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了罷了,別為難她一要跪也該是你跪,不是她[唇形嘀咕)——一場誤會而已,況且那種軟綿綿的拳,打不疼人!泵窡o盡撓撓臉,替她說話。
他方才反應不及,稍稍受驚,再怎么說,區區一條魂魄,豈能傷及神只毫毛,連撓癢癢都算不上。
“小娃,你抬頭看清楚,可還記得我?”
她聞言,緩緩仰首覷他。
噙笑的男人,模樣干凈颯爽,論好看,文判大人略勝一籌……不,兩籌,但他微笑起來,沒有文判那股皮笑肉不笑的冷意,也沒有鬼魂具備的陰森慘白。
藏青色長抱襯托修長身型,讓她想起極深之海,望而舒心悅目,這色澤在他身上,相當合適。
兩鬢長發在腦后梳束成辮,其余烏黑似墨的發絲,瀟灑披散,笑彎的眉眼,還有,額心中央,黑曜石一般的小巧圓痣……
那日傘下,模模糊糊卻最溫暖的姿容,與眼前這人交會融合,仿佛覆在眸上的薄簾,被掀了開來的清晰。
“是你……”她認出他了,離世之前,她最留戀的光景,正是傘下那人。
意外的是,持傘為她遮雨……居然是霉神。
更加意外,所謂霉神,竟長得這般……人畜無害,與她曾經想像、咒罵千次萬次的惡神,有哪一點吻合?
“是我,在你斷氣之前,一直守著沒走的人!闭_來說,是神。
“……”她看著他,靜默。
奇怪?怎么沒有很感動撲到他腿邊,謝謝他完成她的遺愿,來生做牛做馬報他此款恩德諸如此類……
呀,八成踏過奈何橋,記憶混沌了,感激淡化了,無妨,他提醒提醒。
“幫你打傘,不讓你被雨淋!
“……”她仍舊看著他,很靜。
“替你收拾遺體,如你所愿,讓你被吃得干干凈凈,不留半根骨頭!彼谝慌远⒅,沒讓虎兒浪費剩下。
“……”非常靜。
好極了,狼心狗肺的小娃,確實不見半分感動涕泣,仿佛上輩子的事,與現在的她毫無干系。
“你不是嚷嚷著忙,去辦正事,甭守在這兒不走,省得事后被閻小子處罰,又來埋怨是霉神怎樣怎樣。”梅無盡沒忘掉一旁還杵了個看戲的,開口打發他走。
“那么半個時辰后,下官再來領女魂返回枉死城,繼續她今日工作!蔽呐心茏咦允遣幌肓,別說人怕霉運,就連鬼,亦避之唯恐不及。
咻地白煙轟散,文判清俊鬼蹤不見。
“跑得可真快,嘖!泵窡o盡懶得理他,見小娃仍跪地不動,出聲道:“來,這邊坐,我變一盤糖霜果子餅給你吃!
她靜默未答,一雙眸子直勾勾盯向他,似乎仍在困惑,為何霉神不是個滿臉衰相、八字眉垂到耳朵下方、笑容猥瑣的可惡模樣。
他大方任由她看,更一手托腮擺姿勢,讓她瞧個盡興。
“在想……霉神怎長這德性?八字眉呢?衰樣眼呢?最起碼,眼窩下得有兩圈陰霾吧?”他撥撥垂下額側的發絲,舉手投足,充滿自信。
哎,這是個看臉的世界,世人想像貧瘠,總認為丑事丑人擔,撒霉運這破事兒,就該由位衰顏之神來扛。
有時他好心表明身分,要旁人提防提防他,保持安全距離,還會換來一句“你這長相,說你是霉神?我還窮鬼咧!哈哈!”,再順手搭搭他的肩,自個兒把霉運默默領走。
“為什么……要害我?”太久不曾開口說話,她嗓兒沙啞,字字結巴。
“我害你?”天地良心,他不過是突然想起她,過來瞅瞅她,何來相害?
“我的上一世……”小臉間,淡淡怨懟,魂體甚至因激動,變得混沌不明。
“天底下那么多人,一生坎坷,嘗盡苦楚磨難,若每人都來找我討一個交代,我肩上的業障,豈不重如百座泰山?”壓都能壓死他了。
“我想知道,為什么是我?為什么……讓我經歷那么多倒霉丑事……我做錯了什么?”她維持跪姿未起,小拳卻緊緊掄握。
“你的霉運,非我所給!本退阏嬖醋杂谒说囊簧摰枚嗌,不是由他決定、分配,那是因果,是業,是一世一世積累與消抵。
“你是霉神!惫膺@四字,足以說明一切,若非他,還能有誰?
“霉神也沒閑到四處去撒霉運。”
“那為何……有人幸運,有人倒霉,不公平!彼源尜|疑。
“那為何有人富裕,有人貧窮?你也去找財神窮神,問個公平呀!彼裏o語低頭。
是呀,這世間,哪有公平可言?
有人美有人丑,有人富有人貧,有人生來聰慧有人注定癡兒,她居然還傻乎乎埋怨不公平……
“別跪著,坐下,吃餅!泵窡o盡一口令一動作一親自站起來,拎小雞似地,把她撈到椅間坐定,遞餅給她。
這小娃真輕,掂在掌間,比卷宣紙更薄巧。
餅拿在他手上,她遲遲不接,并非不食,而是……無法食。
“我吃不到……”顏色及香氣那么吸引人的餅,對她來說,只是幻相。
“忘了你們鬼魂麻煩!彼炇┬g,彈指送了一顆星芒到餅上!靶辛,吃吧。”
她遲疑接過,掌心托著餅的重量,許久未曾碰觸過物品實重,她神情顯得復雜,摻合著懷念、遙想、以及諸多思緒。
張口去咬,竟真能咬著餅香,外頭的糖霜,既脆又甜,讓早已失去味覺的舌,被甜意圍繞。
有多久……不曾進食了?
她死的那天,因為犯下過錯,晚膳被罰不許吃,她喝了些水充饑,又給叫去擦拭客人醉酒嘔吐的穢物、打翻的菜肴,清洗桌巾、重新鋪設桌面,忙到窯子熄燈送客,已是遠方天際將明時分,她想著,終于能吃早膳……
卻在轉角處,遭惡人套上麻布袋,扛出窯子,帶往破廟……
而死后,無墳無墓,無人祭拜上香,自然也沒有供品與紙錢,她在陰曹冥城中,等級就是只餓死鬼……
她努力呑咽果餅,等不及前一口咽下,便急忙再咬下一口。
過了這頓,怕是再沒有下一餐。
“吃慢點,沒人跟你搶。冥城不給飯吃嗎?瞧你餓的!
“唔!”她驀地停下動作,僵住不動。
“怎了?咬到舌了?糟糕……這就應該是我害的,霉神拿過的餅,吃了總會沾些霉氣,來,我看看,舌頭吐出來!
即便當真咬到舌,鬼魂也不疼的,更不會受傷流血,一切的生存證明,她已無法擁有。
為什么會是霉神?
為什么……她所感受到的溫暖,全是由一個霉神給她的?
“把嘴張開——”
他伸手要托扶她下頦察看,指尖甫觸及她臉頰,她立刻避開,用瘦弱雙臂把自己蜷護起來,臉上雖未流露太多情緒,但眸底有絲驚恐,一閃而過。
想來是上一世的經歷,使她畏懼男人,視其為洪水猛獸。
他知她懼怕,也不逾越,保持她能接受的距離,收回手,改去取另一塊餅。
“還敢吃嗎?”霉神親手遞的餅。
這點程度的倒霉霉運,她不怕。
比起咬到嘴的小小疼痛,有塊餅填胃的饜足感,更加重要。
“要吃!彼焓秩ソ,繼續先把頭一塊餅消滅,再轉戰第二塊。
“別再咬到舌了!北疽f茶給她,看她一副半大不小的娃兒樣,索性倒干茶水,改注滿一杯溫牛乳。
牛乳這玩意兒,有錢人才喝得起,她上一世,連聞都沒聞過。
小心翼翼捧著喝,一小口一小口,舍不得太快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