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不是,從小時候開始,就這樣撲子亞撲習慣了呢,敏之這才強烈意識到,這怎么可能單單只是戀兄情結!
幾年以前,她也是這樣抱他頭顱,對牢她心目中最最重要的人,又哭又笑道:“都說最喜歡子亞了,以后要嫁的人就是子亞……”
子亞以為,是她的孩子話。
敏之也以為,是她的孩子話。
怎么會是孩子話呢?
蘇家的人,講話向來認真。
她這么說,自然是認了真,認真到底。
就像多年以前一樣,那女子似剛下飛機,風塵仆仆的樣子,鬢頭鬢尾卷來卷去,只不過,小旅行袋換成大密碼箱,一條五顏六色的尼泊爾長裙換成短背心、低腰牛仔褲,露出一截平坦、光滑、白皙、結實的小腹,天,叫人眼睛都粘上去。
只不過,場景換成了本市某座安靜偏僻的大教堂,只不過時光刷刷刷前進,她兄長與當初那念書少女要結婚了。
子瑤站在教堂大門口處,背光而立,剎那間,她的一頭長發,都是憤怒地揚著。
本來,教壇中央,帶一點英格蘭腔的老神父還緩緩地念著:“蘇子亞先生,你愿不愿意娶王敏之小姐為妻,不論貧窮與富貴,不論疾病與健康……你愿意嗎?”言罷,還推推鼻梁上的老花鏡,一雙眼睛都溢滿了笑,多么慈愛,“神在看著你!
穿白西裝白西褲的子亞,側過臉去,看牢小妻子無限溫柔酸楚,“我愿意。”
他怎么會不愿意,他都生怕她不愿意。
底下眾人會心一笑。
世軍伯伯就坐在頭排。
做長輩的,看著這一幕,忍不住掩面。她可算是在他趙家長到大的。
敏之走紅地毯,還是叫他給牽的手,還是叫他給放到子亞手心里去,真真有種做父親的感覺,真真有種嫁女兒的不舍。
他還記得,夏日午后的蘇家偌大書房里,二十五六歲的人了,失態成那個樣子,“真的嗎真的嗎,敏敏可有理他們來著……”一聽他說“每天往我們家門口排隊的小家伙,不知有多少哩”,子亞眼睛都瞪圓了。
世軍伯伯就知道,要有這一天。
這一天,之之要嫁人了。
記憶自動過濾掉所有的不愉快,他只記得之之的聰明美麗敏銳,絕口忘了提一提彌生。
還是彌生背著幼年之之進家門口的,做父親的只是抬頭瞄了瞄,問了聲:“是誰家?”
彌生答:“趙家的!
可不是,他姓趙,他兄弟世偉也姓趙,不是趙家的是誰家的?
一晃眼,都要嫁人了。
世軍在眾目睽睽之下,悄悄地伸手過去,握了握伊莉莎白的手。
伊莉莎白,多么可愛的伊莉莎白,這把年紀了,居然臉紅了紅,也由得他握得死緊,神情倒挺神圣凜然的。
世軍看了,暗地里笑跌了。
只聽得伊莉莎白輕輕道:“若是彌生在,再好不過了!
她似乎忘了,那此刻她巴不得敏之同彌生離得遠遠的。
她似乎忘了,敏之同彌生,再也沒有通過消息,她不是沒有功勞的。
她功勞有多大,在她看來,兩對壁人是叫她給促成的。彌生與丹丹,子亞與敏之,都是神仙美眷,歡喜伴侶。
世軍“唔”了聲,極輕極輕道:“當初也是你,非要瞞著之之不可的,彌生的婚禮,之之沒有出現;現在之之的婚禮,彌生沒有出現……得,也算扯平了。當初,是之之高三課業忙,怕她情緒受影響,F在,是彌生到了寫論文的關鍵時刻,這孩子念了研究生,念碩士,念了碩士念博士……念個沒完沒了,還在伊斯坦大流連忘返,真要叫他念到最后,估計連太太也給念沒了,伊莉莎白你也看到了,咱們丹丹這幾年,歷練得都成一女強人了……”
伊莉莎白“呵”了聲,反手按住趙先生,“噓,聽之之說愿意!
本來,神父是含著笑的,望著那蒙著白紗的新娘子,柔聲道:“王敏之小姐,你愿不愿意嫁給蘇子亞先生為妻,不論貧窮與富貴,不論疾病與健康……你愿不愿意?”
敏之隔著白紗,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也感覺得到,這此刻她有多么……多么震蕩。
“神在看著你!蹦昀系纳窀福敲创葠鄣难凵,連老花鏡都變得可愛起來。
她內心深處,驀然叫這一句‘神在看著你’像針般輕輕扎了下。有什么東西醒過來了。
“之之你別走,我頭疼得厲害。”在黑暗中,他拉著她,不叫她走,頭顱靠她耳鬢,蹭了蹭。
可是她真的努力過,在原地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腳酸得只想跌坐在地,爬不起來,在昏暗中靠著門扉,累得發困。
那個時候,他在哪里呢?
他在哪里呢,敏之突然望了望四周,一張一張的面孔,子亞,子亞父親,世軍伯伯,黃阿姨,媽媽,偉叔叔,招娣……那么多人,可為什么,就是沒有彌生在呢。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一面,“丹丹輕聲點,別吵醒之之!蹦鞘撬c他相處的最后時光,要用多大代價才換來的片刻幸福呢。
這是她的以為。她不知道,她與他最后一面,是在那凌晨時分的大馬路上,大房車與人行道上,失魂落魄的她,擦肩而過。車內坐著的人,也不知道這是他與她,彼此永遠都不知道的,一次遇見。而且是生生最后一次碰面。至她死,他也沒有再見過她;至她死,她也沒有再見過他。
敏之這一刻,喉嚨哽了哽,分明感覺到身邊子亞的極度焦慮,她不過是遲了那么十秒八秒的,他就在乎成這樣。
罷了罷了,在乎成這樣,怎么可能不會幸福呢?倳裢捁适吕镎f的那樣,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和快樂的日子。
本來,敏之正要極清楚極明白地道:“我愿意!
可是,不等她說出這句“我愿意”來,大門口處,那女子拋下箱子,只聽“撲通”一聲,所有人的頭都回過去,敏之也咽了咽話頭,她回過頭去。
她回過頭去,剎那間時光倒退,那尼泊爾裙姑娘不顧一切地奔過來。
那短背心低腰褲的漂亮姑娘直奔過來,人未到,聲已先到———
“子、亞,你誆得我好苦……”
待她抱著他頭,眼淚已簌簌落得不成樣子。
敏之這才“咦”了聲,這是子瑤嗎,她可是瘦了。
一張臉,巴掌般大,深深的眼窩,藏著許多東西,大眼眸水亮水亮的。她臉埋在子亞脖頸,正對著敏之,已經不知道什么叫“嫉恨”了。
這便是叫“嫉恨”了吧,若目光能夠殺人,敏之已叫她給一刀一刀凌遲。
敏之退了退,聽到四下嗡嗡作響,看到人們頭碰頭,細細聲:“這不是蘇家大小姐……”
“聽說,子瑤去歐洲四五年了呢……”
“知道為什么嗎,妹妹有戀兄癖,叫兄長給送遠了點……”
……
子亞要待穩住身形,才發現,扶在手掌里的,至親小妹的肩膀,都瘦削了。
生氣都來不及生氣,只覺得一陣鼻酸,是他至鐘愛的小妹,小時候,他也抱過她,親過她。
他愛護得都來不及,若不是……
“若不是怕瑤瑤你不依不饒,我哪會誆你出國去……好啦,也不看看是什么樣的場合,孩子氣也要看對時候,瑤瑤結婚的時候,我若是這么一撲過來,做新郎的,還不提刀宰了我,我們瑤瑤這么漂亮,一大卡車的人在排隊等女王陛下欽點呢……”
底下一陣轟然,只聽得子亞父親自頭排起立,招招手道:“瑤瑤這邊坐,別叫人看笑話!
世軍同伊莉莎白一陣取笑,“建成兄,哈哈,生了個寶,你可要頭疼操心得不得了哩……”
子瑤被這兩三聲“瑤瑤”,震得還緩不過神來。他有多久了,沒有這樣叫過她。從她開口閉口“子亞子亞”叫,她兄長便開口閉口“小妹小妹”叫,已經好久好久沒叫她小名了。
本能地,子瑤呆呆走到爸爸那,靠在爸爸身旁,本來已經止住的眼淚,又流了下來,輕輕道:“子亞答應過,他要娶我的!
那是小時候,正在做功課的男孩,被幼妹哭得實在沒辦法,隨口允了下來,她怎的就當了真呢?
子亞要在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好事還真多磨。
他催道:“敏敏還沒說我愿意呢!辈淮糁磻^來,他又急急道,“算了算了,敏敏不用說也是愿意的啦,神父你直接略過,下面可是新郎親新娘,快快快……”
老神父叫他這一連迭聲的快快快給快蒙了,只聽得底下一陣哄笑,大概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心焦的新郎了。
他還故意清清喉嚨,咳了咳,咳了又咳。
子亞兇過去。
神父居然這樣講:“下面請新娘吻新郎!
大聲得很,不知道他是嚇的,還是故意的,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這大概是本市笑聲最多的一場婚禮呢。
敏之也真湊過去,自己掀開面紗,對著蘇先生的嘴唇印了下去。她看到蘇生生都呆了,由著她親下去。敏之都親得笑起來,忍不住趴在他肩頭上,呵呵呵。
子亞這才反應過來,掰起她肩膀,捧著她的臉,說了句:“好你個蘇太太!本徒o她用力地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