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上的瓦發出細微的聲響。水木常屏住呼吸,暗中摸出藏在袖子中的一柄匕首。
一條黑影從天而降,水木常右手往上一推,左手的匕首抵住黑衣人的脖子。
黑衣人輕巧地將頭一偏,反扣住水木常左手的脈門。
水木常頓覺左臂一緊,匕首硬生生地被黑衣人奪去。
“說過很多次了,把武功練好比帶這些沒用的匕首強多了!鳖檻{風摘下蒙面的黑布。
“先松開我再說!彼境暝艘幌,沒有掙開。
顧憑風僵直著身子,臉色蒼白得過分。
“心情不好嗎?”水木常忍著痛,笑道:“臉色這樣難看!
“我教你的功夫,你都丟得差不多了!”顧憑風的憤怒顯得莫名其妙。
“我腦子笨可以嗎?”水木常沒好氣地。
“你——”和水木常一起,顧憑風總是氣結。無可奈何地松開他,顧憑風坐到水木常對面。
“師父在客房睡了,他很滿意這種奢侈得過分的房子。”水木常淺笑。
“那你呢?”顧憑風端起水木常喝的茶杯。
“我,無所謂。不過我還是習慣簡樸一點的生活。唉——茶都涼了!毖垡娭檻{風喝光了自己那杯茶,“你要喝,我去給你弄點熱的。喝涼茶對胃不好,說你很多次了,屢教不改!
顧憑風置若罔聞,他抬首,欲語還休。
他有話要說!說的話必與師父有關!
水木常腦子里立即蹦出這個想法。
肯定的!不然顧憑風完全可以從正門進來的。但他一身夜行衣,偷偷摸摸地掀瓦從屋頂跳下來,由此可見,顧憑風必定是要避開師父。
“我以為你被這安逸的生活弄昏了腦子了!鳖檻{風沒有笑。
水木常也沒有笑:“你不必為難自己,不方便說的話我不想聽。”
顧憑風一愣:“可是——”
“誰都難免一死,不是嗎?”水木常盯著燭火看,“師父他將我撫養成人,已屬不易。若他要我這條命,就拿去吧!”
沉默了,兩人都沉默了。
“你有沒有想過你會連累宋家父女?”顧憑風打破沉默。
心臟一陣亂跳,水木常神色大變:“他們怎么了?”
“我已讓小休將他們妥善地藏了起來,宋家的田產我也幫他們變賣了。日后的生活,他們會過得很好的!鳖檻{風緊緊捏住杯子,指關節泛著青白色。
“誰?誰要對他們下毒手?是不是師父?”水木常怒不可遏,“騰——”一下竄到門口欲找顧齊泰算賬。
“冷靜點!”顧憑風揪住他往懷里一帶,用兩只胳膊困住水木常。
“放開我!”水木常惡狠狠地。
一直以來,水木常臉上的表情從未脫離溫文爾雅的軌道。就是他生氣了,也只是板著個臉。像這樣兇狠的表情,顧憑風從未見過。
盡管水木常比他年長一歲,盡管水木常是師兄,可顧憑風一直覺得自己是長者、是強者。而水木常則是需要他的保護的。爹不教水木常武功,他來教;水木常常受人欺負了,他來出頭;水木常受爹責罰了,他偷偷給水木常送吃的。
他以為,一輩子就會這么過下去。如果爹肯放棄那個貪婪的念頭的話,最好;如果爹不肯,那也沒什么要緊的,反正他會護著水木常的。
可是半路殺出個何小休,爹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居然收她為徒,還說她年長些就讓她做師姐。
水木常沒有異意,那他也沒有。
何小休配合水木常做飯,這很好。因為這么一來,水木常就不會因為刀功太差而弄傷手指了。
可他倆的菜一做,就是五六年。
他不希望何小休霸著水木常,于是他把何小休弄上手。
可水木常居然以何小休的保護者自居,真是氣死他了!沒料到他們十年的感情居然被何小休破壞!
然而他生氣歸生氣,卻未因生水木常生他的氣而對他的安危不聞不問。上次要不是他趕走了水木常,只怕他的命早就丟了!
“想什么呢?”水木常就勢往下滑,竟欲掙開顧憑風。
顧憑風兩手一拎,把水木常按到墻上,“我恨你!”
水木常錯愕,一腔怒氣被莫名其妙的感覺所取代。
“你,你!”顧憑風素來沉默寡言,遇到緊急情況更加說不出話來,F在因為不知如何啟齒,愈發地口不能言,怒火與恨意也就愈濃。
“你怎么了?”水木常皺眉,他的肩好痛。顧憑風怎么了,好像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我要殺了宋習之,殺了何小休!”顧憑風粗重的鼻息噴到水木常臉上,原本俊美的臉龐因怒意而扭曲。
“你敢!”毫不示弱的水木常。
很好!很好!好極了!他保護了十年的水木常居然說“你敢”!
“試試看?”水木常的話猶如火上澆油,“你試試看?”
“你當我不敢!”顧憑風使勁把水木常的肩往下按,水木常不屈不撓地頂住。
兩人對峙著。
“你真是莫名其妙!”水木常漲紅著臉。他覺得自己快虛脫了,顧憑風從沒發過這樣的無名大火,“你不是喜歡小休的嗎?你怎么忍心傷害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她!你的腦子有病!”
“是,我的腦子是有病!不然我怎么會……”顧憑風收住話頭,血在血管里洶涌,該死的!
水木常再使勁,終于站直了。他喘著氣:“你是病了!病得神志不清!剛剛你還幫我救了宋習之,現在你又要去殺她!她是我的女人,你是我的兄弟……”
顧憑風一把掐住水木常的脖子,不可置信地低吼:“她是你的什么?再說一遍!”
“她,是,我,的,女,人!”水木常硬是把這幾個字從嘴里擠了出來。
是的,宋習之是水木常的女人。水木常喜歡她!
這他早就知道,所以才去救宋習之的。
可知道歸知道,水木常親口承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顧憑風松開手,欲從原路返回。
水木常反扣住他:“是師父干的?”
顧憑風沒有回頭:“不是。想用宋習之困住你的不止我爹一人!
水木常站直身子,放開他。
就在顧憑風躍上屋梁往外鉆時,聽見水木常幽幽的聲音:“不管怎樣,我都謝謝你。我知道你對我好!
這樣就足夠了,也許,這樣就足夠了。
顧憑風微笑著在屋頂上飄來蕩去,晚風清涼舒爽。
皎潔的月光下,一個人的浪漫。
顧憑風的臉不再僵硬,笑容也柔和起來。水木常說謝謝他,水木常明白他的好。
顧憑風正喜悅著,冷不防,一條軟鞭圈中他的腰。
顧憑風悚然。
眼前一花,兩腮上各挨了兩記。
穩住身形,面前赫然站著鐵青著臉的顧齊泰。
“爹?”顧憑風手足無措。
“聽著,立刻滾到客棧去。沒有我的準許,不得離開那兒半步!”顧齊泰收回鞭子。
“好。那你得答應我不傷害水木常!
“他給你吃什么迷魂藥了?你這樣護著他?聽著,師兄弟間的情誼算不得什么!爹不妨告訴你,”顧齊泰冷笑一聲,接著說下去,“我與水木常的父親是師兄弟。師父的武功他沒學上,師娘的廚藝倒讓他學了個十成十。學成后,我闖蕩江湖他去做廚子,這一別就有十幾年。后來沈府抄家滅門的事你也知道,水木常被誤認作……”
“什么?你早知道水木常的真實身份?”顧憑風不可置信,“那你還——”
“當初是被他那死鬼老爹騙了,可我是何等聰明,沒多久就發現了水木常的破綻。本欲殺他而泄恨,可轉念一想,我知道他是假的別人未必知道,那么他就還有利用價值!
顧齊泰得意地笑道,“成大事者不可有婦人之仁。水木常的父母就是我親手了結了的。他們提出同我共分那筆財寶,實際上是想要我保護他們……”
“別說了!”顧憑風喝道,“我是不會讓你動水木常一根汗毛的。”
“你——”顧齊泰正欲發作,看見顧憑風那極似亡妻的眼睛不由心頭一軟,“爹還不都是為了你好?爹百年之后,一切不都是你的了?若是你娘還活著,我定要封她做正宮娘娘!”
“爹?”顧憑風哭笑不得,“你瘋了嗎?”
“我的大計定會成功。不過風險也著實大了些,所以爹才要你藏在客棧中,這樣一來,若東窗事發你可平安無事,若一舉成功你就可隨爹享盡榮華富貴!鳖欭R泰的臉上是發自內心的慈愛。
顧憑風無法反駁、無法不感動。自從娘死了之后,爹從不沾染女色,對自己也是萬般縱容。
在爹與水木常之間,他猶豫了。
顧齊泰非常滿意:“乖孩子,爹不會害你的。聽爹的話,回客棧去吧。”
顧憑風的胸口沉悶而陰郁:“爹,不要傷害他的性命,可以嗎?”
顧齊泰點頭。略一思索又說道:“不過你也不可以暗中跟蹤我!边@孩子的輕功越來越好,要不是剛才湊巧去找水木常,他根本不知道顧憑風來了。以憑風現在的身手?若跟蹤他,只怕他也很難發覺。這讓喜憂參半的他不得不防。
顧憑風也點頭。他明白父親不會遵守諾言,就像他不會放棄盯梢一樣。
顧憑風知道,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愛,愛他的兒子。他以他的方式來表明,那就是愛。
顧憑風和顧齊泰沒什么不同。只是他們愛的對像不一樣。
所以注定要對立。
人生有很多的無奈,不是人力能掌控的。顧憑風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從不試圖去改變爹的想法與目的,他只是以他的方式來執行自己的意念。
固執地執行。
月光下,兩個同樣固執的人背道而馳。
☆☆☆
“你必須給我一個解釋!”宋偉貞再也無法維持溫文爾雅的君子風范,“為什么?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何小休把托盤上的菜一樣一樣擺放在桌子上,擦擦手摘下圍裙。
“為什么我會在這個鬼地方?我的家呢?我的田產呢?”宋偉貞狂吼亂叫。
“麻煩你小聲一點,我不聾。”何小休慢條斯理地抬頭看他。
“回答我!”宋偉貞漲紅著臉。
“你吃不吃晚飯?”何小休發揮著超強的忍耐力。
“不吃!”宋偉貞鼻孔噴火。
“好,那讓一下!”何小休推開他,沖門口的宋習之招手,“進來。怕什么,他又不會吃了你!
“何小休!”宋偉貞粗暴地將她扭轉過來,“我必須知道真相!”
“你太不冷靜了,”何小休掙開他,揉揉被抓疼的胳膊,“你這樣不理智,叫我怎么跟你說?”
“你叫我怎么冷靜,這事不管攤在誰身上都冷靜不了。”宋偉貞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宋習之居然在一邊偷笑,許久沒有見到爹這么生動的表情了。
“有人要用你們要挾水木常!焙涡⌒菀沧聛。
“為什么?”宋習之胃口最好,大口吃菜大口吃飯。
“因為,”何小休頓了一頓,終究找不出更合適的措辭,“因為那人知道水木常喜歡宋習之!
宋偉貞有點尷尬。
而宋習之則停止了埋頭苦吃,她呆呆地看著何小休:“那水木,F在豈不是很危險?”
“可以這么說!焙涡⌒蔹c頭,“他現在已經是御廚了。”何小休終于決定公布這個消息。
“什么?”略帶訝然,“什么時候的事情?”
“三天前!焙涡⌒輫@了口氣,“每天我都收到顧師弟的飛鴿傳書,所以大體了解一些情況。你們的田地已變賣成銀子,都在我和習之睡的那屋,趕明兒個你們自己去取。現在這里雖然簡樸,比不得你們原先住的屋子寬敞,但好歹還算干凈,也安全。”
宋習之打斷她:“我不懂,是因為他當上了御廚,所以才遭人算計嗎?”
何小休搖頭:“若他能回來,自會告訴你一切的原委。只是現在委屈你了!”
“我現在就要知道!”宋偉貞拍案大叫,“我這是倒了什么霉了,碰到這種破事!”
“那你就自認倒霉吧!”何小休開始進食。
“你,你這是無賴的行徑!”
“那你就當我是無賴好了!”何小休自顧自地吃。
“你——”宋偉貞氣急。他的地位、家產、生活圈子全沒了。而失去的這些正是他用來維系自我尊嚴的法寶,如今生活驟變,怎能不叫他心煩意亂?無所適從的他只能以大吼大叫來排解心中的煩燥與不安!
而最為可恨的是,何小休居然處變不驚,好像她生來就是為了應付人生的不如意似的。她的舉重若輕令他更加茫然、更加憤怒!
“你到底餓不餓?”何小休停下忙碌的筷子。
“快吃吧,爹,再不吃菜都要涼了!彼瘟曋噲D安撫怒火中燒的父親。
“我不吃你們誰也別想吃!”宋偉貞盤算著,是摔飯碗呢?還是掀桌子?
“真不吃?”何小休神色平靜。
“真不吃!”宋偉貞脾氣挺大。
何小休笑一下,緩緩起身,走到宋偉貞身邊,左手搭在他肩上:“你當真不吃?”
熟悉的溫暖并香氣襲向宋偉貞,他覺得自己微微有些醉了。因為醉了所以神志有些恍惚,他抬首,看何小休,看她那張帶著邪意的美麗、野氣暗伏的笑臉。
何小休又問了一遍:“當真不吃嗎?”
他醉了,有些癡愣,所以機械地開始回應:“當真!
“很好?”何小休笑。
笑的同時左手往宋偉貞脖子上一劈。宋偉貞軟綿綿地癱在了桌子上。
宋習之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他沒事,我只是讓他昏睡一小會兒。”何小休解釋道。略略有些吃力,何小休把宋偉貞扶到床上,替他脫了鞋子蓋好被子。
“我不吃了,”何小休站在宋習之面前,“沒胃口!
“我也是。”宋習之打算收拾碗筷。
何小休按住她的手:“明天再收拾也不遲,你跟我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何小休舉著燭臺,引領宋習之回到她們二人睡的房間。關上門,何小休笑道:“我想喝點酒,要不要嘗嘗?上好的菊花酒哦!”
宋習之想一想,點頭。
斟滿兩杯酒,何小休拉宋習之坐下。自己去柜子里取東西,翻出一個包袱,拿到桌子上。
何小休打開包袱,一層一層的包袱里只有一雙淺藍色的繡花絲拖。
“師弟說,夏天快到了,這雙絲拖送給你。他還說要等他回不來的時候再給你,可我等不及了!焙涡⌒莅呀z拖推到宋習之面前,“是他親手繡的,手藝不錯的!
“這家伙,”宋習之一時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哭還是想笑,“專愛干女人家的活,討厭!”嘴里說著討厭,手卻早已將那雙絲拖接過去捂在懷里。
何小休不笑也不勸她,只是喝酒,慢慢地吮、慢慢地回味。
“我并沒有怪他,真奇怪,我自個兒也覺著奇怪!痹诤涡⌒莸膸酉拢瘟曋埠攘它c酒。臉上有了緋紅的旖旎,心底里的寂寞涌上來,眼神有點恍惚,說了這些日子以來壓抑了很久的話,“我一直在怕,怕他是為了和我賭氣才去當什么御廚的。怕他出了事也是因為我。”
“這事和你沒關系!”何小休替她滿上酒。
“照理說,我是該和爹一樣勃然大怒的?晌抑皇锹裨刮易约,并不恨他。你別看我平日嘻嘻哈哈的,我擔心著他呢,真的!”宋習之又喝了兩杯,“是不是不正常?”
“正常得很。這說明你愛他。”何小休有點口齒不清了,“如果他命大,逃得回來,我就給你們做媒。”
宋習之笑,她才忽然明白,酒是繚亂心情的東西!翱伤幢鼗貋,他總躲著我!”
“對,他就這毛病。當斷不斷,猶猶豫豫的!焙涡⌒萘⒓错憫^歪著脖子想了想又說道,“其實誰都一樣,大概他太喜歡你了吧,不舍得讓你吃苦!”
宋習之趴在桌子上,睜著一雙大眼笑瞇瞇地望著何小休:“其實我這人挺嫌貧愛富的吧,大概老天爺是要懲罰我,才讓我喜歡水木常這家伙的!”
何小休也笑,笑著笑著就哭了。
宋習之陪著她哭,兩個醉醺醺的女人抱頭痛哭。
“我要去金陵找他,要死一塊死!”宋習之抽抽嗒嗒的。
“你去了也添亂,”何小休止住淚,“我是受人之托保護你的,你出了事,我怎么辦?”
“那你告訴我,水木常究竟出了什么事?”宋習之勉強撐直身子,“我早就感覺到他的表里不一,不對,應該是——應該是他好像是在刻意隱瞞什么。”
“我也不清楚!焙涡⌒輷u搖腦袋,昏沉沉的,“你以為我心里就很舒坦嗎?我也一樣弄不清狀況。我是強打精神在支撐著,要不然,咱們三個都完了!
“不說這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宋習之晃晃空酒壺,“說真的,我從來沒見過我爹那樣‘生機勃勃’過!
“是嗎?”何小休笑道,“那以后你有得看了。他心情不好,我心情更不好、壓力更大,我有得收拾他了,你沒意見吧?”
“沒有!彼瘟曋笮,笑得前俯后仰的,“讓他發發火吧,不然會憋出病來的。小休,你說,我們這算不算苦中作樂?”
兩個寂寞的女人,落寞地相對,在相同的茫然中,一種綿綿的痛,鋪天蓋地地漫過了兩個人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