“仲德!你不要開這種玩笑!我知道你一定在氣我不理你對不對……快點(diǎn)起來……仲德!”
叫到最后,我的聲音連同握著毛巾的手也顫抖起來,眼前的景物慢慢看不清了,都是水……都是……水……
直到帝天犬出現(xiàn)抓住我不停為他擦拭的手。
“你在做什么?這只貓已經(jīng)沒救了!”
“你胡說!”我甩開他。
“你和他是宿敵,當(dāng)然希望他死掉!可是他不會死的!他只是昏過去了,他又不是普通的貓,怎么可能會死?!”
難得冷靜地等我歇斯底里到喊完,他道:“妖怪難道就不會死嗎?況且他還是一只道行不高的妖怪,連我都感覺不到他的氣息了!
渾身的力氣像是突然抽空般,我向后踉蹌了一步,痛楚自指尖彌漫。
“騙人……”
沒等他接話,我又上去抓住他一陣吼叫。
“你不是說有血光之災(zāi)的是我嗎?為什么會是他?被車撞到的應(yīng)該是我不是嗎?!”
如果當(dāng)時我不是跟他吵架,如果我不是走得那么快,如果我不是不理他,如果我肯抱著他一起走……如果……所有的悔恨在這瞬間風(fēng)起云涌!
“為什么……騙我?為什么會是這樣……?”
帝天犬僵硬地扯扯嘴角。
“誰想到……他會舍身救你?”
我透過淚膜看他。
“他本來就是個又任性又自私的家伙啊……”
自私……任性……對……一點(diǎn)沒錯,他又懶惰又貪吃,又不講道理,總是和我吵個不停,處處只想到自己……一點(diǎn)也不顧別人的想法……而這次,他真正任性到了極點(diǎn)!就在悲痛欲絕之時,兩道人影從窗口飛了進(jìn)來。
“王子!”
黑影落地,是兩名一模一樣的男子,見到床上的仲德都驚呼起來。
“是你們?貓族的左右護(hù)守!”
帝天犬濃眉一緊。
男子對看一眼,皆怒。
“女王預(yù)感王子有難,特派我們前來,莫非是你們……”
“看清楚!那只貓是被車軋死的!”
男子頓時露出慌亂的神情,其中一名把仲德從床上抱了起來。
“你們干什么?放開他!”
察覺他們要將那只貓帶走,我沖過去,卻撲了個空,兩名男子如來時般快速地消失了。
“站。∧銈円獛ツ睦?!”
“不用叫了。”
帝天犬制止我。
“你可以放心了,既然貓族派人來把他帶回去,想必一定有方法救活他!
“這究竟是……”
“那小子沒有告訴你嗎?他是貓族的王子,剛才那兩個人是貓女王身邊的左右護(hù)守!
貓族的王子……?
“你是說他有救了?那些人會救他是不是?他不會死對不對?”
在我一連串追問下,帝天犬抓抓腦袋。
“我猜的啦!”
****
一切來得那么突然,去得也突然,好像一場夢,只一會兒,那只貓就不在了。我看看空蕩蕩的房間,再看看殘留在床上的血跡,一股悲愴襲上喉頭,幾乎不能呼吸……
“喂,你也不至于如此吧?”見我這個樣子,帝天犬頗不自在地道:“他不過是只貓……”
“他不是貓!”
我的眼淚滴在握緊的拳頭上。
“他是人!”
盡管我一直那只貓那只貓地叫他,但是……我從來就沒有把他當(dāng)成貓來看待……
“……你該不是愛上他了吧?”
沒有回答,心好似被什么割下了一大塊,痛入骨髓。
****
自仲德被帶走后,一連幾天,難過得上不下課,我躲到他經(jīng)常捉老鼠的樹林里,一個人在樹下發(fā)呆。心空空的,腦袋也空空的……
不知坐了多久,一個甜美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貓咪!
抬起頭,一張清麗的臉蛋映入眼簾。黑巖敬輝……
“貓咪呢?”
他似乎已形成了習(xí)慣,一見到我就要貓咪,也不知在叫我還是叫那只貓。
我沒有答話,愣愣地看著他。他先是期待,而后詫異,繼而無措地四處摸口袋,掏出一張紙巾!把蹨I,擦掉!”
他用一貫簡潔稚嫩的語言說,眼睛澄凈得好似泉水。
我愣了好一陣子,才伸出手,卻在接過紙巾的那一刻忍不住哽咽出聲,黑巖敬輝立即局促不安起來。
我哭著,卻也在笑著,眼淚流得一塌糊涂。
“沒關(guān)系……貓咪……他現(xiàn)在不在這里……但是,他一定會回來的……一定會平安無事地回來的……”不住地說著,說給黑巖聽,也說給自己聽,一遍一遍,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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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有一天,家里來了三位不速之客。
“仲德!”
第一眼就看到其中一人手中抱的正是那只令我連日來牽腸掛肚的貓,我又驚又喜,一個箭步上去奪了過來,卻發(fā)現(xiàn)他動也不動。
“仲德!快醒醒!仲德!”
四處檢查,原先的傷口都不見了,身體也有了熱度,可他就是怎么也不醒,起初的欣喜又被一股恐懼所吞噬。
“你就是拉祺?”
抱著仲德進(jìn)門的那名女子發(fā)話了。
我這才打量了她。那是一位氣質(zhì)高雅的大美人,跟在她身后的正是前陣子帶走仲德的兩個男人。
“貓女王?”
我還沒說話,恰好走進(jìn)門來的帝天犬就為我揭示了她的身份。
“原來是帝天犬,你還是那么精神!
貓女王啟唇一笑,四壁生輝,高貴的氣質(zhì)展露無遺。
“哼,他還沒死呀?”
帝天犬雖沒有惡意,口氣卻很粗魯。
貓女王走過來,拉起小貓頸子上的那條鏈子。
“是這個東西救了他!
“這是……”
我的護(hù)符!
“多虧這個,我弟弟才幸免于難。”貓女王微笑看我。
我聞言轉(zhuǎn)憂為喜,但又不敢太快相信。
“你是說,仲德沒事了?他還活著?”
貓女王點(diǎn)頭,卻斂起笑容,眉宇間罩上一層憂郁。
“可是,他卻一直無法醒來!
“什么?!”心一下又落入谷底。
輕輕地?fù)崦∝埖念^,貓女王頷首。
“我進(jìn)入他的夢境,發(fā)現(xiàn)他夢到的都是你,所以我把他帶到這里……”
擁緊那柔軟的小身子,我心下一酸,如刀如割。
“我們貓族到了一定年齡都必須到人間修行一段時間,仲德也不例外,一開始他非常不情愿,總是吵著要回家,說變身很痛苦,不要再做人了,直到遇上你……”
貓女王低柔的聲音訴說著,“這一切,在他夢里,都一清二楚……而你,似乎也有著神奇的力量,減輕他變身時的痛苦,你的護(hù)符又保護(hù)了他,想來或許你就是他命定之人吧……”
我的眼淚,開始不受控制地滴落在那只貓身上……
為什么那個女人可以吻你,我就不可以?
我吻了你,所以你也必須喜歡我!這樣我們就可以繼續(xù)接吻了!
我們已經(jīng)接吻了,所以就是戀人!
漸漸地,那一聲聲任性的吵鬧開始回蕩在耳邊,眼前也浮現(xiàn)出一張張喜怒哀樂皆不相同的面孔……
他看到食物時的饞相,無緣由發(fā)脾氣時的兇樣,變身時疼痛的齜牙,喝醉酒時的憨態(tài),把票遞給我時的忸怩,發(fā)現(xiàn)我被關(guān)在雜物房時的驚憂……各種各樣,像貓,也像人……
他總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找我吵,總是胡亂地批評我周圍的朋友,總是趾高氣昂地命令我做這做那,總是在我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時懶洋洋地靠在一邊……總是那么的不講道理……
他就是這樣一只任性的貓啊……為什么……為什么……
“我……喜歡你……”
不在乎身旁是否還站有人,我抱住那只貓,淚雨紛紛。
“不要走……求求你……醒過來……”
——你該不是愛上他了吧?
是的,盡管他很任性,盡管他不是人,盡管他是妖怪,我也還是……還是……
“快……醒過來……我再也不會罵你,再也不會不理你,再也不會嫌你吵了……”
只要你……能夠活過來……
淚水,沿頰而落,浸入那暖暖的絨毛……
“王子!”左右護(hù)守驚叫。“他有反應(yīng)了!”
不知是什么力量起了作用,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仲德的耳朵微微抖動著,四肢也開始動了起來。
“仲德!”
當(dāng)那雙琉璃般的眼眸睜開,狂喜正欲席卷我,然而下一分鐘他的爪子竟向我抓來。
“喵!”
“仲德?!”
撫著手背上被抓出的三道火辣辣的爪痕,我愕然地望著跳出去幾尺遠(yuǎn)的他。
“喵喵喵!”
小背脊拱得高高的,胡須怒張,小貓以充滿敵意的眼神防范著我們。
“仲德,是我……”
才上前了幾步,他又喵嗚喵嗚地怒叫起來。
“為什么他會變成這樣?”
我急切地扭頭向貓女王詢問,卻見她直盯著仲德瞧。
“帝天犬,你感覺到?jīng)]有?”她開口了,卻不是問我。
同貓女王一樣,望向仲德的目光疑惑而不解,帝天犬半天才道:“沒有……他身上,半點(diǎn)妖氣也沒有!”
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我愈加著急,那全然陌生的眼神令我無所適從!
“他是不是失憶了?為什么好像不認(rèn)得我的樣子?”
貓女王沉吟片刻,“說是失憶,不如說法力盡失,果然和我最擔(dān)心的一樣,他雖然醒了,卻什么也不記得,連變成人也……”
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我震住。
“你是說……”
“現(xiàn)在的他,只是一只普通的貓……”
怎么會這樣?!好不容易才盼醒了他,結(jié)果卻盼來一只普通的貓?
我看看墻角里那只張牙舞爪的小貓,手心竄起一陣涼氣。他……不認(rèn)得我了?
“拉祺,謝謝你喚醒了他……”貓女王抱歉地道。
“可他這個樣子,只有先帶回去了,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我沒說話,只怔怔地看著貓女王捉回草木皆兵的那只貓。
“那么,告辭了!
“請等一下!”
在他們即將跨出房門前,我追上去。
“請把他留下來……讓我照顧好嗎?”
貓女王微詫,“他已經(jīng)是只普通的貓了呀!
“我知道,可是……就算如此,他也還是仲德啊……”
就算不能變成人,我還是無法割舍……
“拜托你,把他交給我好不好?”
即使是只貓,我還是……想和他在一起……
****
——那就拜托你了。
貓女王的一個點(diǎn)頭,我終于得以恢復(fù)與仲德同居的日子,只不過有了些許的改變。
“仲德,來,你最喜歡的煎魚喔!
哄了很久,還是處于對峙狀態(tài)。不管我如何的和顏悅色,那只貓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且我一靠近,他就拱起背脊,發(fā)出威脅的嗚叫。
“仲德……”
難過地幾乎要掉下眼淚,我只得把魚放在那里,自己回到桌旁。
見我走開了,他才謹(jǐn)慎地踏出腳,小小心地來到魚旁邊,又戒備地瞟了我一眼,確定我不會過去后才放心地大吃起來。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想靠近又怕驚擾了他?此缘媚敲礆g快,心里的酸楚才略微減少了些。
“咪……喵嗚……”
吃到一半,他忽然痛苦地叫起來。
“仲德!怎么了?”
我一驚,忙跑過去,只見他的爪子在喉嚨處抓抓。莫非是吃太快被刺給梗著了?
“別、別怕!等一下……”
我慌慌張張地從冰箱里翻出奶酪。
“來,吃這個!”
藉著本能,他撲過來大口大口地吞著,速度之快令我不禁輕拍著他的背。
“乖,吃慢點(diǎn)……”
“喵!”
緩和下來后,他發(fā)現(xiàn)我在身邊,又不客氣地?fù)]出利爪。猝不及防,我手上又多了幾道貓的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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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學(xué)時。
“仲德,我去上課了,你乖乖待在家喔!
我站在門口說,那只背對著我的貓像沒聽到似的,徑自玩他的尾巴。極力壓抑住失落的心情,我合上門,一轉(zhuǎn)身正巧遇上也剛從對門出來的夜學(xué)長。
“拉祺,你怎么了?這幾天見你總是無精打采的!
“夜學(xué)長……”
“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見我強(qiáng)忍淚水,夜學(xué)長關(guān)切地問道。
努力地不讓眼淚掉下來,我問他:“夜學(xué)長,如果有一天……你喜歡的人……忘了你的話,你會怎么辦呢?”
眼底掠過幾縷訝異,夜學(xué)長微微笑了。
“我嗎?如果是我所喜歡的人,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還是那個人,就算忘了我,忘了一切,我的心意也不會改變……我會盡一切地守在那個人身邊,直到永遠(yuǎn)……”
我怔望他。
“只要……守護(hù)就好了嗎?”
“是啊,只要那個人幸福平安就好了,不是嗎?”
說這話時的夜學(xué)長似乎流露出一抹不屬于他的凄愴,但很快便消失無影了,快得我以為是我看花眼。低下頭,兩顆淚珠落在腳邊,暈開兩朵小花……幸福……只要他幸福平安……就算記不得也沒關(guān)系……就算是普通的貓,就算不是人……也沒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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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一個月過去了,我與仲德之間還是什么起色都沒有,他依然對我抱有高度的警惕心,輕易絕不讓我靠近,這讓我感到無比的挫敗。
“你真的什么都忘了嗎?為什么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你自己說的,要我也喜歡你,為什么你卻要那樣看我?!”
這天,同樣是哄他吃飯,他怎么也不肯靠近后,我終于爆發(fā)出來,淚水隨之泉涌。
“我是拉祺啊……為什么……你不記得……?”
雖然夜學(xué)長說過,只要喜歡的人幸福平安就好,只要默默地守護(hù)就好,可是……看著自己所喜歡的人像陌生人一樣地對待自己,堵在心中的話想說又不敢說,那又是一種怎樣的痛苦啊……
“就算你是只貓……就算你永遠(yuǎn)變不回來,我還是……想和你在一起……為什么你要忘記……?”
靠著墻,我緩緩坐下來,埋在膝蓋里哭泣,莫名的悲苦與絕望在心底蔓延開來……
哭了很久,我感覺有一個小東西踩上我的腳。抬頭一看,卻見他遲疑地站在腳邊,爪子輕輕搔著我的褲腳,似詢問,似安慰……
“仲德!”
短暫的驚訝后,是海浪般的感動,我一把抱住他大哭起來。
這一次,他沒有掙扎,而是伸出小小的舌頭,在我滿是淚水的臉上一舔一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