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恨意可以殺人，他已經(jīng)死了幾千幾百次了。
勉強(qiáng)回到東宮時，真夜略有些憤世的笑容已僵在臉上。
帶緣來問他：“殿下，這幾籃食物要怎么處理？”
“誰送來的？”他語調(diào)僵硬地問。
“有戶部、禮部的，也有宮里送來的，全用針試過了，沒毒的�！倍铱雌饋砗煤贸�，都是請一流廚師烹調(diào)的美食�！暗钕乱獓L嘗看么？”主子最近胃口極差，他有點(diǎn)擔(dān)心呢。更精準(zhǔn)來說，是自從侍讀公子不在東宮里后，殿下就經(jīng)常睡不著，夜食不下飯拉。
“……我不想吃�！�
“那不然，我——”幫忙吃。
“你也不許吃，帶緣，你若要留在我身邊，就得養(yǎng)成習(xí)慣不要撿我不吃的東西去吃，聽見沒有？”
“可是……又沒毒�！倍加勉y針試過了呀。
“你若養(yǎng)成習(xí)慣吃我口水，總有一天你也會因習(xí)慣吃下有毒的食物。想長命的話，自己斟酌考慮�！�
“呃，殿下心情不好么？”感覺好像從二皇子那里回來后，臉色就很臭，講話也很直接。以前還會笑笑的，現(xiàn)在那套客氣全都省了。
真夜揉著臉道：“對，我心情不好，你能替我解悶么？”
帶緣仔細(xì)想了想，笑說：“說不出可以。”
真夜原本不預(yù)期帶緣能有辦法替他排除心中煩悶，此時聽帶緣如此肯定，也不禁有些好奇。
“說來聽聽看�！闭嬉沟�。
帶緣笑說：“用說的沒用，殿下自己看吧。”說罷，他一溜煙跑走，出門前還把大門關(guān)起。
“喂！”真夜差點(diǎn)咆哮出聲，回頭卻聽見——
“你最近脾氣都這么大呀？”
他怔住，一時間沒敢回頭，怕是聽錯了。
直到身后傳來輕巧的腳步聲，他猛然回頭一看，就見一身白衣的黃梨江緩緩從屏風(fēng)后頭走出來。
“你……你怎么會在這里？”而他竟然沒有察覺，太大意了！
“帶緣說你最近睡不好，又吃得少，龍英和朱鈺也很擔(dān)心”
“你不必管這些�！彼狡鹚氖直郏鸵庾�，“要趕緊送你回去，免得被人發(fā)現(xiàn)——”他強(qiáng)忍著思念，兩個月沒去找她，可不是為了讓她走險棋。
“你這個人怎么這樣！”黃梨江甩開他的手，蹙眉道：“龍英好不容易才找到機(jī)會偷偷把我?guī)нM(jìn)來，你卻要攆我出去？”
“小梨子，你——”
“太學(xué)那里我已經(jīng)告了假，今晚不走了�！闭f完話，她當(dāng)在自己家里一樣，往旁邊的躺椅一坐，還伸手拿了個食籃里的包子送到嘴邊——
“別吃！”真夜趕緊阻止�！斑@是禮部送來的�！�
“才不是�！彼χ乱淮罂诎訋юW�！斑@是盛京城里最有名的李二肉包，跟禮部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我排隊等了許久才買到的，你——”話還沒說完，手上的包子已讓人連手帶肉咬了一口�！澳氵@習(xí)慣真不好，剛剛是誰跟帶緣說，不要養(yǎng)成撿別人東西吃的習(xí)慣？要是這包子有毒，你已經(jīng)死了�！�
“死了就算了，反正已經(jīng)吃到肚子了�！彼灾掷锏娜獍�，打從上回在云水郡分開以來，頭一次覺得這么饑餓。
她心憐的看著他，沒再說話，只是不停的喂食他。
趁他進(jìn)食的時候，她起身為他泡茶。
等他又嗑掉一個大肉包，喝完她泡的茶，她才從食籃里拿出城南碧蘭軒的招牌點(diǎn)心遞給他。
“鳳尾糕？”他訝異的看著她手里外表晶瑩、內(nèi)里卻包裹著茶紅色牛肉餡的咸食。
黃梨江化身為那個愛聽閑話的白衣江公子，眉目間盡是笑意的道：“正是葉公子推薦的一流茶食。你說過，倘若我們能真的相遇，就真的是有緣了。雖然我不想跟你結(jié)拜，但這一回，顯然是我請客�！�
“……小梨子，你快走。”
“又趕我？”
“不是趕你，是警告你。”他瞅著她，沒忘記上回他們分開前，兩個人做了些什么事，最近他的自制力是越來越薄弱了。
“我說過我今晚不離開�！币碌米呷耍筒唤悬S梨江。
“你真不走？”他黑眸轉(zhuǎn)深，口氣危險地問。
“不走�！�
“那就過來和本太子睡一晚吧！”
“睡就睡，反正未必是我吃虧——”話未說完，她已教人用力摟住。
“這種事，怎么看都是你吃虧的。”真夜雙臂緊緊圈住心愛女子的腰身，臉頰埋進(jìn)她的頸側(cè)。
“俗話不是說，吃虧就是占便宜？”她悄悄張開雙手，抱住她的后背�！罢嬉�，我相念你�！�
從沒有想到，自己會這么相仿他。上回兩人分開時，她還拼命找借口想說服自己，真夜于她沒那么重要，沒有他，她也可以過得很好。然而分別后，她卻日夜思念，極力探聽市井閑話，不過是為了想知道他最新的處境。
不是不曾見過他對手足的一貫愛護(hù)，二皇子即將赴雒，那份埋藏多年的恨意，必然傷害著真夜……現(xiàn)在的真夜，還不適合當(dāng)一個君王，他太惜情。然而正因如此，她才會這般拋不開他。要她將他當(dāng)作擋路的石頭般一腳踢開，平步青云去，她怕自己踢著石頭，腳會疼，還是別踢開這石頭吧。
他雙肩猛然收緊，沒有回話，任由思念放肆，緊緊捉住房眼前僅有的溫暖。他很任性，他知道，可心愛女子當(dāng)前，他卻只想讓她好好寵他。
他的小梨子……倘若是個聰明人的話，就該離他遠(yuǎn)一點(diǎn)。他不能給她美好的未來，跟著他，她會辛苦一生的。然而、然而他是這么的放不開……幾番抗拒著自己的心意，卻只是加深對他的想望。多希望，此生有她做伴，他愿是她唯一……
“你……不可以留太久，不能呆一整個晚上�！崩碇堑哪且幻嫣岢鼍妫m然他已經(jīng)快要失去理智了。
“我曉得�！彼p聲回應(yīng)�！翱晌蚁朊耙淮坞U�！�
他動容，低聲說：“遙影被封到洛地……”
“我聽說了�！笔芯锒荚趥鬟@件事了。京城閑話流傳之快，使她懷疑消息泰半是自宮廷流出……
“我們今天……很不愉快�！�
“看來手足太多，也是令人煩惱的事�！比绻嬉苟荚敢馓钩行值芟嘁姷牟挥淇�，那么實際上的沖突，不同恐怕只會更嚴(yán)重。她故意輕描淡寫道：
“今天難為了你，等會我叫帶緣進(jìn)來幫你沐發(fā)，洗個舒服的澡，然后上床睡覺，好么？”他眼窩下有著淡淡的黑影，想來是真的長時間睡不好，可憐的真夜。
真夜忍不住微笑，“當(dāng)我是小娃娃？要不要唱個曲子哄我睡？”
她摸著他略略消瘦的臉，笑道：“小娃娃，不必逞強(qiáng)，今晚讓我看著你睡個好覺�！�
“希望今晚是個夢……”這樣就不必?fù)?dān)心留她在宮里會節(jié)外生枝，寧可僅是在夢中相見，只有自己才知道發(fā)生在夢境里的一切。
可惜伊人不解風(fēng)情，爽朗的笑道：“能在夢境里頭吃到千金難買的李二肉包，也算你厲害！”
真夜哈哈大笑，暫把煩憂心事拋卻腦后，摟著他的小梨子，難掩情動的低頭輕聲問：“要不要跟我同沐？”
想起當(dāng)年，初入東宮時，那個同沐寢的調(diào)皮建議，黃梨江心想，同寢之事倒是教他給說中了，且還不止一次呢，真不知道是誰定性差。
如果再開同沐之門，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為此，她把持住�！跋敫彝�，做夢比較快，我還是趕緊叫帶緣進(jìn)來，把你料理清爽再送你上床睡個好覺，好去做夢吧�！�
她悄悄推開他，要叫帶緣進(jìn)來侍候，但真夜從她身后再度抱住她。
“對不起，讓你擔(dān)心了。”真夜在她敏感的耳后低語，外頭閑話必定傳得繪聲繪影，她才公冒險過來探視。
“不必道歉�！彼龑⑹终瓢丛谒喘h(huán)她肩膀的手臂上。坦然道：“現(xiàn)在還不必。我黃梨江此生恐怕將為你擔(dān)心一輩子。日子還久得很，對于未來的辛苦，真夜，我不討厭你�！�
起初因為不了解，是真有些討厭的，但這么多年的相處，其實早就不討厭了，倘若明天她出了意外死去，她不希望真夜以為她還討厭他，而真相并不是這樣子的。
伴著些微愕然，真夜略松開手，后退一步，以便看清楚她臉上的每一分表情變化。
“你不討厭我？為什么？我是才德在眾皇子之末的陌上塵，又長惹你生氣……”
“沒錯，你的才德是在眾皇子之末，也常惹我生氣，可我就是討厭不了你。我也常常自問，到底是為什么”她語氣里有著明顯的苦惱。
“那，為什么？”他追問，想知道如果她不討厭他，那么，是否也有一點(diǎn)點(diǎn)喜歡他。
“……在我回答之前，你先回答我，當(dāng)年在太學(xué)里，你到底是‘欲善’還是要我‘避善’？”
“……老實說，當(dāng)時我根本沒想那么多，我只想著，這位小公子看起來真秀色，不趕快把他搶來身邊放著，怕被人捷足先登�！笔聦嵶C明，他當(dāng)時的想法是正確的�！氨緛磉€理智的想要放了你，身體卻不聽使喚，硬把扇子塞給你，只是希望三天后還能再見到你�！彼媛犊嘈Γ侣兜溃骸爸劣谥蟮氖�，就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也就是說，”她冷靜的下結(jié)論：“其實你根本沒想過什么‘欲不欲善’的問題，純粹只是一時興起的問題？”暫時不理會他說她秀色的事。
“算是吧。”
“果然，跟我想的一樣�！边€不了解真夜時，以為他故弄玄虛，比較認(rèn)識以后，才明白他根本沒那份心思去偽裝這種事。
旁人不是被他放蕩的形象給欺騙，就是以為他心機(jī)深沉，殊不知，用真實的自己面對世間百態(tài)，以靜制動，才是最上乘的偽裝。
只能怪這世道太險惡么？竟將最單純的心思理解成最迂回的老謀深算。
真夜能安然活到現(xiàn)在，繼續(xù)當(dāng)他的太子爺，大概只是運(yùn)氣好吧！他自小身處在這真真假假的險惡宮廷里，真是辛苦了。
“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那，你的回答呢？小梨子，你為什么不討厭我了？”他不遲鈍，自然感覺得出來，跟前女子對他的感觀已于早年大不相同，然而還是想聽她親口說出啊。
“這個問題嘛……”黃梨江勾起一抹有點(diǎn)玩世的笑意，回首瞅著他道：“我不打算回答。”開什么玩笑！都已經(jīng)表明不討厭他了，難道還要告訴他是喜歡他才不討厭的么？這會讓他得意忘形吧！
真夜表情微僵住�！澳悴皇匦庞谩倓偰忝髅髡f，我若回答你的問題，你就會告訴我——”
“你誤會了。我剛才是說，在我回答之前，你先告訴我，但我可沒說一定會回答你哦。”
真夜倏地怔住，好半晌，他嘴角抿了抿�！靶±孀右捕闷圬�(fù)人了呢�！�
此番對答，正是為了安他的心，讓他知道，即使日后入朝為官，她也有能力保護(hù)自己。黃梨江微彎著俊眸道：
“如此，將來在朝堂上，才不會由人擺布啊�！彼�，真夜，不必?fù)?dān)心，她會保護(hù)自己的。
也許是心意相通，真夜盡管心中憂思，卻還是微笑祝福：
“看來我的小雀兒變成大鵬鳥了。既然已經(jīng)不再需要金籠子的保護(hù)，那么，就去飛吧！一路飛向那九重云宵，快意乘飛去�！�
黃梨江眼眸滿意是暖意地看著他，真像是只慣養(yǎng)的金雀鳥，即使將飛向林野，卻仍眷顧著最初的主人。若非他細(xì)心照顧，她哪里能有展翅高飛的一天？
在喚帶緣進(jìn)來前，她告訴他：“真夜，你還是弄錯了一件事�！�
真夜挑起俊眉，洗耳恭聽。
“小雀兒并沒有要變成大鵬鳥。”她舉起腕上的繩環(huán)，微微一笑�！靶B來，復(fù)歸其家�！�
她不是要離開他飛向九重天的大鵬鳥，只是在北風(fēng)起時，暫時飛往南方，等到春日天暖之際仍要飛回故鄉(xiāng)的燕子。
“你身邊，”一只晶亮的眸子回視另一只晶亮的眸子，“我的位置，替我守好�！�
他凜然道；“你放心，沒有人可以取代那個位置�！蹦谴松奈ㄒ�。
兩人相視一笑。
她以為，他為她留的位置，是此生知音、是朋友——在現(xiàn)實處境下，她最多只能要求這么多。
但他知道，他為她留的位置，是此生知音，更是他心愛的女子。
很難實現(xiàn)的未來，但，何妨？
他所認(rèn)識到的黃梨江，不是那種為她許棄江山，就能得到的奇女子；而假如，得先擁有天下才能擁有她，那么，他會試著去得到天下。
猶記得出使皇朝時，麒麟曾告訴他，她之所以愿意承擔(dān)家國之重，是基于想要守護(hù)的心情，此刻，他，再同意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