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娘覺得腦袋快炸了。
那個男人真是太自以為是了,連問都不問一聲,就替她做了這些決定,就認定自己一定會順從嗎?
“即便如此,大當家還是處處為大奶奶打點,像是每兩三天就吃一次的蘇州菜,就是他讓葉大娘請村子里的一位蘇州媳婦兒特地來別莊里煮的,無非是擔心大奶奶吃不慣徽州菜,會失了胃口……”麻姑一股腦地說道。
“還命人做了好幾件披風給大奶奶,就是擔心原有的衣物不夠保暖……大當家對大奶奶真的用心良苦,大奶奶一定要相信。”
這下她真的氣到想要大叫。
那個男人為她安排一切生活起居,好過得安穩舒服,卻不讓自己知道,韻娘真正想要的卻不是這些。
“我要睡一會兒……”她揉著太陽穴喃道。
麻姑幫她蓋上被子,見韻娘閉緊眼皮,也不知還能為大當家說些什么好話,只好退出廂房。
韻娘再度醒來,已經是巳時了。
她沒有起身,只是望著帳頂,想到圍繞在相公身上的秘密,終于揭開一角,得以窺見藏匿在其中的黑暗面。
不堪、丑陋、骯臟……光是這幾個字眼,就比烙在身上的印記還要來得嚴重,那是融在骨血中,永遠洗刷不掉的。
也就難怪嫁進門那一天,前來鬧洞房的邢家親友的態度會如此詭異,既不尊重,又語帶輕蔑,根本不把他當做一家人,韻娘實在無法想像邢阜康是在這種充滿敵意的環境之下長大成人,又受過何種羞辱和譏諷,讓他連孩子都不敢要了。
相公不是不想要,而是不能要。
可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有資格知道一切,不該一個字都不說,然后私自做好各種安排,根本沒有顧慮她的感受。
想到這兒,韻娘不禁用力槌了下床榻,坐起身來,要是那個男人此刻站在自己面前,她鐵定也會狠狠賞他一記耳光。
韻娘愈想愈是生氣,索性掀被下床,感受到空氣中的寒沁,很快穿上大襖和百福裙,然后坐在鏡奩前梳頭。
“……一送郎,送到枕頭邊……二送郎,送到床頭前……四送郎、送到房門邊,左手摸門閂,右手按門閂,不曉得門閂往哪邊……五送郎,送到樓梯頭,左手搭欄桿,眼淚往下流……”
樓下又傳來嬸婆的〈十送郎〉,不只是唱得肝腸寸斷,連聽的人也不禁淚眼汪汪了!按野。〗裉鞊伟臣依筛缛,何時撐俺家郎哥回……”
她穿上披風,下了樓,才發現外頭飄起雪來了。
第5章(2)
“嬸婆!”韻娘走向坐在東廂房門口石階上,穿著紺青色襖裙,頭上戴著遮眉勒,滿臉皺紋,看來很老很老的婦人身邊。
“下雪了,快進屋里去!
嬸婆聽見有人說話,偏頭看著她,然后咧嘴笑開了,可以看到兩排牙齒幾乎掉了一半!跋眿D兒,你來帶我回家是不是?”
“我叫韻娘,不是嬸婆的媳婦兒!彼囍忉。
“媳婦兒,咱們回家吧!”嬸婆笑彎了眼。
看來真是年紀大了,連自己媳婦兒的長相都忘了。“我真的不是!
她拉著韻娘的手!拔乙恢痹诘饶銇斫游一丶遥靡患覉F圓!
這句話讓韻娘喉頭一窒,不忍心毀了她的期待和希望!皨鹌拧
“你叫錯了,應該叫娘才對!眿鹌判ξ丶m正。
韻娘嘆了口氣,只好先順著她的意思!笆,娘!
“咱們回家去吧!”她說。
“娘,這兒就是咱們的家了!表嵞锇阉龔牡厣蠣科饋,想到麻姑說嬸婆的兒子媳婦都不要她了,除了待在這兒,應該也沒有人愿意收留才對。
“咱們以后就住在這兒好不好?”
“以后都要住在這兒嗎?”嬸婆看了看四周,神情有些不安!昂檬呛茫贿^阿旺呢?他知不知道咱們在這兒?”
她心想“阿旺”應該就是嬸婆那個不孝的兒子!八斎恢,等他從外地做生意回來,就會來看娘了!
聞言,嬸婆安心地直點著頭。“那就好、那就好!
“外頭冷,咱們到屋里去!彼鲋鴭鹌呕氐綎|廂房。
嬸婆緊緊地拉著韻娘。“媳婦兒,你可不要再丟下我了。”
“再也不會了。”韻娘安撫地說。
“好、好。”嬸婆頓時笑得老眼都瞇了。
周大娘這時端著一盤咸蒸糕,來到廂房門口,見到屋里的畫面,有些驚奇,因為嬸婆很少跟誰特別親近,就算是她和葉大娘,也不太理睬。
“這是嬸婆最愛吃的點心,剛蒸好,要趁熱吃!
嬸婆趕緊拉著韻娘坐下!跋眿D兒,她的咸蒸糕做得好,不輸我自己蒸的!
“媳婦兒?”周大娘滿臉疑惑。
韻娘只好小聲解釋!皨鹌虐盐艺`認為是她的媳婦兒了!
“媳婦兒,你也來吃吃看!眿鹌虐芽曜尤M她手中。
“是!表嵞镏缓脪兑恍K來吃!罢婧贸!
嬸婆也拿起筷子,挾了一口,用剩余的幾顆牙,慢慢地咀嚼。
“阿旺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不管我蒸多少,都不夠他吃……不過現在老了,這兩只手都不中用了,再也沒辦法做給阿旺吃……”
“是誰說的?下回娘要是想自己做,就讓周大娘在旁邊幫你。”她希望讓嬸婆對未來還存著期待,人一旦有了希望,就會想要活下去!暗劝⑼貋,要是吃到娘親手做的,一定會很開心。”
“你說得對!眿鹌判溥涞鼗氐。
待她們吃過了咸蒸糕,嬸婆坐在椅上就打起盹來。
周大娘把她扶到床上躺下,蓋好被子,這才和韻娘一起出去。
“嬸婆每次見到大當家,都會把他當做死去多年的相公,拉著他的手說阿旺開始學走路了,要不然就是說阿旺已經會叫娘了,大當家就只是陪在身邊,靜靜地聽著,他比邢家其他人好太多了!
說到這兒,她有些惶恐不安地望著韻娘!叭羰沁B大奶奶也瞧不起他的話,大當家真的就太可憐了。”
韻娘愣了愣。
她會瞧不起相公嗎?
若是打一開始就知道相公是那種不見容于世的出身,或許會心懷芥蒂,無法很快敞開心扉接納他,夫妻之間,恐怕會出現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必須經過更長時間的相處,才能慢慢地了解彼此。
但她是在完全不知情的狀況之下,嫁進了邢家,也接觸到邢阜康這個男人,當他逼自己喝下那碗避子湯,心中不是不怨,接著又被相公打發到別莊,以為是不要她了,但她同時也在這個地方知道更多相公私底下的面貌。
像相公這樣善良又無私的大好人,可比那些有著好出身的名門顯貴,更加值得贊賞和尊敬,甚至為他心動……
心動?是啊,她怎會不心動呢?原本只是抱著感激的心態,嫁給他為妻的,但是如今韻娘得知這個男人的苦衷,還有所做的善行,以及那份處處為她打點的溫柔體貼,又怎會不喜歡,更別說有一絲瞧不起了。
能夠喜歡上自己的相公,是何等幸運,有人當了一輩子夫妻,未必就能產生男之情。
周大娘不知何時走開,只留下韻娘一個人站在檐廊下,看著不斷從天上飄下的白色雪花,想著等相公下回再來別莊,一定要跟他把話說清楚講明白,她不在意他的出身,也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可以讓自己留在他身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