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初的深夜，總是有著一股寒瑟寂清的風颯木蕭之感，加上一場突如其來的湍大急雨，將漢水南側(cè)的一棟百年古宅，沖刷得更加濕冷、灰晦。
宅內(nèi)，所有的家眷及仆役皆連夜在收拾著府中的家當，每個人皆就著微亮的燭光，打包著一件件家珍世產(chǎn)，臉上神情之焦郁，猶似面臨著一場即將來臨的災厄。
“動作再快一點呀！”一名五十多歲、灰發(fā)削頰、看來頗有威嚴的老者，頻催促道。
“老爺子��！你這消息可正確嗎？這一走，祖宗的基業(yè)不就全毀于一旦了！”一名哭得淚眼婆娑的老夫人，挨近楚天麟的身旁問著。
“這要怪就怪你生了個好樣的兒子，什么人不好惹，偏去惹上當今朝廷，如今官府四處在抓革命黨，你那寶貝兒子也在名單之列，你再不走，就等著被滿門抄斬嗎？”楚天麟一襲棗紅長褂，兩撇仁丹胡隱隱顫動，對于婦人之見頗不以為然。
“那……那你也等兒子回來再一起走呀！難不成，你不管紹驊了？”楚夫人面色凝重，內(nèi)心有著不祥之兆。
“夫人，現(xiàn)在咱們都自身難保了，哪還管得了紹驊，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朝廷列為和孫文一伙的亂黨，就算我今天賣光所有的家產(chǎn)，也護不了他啊！快走吧！趁黑先摸出武昌市再說吧！”楚天麟兩袖一甩，已無頭緒。
不行！我就這么一個兒子，要我眼睜睜看著他被朝廷抓去槍決，我怎受得了，我想我留下來等他好了，說什么我也不愿意自己走。”她往大理石椅上一坐，執(zhí)意不走了。
“你這是干什么？況且他現(xiàn)在人在哪里，你也不清楚，說不定他早忘了這個家，看開點吧！就當作我們跟這兒子緣薄……”
“說不定……他和夏晴絹在一起！”楚夫人心中立刻涌上一道光明的燈火�！彼赣H可是朝廷大官，說不定會網(wǎng)開一面，放了紹驊。”
“別有這種異想天開的念頭了，你又不是不明了晴絹父親的為人。”楚天麟嘆了口氣，他了解夏云葆這個狗官，是不會眷顧任何情分，放過這些能讓他立功領(lǐng)賞的革命叛黨。
“別再猶豫那么多了，快走吧！遲了就來不及了�！彼俅叽僖淮�，挽住趙睫荷的手逕自往外走。
一到門口，一道道強烈刺眼的火光劃過深黑的天幕，上百支亮晃晃的火把圍住楚家大宅，領(lǐng)軍的人身著朝廷官服、頭戴花翎帽，目露兇光，鐵定是來抓叛黨的。
“糟了！還是遲了一步！”楚天麟暗叫不妙。
楚氏夫婦雙雙疾步邁向大門口，見著那名官差，便禮貌地問道：這位差爺，不知深夜造訪寒舍，有何指教？”
“那你三更半夜穿戴整齊，家仆打包裝箱，府后四、五輛馬車齊備，這又是為何？”那官差倒也敏銳，嚴肅中帶有渾厚的虎威架勢。
這……”這下楚天麟也無話可說了。
“來人啊！全部都給我抓起來，所有的家當一律交至刑部充公沒收。”那名官差毫無半點情感，大手一揮，后頭的士兵一涌而上，強逮楚家上下老小。
一時，整個楚宅大院，掙扎嘶吼聲不斷，所有家仆皆被官兵們縛手在背，楚天麟眼見情況難以控制，忙委身苦訴道：“差爺，你無憑無據(jù)，犯不著將吾家老小如此對待吧！”
“誰不知楚家乃漢江第一望族，可惜子孫晚輩不知力圖上進，飽讀詩書以來和朝廷對抗，要沒十足的證據(jù)，在下也不敢來驚擾楚老爺子你�。 彼麑⒁环萑藛T名冊轉(zhuǎn)由一小兵交至楚天麟手中，那楚老爺子看其封面，上頭大大地寫著：顛覆朝廷亂黨手冊。
他顫抖地掀開了第一頁，就驚見一行上頭職稱署名為小隊長的欄位下，赫然是“楚紹驊”三個大字。
“不！不會的，差爺，你們一定搞錯了！”
“少廢話，來人�。∪拷o我押回去！”那差爺一喊，楚氏夫婦馬上被四名彪形魁梧大漢架著，粗魯?shù)厮劳铣鋈ァ?br />
“夫人！”
“老爺！”
兩人被硬生生地拆散，慌忙中，從趙捷荷的衣袖中滾出了一塊黑亮光滑的玉石，如巴掌大，又正逢一片嘈雜慌亂，步履紛亂的推扯中，加上雨水濺得地面泥濘不堪，因此，也沒人特別注意到這塊石頭的蹤跡。
等到押解楚家所有家眷的馬車一走遠，大宅內(nèi)終于寂靜下來，滂沱的雨聲不停地落在這座紅甄綠階的古宅內(nèi)，也絲絲滋潤在這塊遭主人遺忘的千年靈石上！
黎明卯時。
一身穿著黑色小中山裝的俊挺身影，牽著一名扎著兩條黑溜長辮、穿藍衣小錦袍的娉婷少女，出現(xiàn)在楚家的長廊前，眼下一看，滿目的瘡痍及四散的家當，令這名剛毅中又帶點血氣沸騰的男子，猛烈地朝梁柱上一捶，淚水倏而涌現(xiàn)。
“爹！娘！孩兒連累了你們�！苯B驊低垂著頭，斜倚在門柱上，沒想到，連夜從北方趕來要將父母安頓好，卻不慎被清廷早了一步�！拔乙獨⒘四切┕饭伲 �
紹驊怒焰高漲，己然無法控制自己，他憤而奪門奔去，卻被夏晴絹給拉住了衣袖。
“你冷靜一點，現(xiàn)在你去只有白白地送死，清廷是見一個就殺一個，不會手下留情的，咱們先回‘文學社’找蔣社長研究后再說吧！”夏晴絹滿臉關(guān)心地死挽住楚紹驊，如今，她已背她父親而選了紹驊，自然不希望他有任何意外。
紹驊止住了淚水，將所有的怨恨一股腦兒全發(fā)泄在她身上。
“還不都是你爹，要不是他造了一份亂黨名冊，所有的同志及他們的家屬也不會一個個被抄家問斬，革命大業(yè)說不定早已完成�！苯B驊呼吸急促，眼皮青筋隱隱浮現(xiàn)地看著夏晴絹。
她昂仰粉頸，哽咽地咬住嘴唇，淚水更抑不住地竄流下來，她松開了他的手說：“這——么說，你是……怪我嘍？”
她見他似乎也明了自己說錯了話，但……不止一次了，只要一有革命同志被抓、被捕，他第一個苛責的就是跟他從大學就已相戀長達四年的女友。
“紹驊，自從我決定和你交往以來，就同我爹斷絕了父女關(guān)系，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就只因為我父親替清廷做事？”她語氣轉(zhuǎn)瞬急下�！皠e忘了！那本亂黨名冊上也有我的名字，還有，鄒容所辦的‘革命軍’，我也有文章在里面，你怎可對我說出這么殘忍的話？”她越說越往后退，一顆心又碎成殘破難合。
要不是為了施展大時代青年的抱負，楚紹驊又怎忍心對心愛的伊人喝聲叱言，她整整跟著他東奔西跑了近四年，除了要陪他窩在又黑暗又潮濕的地窖中，還要幫他整理資料、發(fā)稿拍報，有時在夜闌人靜的時候，還要就著燭光為他縫補衣裳，這一切，難道還不足以證明她已注定一生無怨無悔地跟他了嗎？
“晴絹，我又亂發(fā)脾氣了，別生氣了，好嗎？”他心懷悔意，暗地為自己的毛躁情緒自責不已。
晴絹噙著淚，一顆心著實委屈。
“好了啦，算我說錯話，可以嗎？生在這個烽火連天的不安時代，個人的兒女情長又豈能放在首位呢？我發(fā)誓，只要革命成功，我第一件事就是娶你�！�
楚紹驊將夏晴絹的身子一轉(zhuǎn)，拿出口袋內(nèi)的一條白色手巾替她拭去淚水，溫暖厚實的手掌輕觸在她的頰邊，撥動了她那慈憫的心弦，他忍不住內(nèi)心的悸動，一把將她擁在懷中，不停地在她發(fā)叢中吻吮。
“這提心吊膽的日子咱們還要過多久？為何要讓我承受這種隨時會失去你的苦痛？”她在他懷中隱隱啜泣。
“快了！腐敗的滿清王朝已經(jīng)快要走到窮途末路了，這陣子準備起義的部署己快安排妥當，等到陸?zhàn)〇|先生的黨旗一設計好，咱們就準備以它為旗幟，大舉進攻。”
楚紹驊說得慷慨激昂、義憤填膺，朦朧的淚光中，不經(jīng)意地瞥見一樣熟悉的物件。
他朝那目標走上前去，撥去被污泥半掩住的部分，待那塊黑黝如晶的靈石自土中出泥后，那璀璨的天然光澤，如在深海中蘊育多年的珍珠，霞光逼人。
“這是我娘的‘系情石’，怎會掉落此處？”他心中不祥之兆更加篤定。
“系情石？”夏晴絹也為它那晶黑剔透的外表驚懾，自紹驊手中接過欣賞。
“這塊靈石是楚家的傳家之寶，遠從戰(zhàn)國時期便流傳至今，它可以說是比我家的總家產(chǎn)還來得珍貴，平常都是我娘在管的，而現(xiàn)在……看這靈石的色澤，想必是我爹娘已危機重重�！彼可膿鷳n，抓住了晴絹的注意。
“這‘系情石’有何功用？為何你能籍著一塊石頭斷定你父母的生亡？”晴絹不解。
紹驊將石頭翻了個面，隱隱約約看見了兩暗一明的紅點，他向她解釋道：“聽我爹說，這石頭每傳一代，便要接受全家大小輪流以掌心傳熱于石上十分鐘，十分鐘后，表示你所有的情感皆系于這塊石頭上，由于到我家這代，只有單傳我一人，所以連我爹、我娘，總共才會出現(xiàn)三個紅點�！�
話才剛說完，石上原本就不甚明亮的紅點快速地在褪色中，紹驊一驚，躁郁不安的性子又擊潰他的意志，他將“系情石”交付在夏晴絹的手上，匆忙道：“這你幫我拿著，我要去想辦法救我爹娘。”
“紹驊！紹驊！”
盡管晴絹喊得聲嘶力竭，一意孤行的紹嘩仍加緊腳步向前奔去，讓晴絹不由得蹙緊了眉、心絞氣逆。
她握了“系情石”，在楚宅大門前呆楞了一會兒，才拖著困頓的腳步蹣跚而去，那無神的雙眸，加上那比晨曦的露水還驟寒的心，令她忍不住將心中的那股怨慰之氣，朝著蒙靄的白霧喊了出去�！敖B驊！你騙人！你可認真地考慮過我的感受，萬一……你有什么三長兩短，難過傷心的豈止你家人，我也不好受啊！”晴絹放聲大哭，踽踽沿著碎石子，準備走回“文學社”，請同志們傾一臂之力，前往總督府救回楚紹驛。
而她渾然不知，在她身邊突然閃出兩道人影，而她手中的“系情石”似乎附有靈性一般，在她手中發(fā)燙了起來，這下讓毫無警戒之心的晴絹，手一麻，戒心也跟著提高了起來。
“誰！誰躲在樹后面？”她清晰地叫了一聲。
那兩道影子也全然不避諱地現(xiàn)出身來，此兩人，晴絹再熟悉不過了，是她爹養(yǎng)的兩個狗奴才。
“你們竟敢跟蹤我？”她將“系情石”偷偷藏進衣袖，兩眼怒瞪面前的彪形大漢。
“大小姐，小的怎敢跟蹤你呢？要不聽見了你的哭聲，這茫茫大霧中，還真不好找人呢！”兩名奴才相視一笑，一名留有老鼠胡、個頭矮壯的大肚漢，那神情還帶有點猥褻。
“李盛才，你這卑鄙的小人，在我爹面前是一張嘴臉；在外頭又是一張作威作福的土霸樣，你快給我閃開，否則我叫我爹饒你不得�！鼻缃佇睦镱^根本就沒十足的把握，這牲畜不如的禽獸，早已忘了什么叫講道理。
另一名較壯碩、頭頂微禿、牙齒前排大暴，笑得有點惡心的家奴說道：“大小姐，可別逼急了我們這做下人的，老爺可是有吩咐，小姐若不跟我們乖乖地走，可別怪我們倆……”
“你們敢怎樣？”她兩手一插，胸部一挺，毫無懼色可言。
“要是大小姐能跟我們配合，好好地跟我們走，我們是不會怎么樣，要是讓我們兄弟倆難辦事，交不了差，那我們就不客氣了。”李盛才已繞到晴絹背后，截去了她的退路。
“你們……給我放手！救……”兩人迅速上前以麻繩捆住了晴絹，并用一塊布堵住她的嘴，再將她抬至一輛小黃包車上，瞬間便離開了現(xiàn)場。
“紹驊！救我！”她在心里不斷吶喊。
她緊握著“系情石”，不停地在心中默念，希望楚紹驊能感應得到她的呼喚，然而她并不知，紹嘩也一步步踏進死亡的殿堂，境況來得比她更加不利。
☆☆☆
紹驊發(fā)了瘋似地先奔回“文學社”，步進地窖大門之后，直沖向械彈庫，他像只失去韁繩操控的野馬，從管庫的好友羅嘉翰的手中奪下鑰匙，準備提槍帶炮地沖進總督府要回雙親。
“發(fā)生了什么事？”一群年輕、生氣盎然的知識份子，聽到庫房的爭論聲后，疾步趕來一探究竟。
“社長，紹驊他想取槍闖進總督府，怎么勸也勸不聽�！绷_嘉翰向社長蔣翊武報告。
“紹驊，你先冷靜一點，為何你這毛躁的個性依然不改呢？現(xiàn)在凡事都要謹慎而行，一點差錯都不能發(fā)生，你明白嗎？”蔣翊武雙手緊掐他的肩，用力搖晃，以喚醒他的神志。
“我爹娘危在旦夕，生死未卜，而我已從我家傳家的靈石上，發(fā)現(xiàn)我爹娘的生命紅印正慢慢消失，要是再不去搭救他們，他們恐怕就會沒命了！”楚紹驊的這一番話，讓思想前衛(wèi)的眾人聽來，實屬無稽之談。
眾人皆向他曉以利害關(guān)系，知道只要是受牽連家屬的同志，反應一定都會如此激烈。
“反正早死晚死，走上革命這條路就是要犧牲，不如我第一個身先士卒，殺他一個少一個。”紹驊兩眼布滿血絲，憤怒的拳頭上，青筋隱隱的浮動。
就在這敏感時刻，一名同志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說：“紹驊，不好了，剛剛我在購糧回來的路上，看見晴絹被一胖一瘦的人給綁走了！”
“你為什么不救她？”紹驊扯住他衣領(lǐng)問。
“我……我看清楚的時候，她就被五花大綁抱走了。我怎么救？”那提供消息者是一臉無辜。
紹驊將他逼進墻角，臉上表情百般痛苦，說：“難道你不知道晴絹跟我是什么關(guān)系？你為什么不救她？你說，你給我說�。 �
眾人忙將兩人拉開，雙重打擊下，紹驊更加忍無可忍了，他已聽不進眾人的勸慰，直闖械彈庫，此刻，蔣翊武也耐不住性子，將他身形一轉(zhuǎn)，狠狠地賞了他一個清醒的耳光。
“醒了沒？”一句咆哮般的吼喊，震往了所有的人，紹驊更是捂住臉頰，神情激動�！澳阆Ｍ锩髽I(yè)就這樣毀在你手上嗎？”
“可……可是，晴絹一落入她父親手中，恐怕……”紹驊倉皇了起來，他不敢預先設想太多畫面，全是不利于晴絹的第六感。
“我們都知道晴絹對你十分重要，而我們又何嘗沒有家人、愛人或摯友？你曾幾何時看過我們?yōu)榱藘号角槎篝[不已的，生于這動蕩不安的時代，本應以國家為重，若你執(zhí)意要為了晴絹一個人而毀掉數(shù)千、數(shù)萬人犧牲生命而奠定下來的革命根基的話，你就盡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