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著藏在寬大衣袖下的雙手,不安地站在那比他身量還要高的御座前,臉色實在稱不上好看。
“要人抱您上去嗎?”一個溫和的男聲問道。
“……不用了。”想也知道那個好心的提議,不過是在提醒他終究得自己來。
知道身后離他三步遠的男人正看著他,他勉強舉步上前,步步艱難地登上雕繪著祥云圖騰的玉階,直到終于站在階臺最高處——一張由金銅打造、雕制成皇朝瑞獸造型、鑲嵌白玉、鋪著柔軟綢墊的玉座椅腳下。
知道男人仍在注視著他,他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爬上那張高大的椅子……然而,他的腿太短,而這椅子是那樣的高大。他兩腳踩在椅跨上仍攀不上椅座……微微轉過身,他看著身后的那個男人,聲音細小地道:“少傅……”幫我。最后兩個字實在開不了口。
少傅微笑地看著,沒有上前協助的打算。“請登上玉座吧,陛下。坐穩一點。
他憶起少傅的話……明天就要正式在這殿上主持朝議了,倘若他今天不能坐穩這張帝王御用的寶座,那么,日后又要如何統領群臣?
這是一張只有帝王能坐的椅子,是國家權力的象征。可他才不在乎這些,他只在乎……不能讓人看笑話!就算現在只有少傅在看著,也一樣不能讓他給瞧扁。
不過是一張椅腳比他的兩只腳還要高的椅子罷了,有什么大不了。哼!
雙手撐上椅墊,雙腳奮力向上一蹬,努力將自己送上玉座……卻滑了下來。他失敗、又失敗……椅子太高了,想回頭再叫喚身后的男人,但尚未那么做,他已經想象得到他會怎么回應。這男人,從來不把他當六歲孩子看待。
咬著牙,他繼續試著爬上玉座。
第九遍,他不顧體面,以狗爬之姿,手腳并用,毫不優雅地爬上那張太過高大的椅座,氣喘吁吁。抬起頭,抹著一臉汗看向高臺底下,男人仍然站在那邊,一步也不曾離開,就只是專注地看著他。
這樣就夠了。他想。
雖然這人從來不肯主動幫他,跌倒了,頂多拉起他的后領,叫他繼續往前走。這人從不細語呵護,更不可能背著他走上一段。
少傅是……是寧可看著他跌跌撞撞,也不會為他代勞的那種人。
但至少,他一直都站在他的身后。
坐上高高的玉座,他眼睛一花,臉色發白,卻不想在那男人面前承認自己懼高。
因為,假如他告訴少傅,說他不喜歡太高的地方,甚至有一點點怕,這人一定只會說……“很高,是嗎?”少傅果然開口。
即使他根本什么都還沒有說。
少傅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要坐好、坐穩啊,陛下。記住了,別讓他人有機會坐上那張高椅,那是您接下來能存活多久的關鍵,因此,就算怕,也別說出來。”
為此,他噤聲,將所有的恐懼、不滿,都吞進肚子里。
因為這男人不會想聽他抱怨。
他埋怨這男人不把他當成一個孩子來對待,但也無比感激他。
他不明白,對一個人怎能同時擁有這樣兩極的情緒反應?這是正常的嗎?
踏進大殿里時,就知道他又輸了一回。
眼見群臣在他準時出現在大殿上的瞬間,不約而同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就令他沒由來地覺得煩躁。悶悶地坐上玉座,聽著玉階下的舍人高聲宣報:
“朝議開始!
足見他先前那幾道圣旨有多么微不足道;對眾人而言,只是個玩笑罷了吧。
他坐在玉座上,一個人,高高在上。
盡管坐在這椅子上十年了,他還是坐得勉強。
就算怕,也別說出來。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年初次登上玉座時,婁歡對他說過的話。忍不住瞥向高臺底下站立在百官之首、身穿黑色朝服的宰相。
仿佛察覺到他的視線,婁歡露出他一貫的微笑,教他看了心更煩。
沒錯,他是一國之君,是皇朝天子,而皇朝自開國以來,莫不是由帝王親自主持每日的朝議;可誰規定了,天子每一天都得天未亮就起床更衣,穿上繁復的朝議禮服,帶上沉甸甸的帝冠,獨坐玉座之上,聆聽眾臣了無新意的政務報告?
十年來如一日,他聽到想要打瞌睡。
這國家經營四代以來,體制已趨于完善;國家內政,包括吏戶禮兵刑工等各事務,各自有天地春夏秋冬等部別的首長負責。官員經過嚴格的選拔,能力自是不在話下,在他賢明的宰相天官統領之下,絕對能將這國家帶向繁榮。
他的背后,懸掛著一幅皇朝版圖所及的巨幅興圖。不用回頭看,他也清楚知悉全國的地理分布。自六歲那年被立為太子后,熟記這興圖上的每處角落,便是他必修的課業之一。
中州京畿以外,全國凡十九州,分由十九位地方州牧管理;歷代由帝王分封的諸侯貴族,則散據在各州當中被獨立劃分的土地上。
上天眷顧皇朝的子民,賜予中州一片肥饒的平原;十九州以外,分屬歸化皇朝的四夷——西邊是海,南邊是險要的叢山峻谷,東邊是草原。
海外,則有數不盡的國家,各自爭鋒鼎立。
倘若有一天,這國家不再強盛,那么被崛起的強國并吞的局面將無可避免。
聽說在遙遠的西方大陸上就有一個強大的國家,號曰“天朝”,目前在孝德帝的統治下,國家日益繁華。兩國雖因距離遙遠,不曾派遣使者往來,但皇朝一直都不敢小覷四海之外的遙遠盛國。在中州這塊大陸上,皇朝雖是當前最為強大的國家,但這局面能永遠維持下去嗎?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倘若有一天,他做錯了事,或是下錯了決定,導致這個國家衰微,那么他將無法推卸責任。
背負著千千萬萬人民的福祉,他的人生,甫一出生,便不屬于他自己。不是沒想過,假如他是個昏庸的帝王,也許,日子會輕松一些?
然而“那個人”是不會容許他變成昏君的吧?
還記得那年,他剛滿六歲,父皇派了三個年輕的臣子來到東宮,從此,他的這一生便被引領著,走向連他自己也不確定的方向。
他分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是否完全出于自己的意志?或者,在不知不覺里,耳濡目染了“那個人”的意志?
麻煩的是,“那個人”的意志他從來也沒弄懂過。
對于那位帝師、臣民口中的婁相,倘若有一天,他倆的想法走向了兩個極端,屆時會是誰留在這朝堂上?他不敢想象。
朝議在當朝群臣之長婁歡的主持下,如往常一般順利地進行。
大臣們依照輕重緩急,討論了幾項刻不容緩的政務。首先是去年新式稅賦制施行后,各地州牧向中央回報的反應及處置,檢討是否有修改的空間;其次是農田水利設施的改進和建設,由目前在外監督的冬官長負責這項工作的統籌;而后群臣們又逐一報告各部門近期的施政情況。
新修訂的法令與國家的重要政務,稍后會有邸報館編印成朝廷公報,每三天刊印一次,由驛館分送各地州衙,以確保地方與中央保持聯系,不會脫節。
待所有例行的政務進行到一段落后,婁歡才抬起頭,微詢帝王的意見。
“陛下,您覺得這樣做是否可行?”
只見帝王當著群臣的面,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語氣疏懶地道:“你說好就好,朕沒有意見——”
婁歡微微一怔,但面具遮住他泰半張臉,因此無人察覺他微妙的表情變化。
“陛下辛勞了,昨天為了國事煩憂,一整夜未合眼吧?”
朝臣們一聽見婁歡這話,紛紛訝異的看著他們的國君道:“還請陛下保重凰體,眼下舉國安定,實在不宜如此勞累。”
少帝正揩著眼角淚水,根本還來不及反應,便聽大臣們你一句、他一句地要他“保重”,當下尷尬了起來。
什么一夜未合眼?什么煩憂國事?哪有這回事!他昨晚睡得可好勒。
偏偏,他也真的當著群臣的面,忍不住打了個打呵欠……好吧,也許這舉動是有點挑釁,可要他承認他不過是覺得無聊,臉上實在無光。
婁歡,你到底是在替我解圍,還是根本就是陷君王于不義呢?
瞥了婁歡一眼,少帝不禁懷疑起來。
這男人曾教過他,不管對任何事物都必須保持合理的懷疑,說是唯有如此,才能找到能使自己信服的答案。
所以,他懷疑了。以前覺得太傅可靠,一直很相信他,可隨著年紀越長,看事情的角度越廣,他心底的不確定就越深了。
總覺得,他的太傅,城府太深,心機太沉,不是一個應該輕易相信的人。
為此,他存疑,而且打算總有一天要親自找到能使自己信服的答案。
而眼下呢……順著婁歡給的臺階,他干笑道:“眾卿不必為朕憂慮,有婁相在,朕不會太過勞累的!
事實上也確是如此,不是嗎?大臣們私底下也都是這么傳揚的吧?
有婁相在,天下才能太平,百姓才能安樂。就算沒有國君,只要有婁相在……他從來就沒有信心能夠端坐在這萬人之上的高座上。
他不天真,很清楚身為一個帝王會遇到多少麻煩與困難。
六歲那年,父皇駕崩的那一夜,婁歡承諾會陪伴在他的身邊一輩子……他當然沒有真的相信他的話,但他不能否認,這十年來,是因為凡事都有婁歡站在他的身前,為他擋下可能發生的內亂、后宮干政、諸侯蠢動,以及海內外夷狄與海外諸國趁機坐收的漁翁之利……他是一個真正有才干的人。
有婁歡在,他便可以安心當一個長不大的帝王,把國家交給他賢明的宰相。
仿佛知悉少帝心中的想法,婁歡那面具后的黑眸若有所思地凝睇著他。
“臣感謝陛下的信任,不過若沒有陛下的支持與大臣們鼎力協助,想必也很難不辜負陛下的期望。說到底,還是陛下有識人之明。”
是嗎?他有識人之明,可為何他偏偏就是看不透婁歡呢?
少帝覷著婁歡一笑。“宰相真是太謙虛了。呵,又一項美德。真不愧是我皇朝統領群臣的天官長啊,朕畢竟沒看走眼!
這機關重重的對話,只有婁歡聽懂了帝王言辭里的機鋒。他瞇起眼,看著一臉嘲諷的少帝,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近幾個月來,老是處處與他作對,言語行徑讀帶著挑釁的意味。是少年的反叛期開始了嗎?
也是。十六歲了,正是剛剛脫離成童的年歲。他自小教導的陛下,不再是個孩子了呀。察覺都這一點,婁歡緩和了眼神,將話題一轉。
“既然今天陛下倦乏,那么,前幾日陛下那三道圣旨的事,或許改天另外召集群臣再議?正好也可以讓大臣們多一些時間規畫準備?”
此言一出,不禁少帝瞪大了眼,就連群臣也感到訝異。
還以為……婁相已經跟陛下“談”好了的,那三道圣旨就當作是少年兒戲,假裝沒發生過的,不是?怎么……在這眾目睽睽的場合里又提出來了?群臣們不約而同地納悶著。
少帝偏棕帶金的眸色透出訝然,眼中流動著動人澤采。
還以為……婁相根本沒把他那三道挑釁般的“圣旨”給看在眼底。經過昨日在東宮的談話后,他以為婁歡的意思,是要他收回旨意……怎么今天卻又……面對著那一雙充滿了疑惑的眼神,婁歡泰然自若地道:
“自古以來,君無戲言。臣斗膽,臆測了陛下的深意。確實,在提升朝議的效率、兵籍的修訂,以及群臣的朝服改換上,都別有洞見——當然,國有國法,不能朝令夕改,但是這些議題何妨先放入各位大人們的心中,仔細思考可以改善的空間與方法。陛下以三道圣旨棒喝群臣,雖然有些莽撞,但臣以為,陛下確實用心良苦!
婁歡這些話,倘若是對兩年后將行成年禮的帝王說出,可能有些不適當。
但這位帝王年方十六,依據皇朝規儀,對于未成年的帝王或儲君,帝師有隨時糾正的權責。
宰相身分的婁歡,縱使規勸,也不應直指帝王的過錯。
太傅身分的婁歡,這一席話,正符合他的角色與地位。
然而少年帝王在意的,并非他是否說了符合身分的話,而是他……沒把他的兒戲當兒戲。不管婁歡淅瀝是怎么想的,也許只是為了不讓他這個由他一手教導的“帝王”在臣子面前失了威信,也或許只是為了安撫他隱約張揚的不滿。
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都……被安撫到了。
像是渾身疼痛的逆鱗被溫柔地撫順了,不再蜇得自己滿身不自在。
打一清早就煩悶著,假假地笑、假假地當個勤政的帝王,直到此時,眼底才透出歡喜。
看盡那抹掩不住的喜色,婁歡心底悄然一嘆。
他確實有些過于縱容了。然而在悶悶不樂的帝王與滿面喜色的帝王之間,總得做個選擇不是?
不確定以后會不會后悔,可眼下,他想起他好似已有一段時間沒看見少帝露出真心的微笑了。
通常,像這樣的帝王是很好操縱的。
退朝后,帝王滿臉喜色地晃進平日處理政務的御書房里,繞了一圈,沒看見想找的人,又轉往宮內一處林苑,示意向來如影隨形的侍從不要跟在他身后,他躡手躡腳地爬上一座以花崗石造景的小山洞里。
果不其然,找到了。
“保保。”叫喚著的同時,雙手也輕推著睡臥在小石床上的黃衫女子。
雖是春日,但初春時節仍有些冷意。
女子睡得極甜,臉色紅潤,一件保暖的雪色披風披在她肩頭上,及腰烏發沒有挽髻,就松松地垂散在雪裘上,看起來好不秀色可餐。
少帝喚她不醒,索性俯下臉,在女子柔頰上香了一口。
還不醒?噘著漂亮的嘴唇,就要啾住女子紅唇。
“唔——”女子慵懶地睜開眼睛,打了個大大呵欠,眼角掛著兩顆愛困淚,有點不滿地看著少帝。“什么時候啦?不是說過我睡覺時,別來吵我嗎?”在睡夢中被叫起來,會一整天都很累啊。
那豈不是一天十二個時辰都不能吵她了?保保這么貪睡,活像是八百年沒睡飽似的,到處都能睡。
“起來啦,保保,陪我!苯裉焯鞖獠诲e,一個人關在御書房里太無聊,定要拉個人作陪才甘愿。
“叫我太保啦,待會兒被人聽到你又這樣叫,會被笑喔!迸幼鹕碜樱︱屓ニ,但臉上依然有抹不去的惺忪。
“才不,我偏要這么叫。保保、保保!狈凑1R埠苌賳舅菹拢麄兙贾g,向來不拘那一套小節。
女子終于醒腦過來,瞅著少帝玉似的臉龐笑問:“嗯,今天心情不錯啊,有什么好事嗎?”挺直身軀,披覆在肩上的雪裘披風順勢滑落肩頭,她低頭一看,“噫”了聲。“是誰的披風呀?”
氣候已經轉暖,她不記得自己有隨身帶著披風啊。躲進這有些寒涼的花崗石洞里偷眠,也不是預期的,從哪里多出這么一件保暖的披風來?
“可能是哪個宮人的吧!鄙俚鄄灰詾橐獾氐馈!氨1,我告訴你喔,今天在大殿上,你猜猜,太傅做了什么?”
“果然是他做了什么好事。”才能讓年少的帝王如此懸念在心啊。
太保從石床上站了起來,順手撈著那件披風,領著帝王往外頭走去。
石洞里確實有些冷意,來到陽光下,才感覺溫暖?粗种信茫α诵,微偏著頭,聽她的帝王述說稍早發生的事……她這君王心情苦悶了好幾天了,很高興他終于又有心情與她嘻嘻笑笑了。
這年紀的孩子,要負擔一個國家已是太辛苦,為此,她就見不得他郁悶。
入宮十年余,她雖然先是少保,后來又是太保,是帝王三石之一,可她并不覺得自己是一個老師。
因為,這孩子已經擁有兩個很杰出的師傅了,不需要再多一名帝師來教導他如何當好一名帝王。自領悟到這一點后,她讓自己成為他的玩伴。
才十六歲呢,她的少帝,她是一心想帶著他玩耍的。
生在男女地位無別的皇朝,男子可以從事的,女子也可以;但是有一些事情,女子可以做的,男子卻未必能做的到。
比方說,放下帝師的身段,教會一個帝王如何尋歡取樂。
玩心一起,她倏地將手中披風蓋在少年頭上,拔腿笑道:“比賽看誰先跑到御書房,輸的人,罰——”罰什么尚未說完,太保早已一溜煙跑開。
少帝掙扎著將頭上披風拿開,順手卷在手上。“保保,你又作弊!你不是該教我懂得禮義廉恥的嗎?”
不遠方傳來回應:“那些事情,書上就有,你又不是不識字,哪里需要我來教!”
顯然作弊于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而且這位太保也不怎么想教她的帝王何謂“禮義廉恥”。
少帝大笑出聲,在迎面的春風里,盡力追著偷跑的老師。
他,愛極了這一位不規不矩的女帝師。
閑坐在御書房里的淡漠男子正隨意地翻著書冊,聽見那自遠而近的笑聲時,才稍稍抬起頭,看著陸續奔進御書房里的女子與少年。
“哈,捉到你了!”眉眼俊俏的少年攔腰抱住黃衫女子,兩人笑著跑進屋來。
保保老愛偷跑,可她也老是跑不快啊。嗅聞她身上素馨的香味,有一點眷戀,不想放開。保保的腰好細,身骨好軟,很好抱。
“哈哈……”太保爽朗地笑著,也不甚介意被少年環抱住。察覺到書房里還有別人在,她揚起紅唇,低頭跟背后的少年咬起耳朵!氨菹拢珟熢跁坷镟!
少年連忙松開雙手,宛如驚兔般的雙眸飛快梭巡,果然看見那襲醒目的紅袍。
帝師的身分與一般官員不同,平時不需穿著正規的官服。
不像婁歡因為身兼宰相,總是穿著一身無趣至極的玄色緇衣;保保愛穿淺色衣物,太師素來多穿紅色衣袍,少帝連忙拱手,行師禮問候:“太師,日安!
平時太師都在東學里讀自己的書,很少見他來御書房。今日他特地來此,不知道有什么事?少帝有點忐忑不安地等待太師的回應。
“陛下,“邵太師從桌旁站了起來,沒有擱下手邊的書籍,逕自問道:“年初時,臣讓您自己選書來讀,但秘府告訴臣,您今年自開春至今,尚未派人去取書,可以請陛下告訴臣,這幾月來,陛下都讀了什么書嗎?”
當少帝戰戰兢兢地站在面無表情的邵太師面前時,太保找了張長椅坐下,一邊聽著兩人的對話,一邊拿起邵太師擱在一旁的羽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涼。
瞪著邵太師手中的書冊,少帝頭皮發麻道:“呃,我讀了一些民間刊行的書籍!
“比方說,專記皇室舊聞的《皇朝見聞錄》?”微揚手中的書本,邵太師問。
“那是其中之一。”反正在太師眼下是瞞不住什么事的,少帝干脆承認道:“我還讀了聽雪樓刊印的《麟之趾》……那一類的。”沒講是誰幫忙去宮外買回來的,反正他是帝王,自然會想出辦法弄到這些在民間流行一時的刊物。
“啊,小說,稗官野史。可以說一說陛下的閱后心得嗎?”
所以,大師只是來拷問他的讀書狀況?“太師是真的想聽,還是來責備朕的?”
想保護自己的尊嚴時,他會自稱為“朕”,不知道他注意到沒有?太保心想。
太師看不出喜怒地扯唇一笑。改問:“那本書,好看嗎?”
少帝表情頓轉。“好看!《麟之趾》這書里講的是一個亂世里的改革者憑借他不可動搖的決心,號召群英創造出一個符合眾人理想的國家……”
完全沒顧慮到,在過去,這本鼓勵推翻暴政的《麟之趾》曾是歷代禁書令中的頭號黑名單,少帝興致勃勃地說著。
聽著少帝眉飛色舞地陳述書中的內容及閱后感想,太師始終保持一抹淡持的微笑,既不插嘴,也不評斷,就只是聽著。
直到少帝自己發現了太師的沉默,才趕緊下結論道:“呃……其實這些民間文人寫的小說,大多反映了他們懷才不遇或是憤世嫉俗的心理;而這一類的故事之所以會深受民間百姓喜愛,一再傳抄刊印,必定是因為其中有某些東西觸動了他們!
“說得不錯!碧珟燑c頭道:“可是,《麟之趾》是遠古時期的云麓書院門人所寫,原意是要透過通俗刊物宣揚君王世襲制度的不可信賴,作為皇朝之君,讀這樣一本曾被歷代國君禁絕的書,陛下難道不會有些不安嗎?”
少帝縮了縮肩膀,立即明白,如果他沒有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回答,太師絕對不會放過他的。萬一太師告訴太傅他偷看了禁書,光想到要對太傅解釋一大堆,他就覺得苦惱。
握了握拳,他決定按自己的心意回答!皼]錯,雖然先皇曾經禁過這本書,但朕以為,一味禁絕,是沒有辦法真正了解百姓的心聲的!
“哦?”太師作洗耳恭聽貌,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
“是的。就像婁相在牛車上懸上銅鈴,好讓百姓隨時可以陳情一樣,民怨這種事情,只要有適當的管道可以抒發,就不至于鑄成大錯。否則朝廷何必年年耗費人力物力,就只為了疏通那條容易淤積泥沙的京川呢?被堵塞的民怨有如洪水啊!鄙俚墼街v越是得意,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個體恤下情、洞察國事的明君了。
“那么,陛下的意思是,這本歷代一來都居于榜首的《麟之趾》可以從禁書名單中撤下嘍?”
“當——”“當然”兩字才要脫口,可思及這本書的性質及作者的身分……云麓書院,遠古時代私人講學的教育場所。這書院教的,不是治國之理,而是破國之道。是以早在遠古時代,云麓書院聲勢越見壯大后,便被當時的君王所迫害,云麓門人從此流亡天下,在四海各國繼續散播“民貴君輕”的思想。
民間某些不肖分子常借云麓書院的核心思想推波助瀾,聚眾鬧事,企圖顛覆朝廷,美其名為改革家,但實際上只是一群妄想奪取政權的野心人士罷了。
真正的云麓門人,在書院被毀后,通常選擇隱姓埋名,默默奉行自身的理念,而非從盲目的起義中,趁機撈盡好處。
作為一國之君……少帝沉吟,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他是皇朝之君,是維系國家體制的關鍵角色;而當他試著以歷代君主的角度去思考禁書問題,并發現自己也許會做出相同的決定時,不禁感到十分懊惱。
他明明就很欣賞《麟之趾》傳達的某些想法,然而身為帝王,他卻沒有辦法準許這本書公開的在市面上流通……也許,這就是為何這些明文被禁的書籍,雖然并未公開流通,卻在藏書家與文人手中不斷傳抄,甚至偷偷刊印流傳的原因了。
歷代以來,有一些君王也跟他一樣,感到很矛盾吧?否則,此書問世至今起碼五百年了,沒道理在歷代君王的禁絕下,還能在臺面下流傳,甚至有些書樓竟不顧國家禁令,私下刊印此書,暗中販售。
仔細捕捉著少帝臉上每一分矛盾的表情變化,邵太師知道,一本《麟之趾》已經達成了它的使命。它使一名帝王能反過來思考,“國家”究竟是什么?而所謂的“帝王”,又是一個什么樣的身分。
不需點破,他知道眼前這位少帝心中已經擱下了這樣的問題,日后他將會時時去想它。
“如此簡單的問題,陛下答不出來嗎?”太師刻意提問。
少帝悶聲。“朕確實答不出來。”
“沒關系,陛下慢慢思考,等陛下有了答案,臣必洗耳恭聽!
少帝一時哭笑不得,覺得太師似乎很樂見他煩惱;可他不想如此過日子啊。
唔,一動腦,就頭疼。少帝趕緊找借口道:“倘若太師沒有其他事,朕想——”
“咦,這是什么?”原本閑坐在長椅上的太保,此時坐姿變成躺姿,又不知怎地,一只手從椅墊下翻出幾本線裝書。“宜春香質?龍陽——”
少帝的頭痛頓時不翼而飛,他吃了一驚,大步奔向長椅所在!氨1!”
“——逸史?”太保訝異地讀出那本書的書名。
少帝還來不及將書給藏起,太師竟早他一步將太保手中的兩本書冊搶在手里。他雙眼驚瞪,心里暗叫不好。
翻也不翻,太師覷著一臉心虛的少帝。“宜春香質、龍陽逸史?”
少帝面容一陣紅一陣白。盡管心虛,卻仍故作鎮定。“呃……如太師所見,正是!钡柑珟煵恢滥鞘鞘裁磿
可惜,期待落空了。閱書無數,宛如一座活動藏書秘府的邵太師,就算沒細讀過該書內容,也可能早已從金匱的藏書總目里,得知這兩本書的性質。
“男色艷情小說,遠東古國的情色書籍?敢問陛下,何以會有這兩本圖文并茂的繡像珍版書?”是的,他不僅知道,甚至連版本都了然清楚。
“太師不是明知故問嗎?”少帝很不想正面回答。
“臣愚昧,請陛下指教。”
是我比較愚昧吧!居然吧這兩本書藏在椅墊下,保保經常在那里睡覺啊……少帝沒有退路,只得硬著頭皮道:“不就是書嘛,當然是用來看的啊。”
“那么陛下看過這兩本書了嗎?”
“翻了一點,還沒看完。”因為每次想偷看時,都剛好有人在場,不方便。
“敢問陛下為什么想看這兩本艷情小說?”而且還是將“男色”的!
太師你一定要追問到底是不是?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可別被嚇到了。
少帝瞠著眼,硬著頭皮回答:“當然是因為好奇!
“好奇?”這男人挑起眉的樣子還是顯得有點冷漠。
“沒錯。朕好奇男人跟男人之間,是否也能進行交合之事!痹瓉砣酥灰碇睔鈮哑饋恚筒粫X得尷尬了。
瞥見太保露出好奇的眼神,少帝吞了吞口水,祈禱自己并未臉紅。
“陛下為什么想知道這種事?”
“……”少帝猶豫地道:“民間風傳,太傅年近三十,卻從來不近女色,懷疑他可能斷袖,基于關心,因此——”
“感謝陛下的關心,不過臣并沒有斷袖之好。”隨著一個不疾不徐、帶著淺淺笑意的男聲出現,婁歡走進御書房里。
“太傅?!”少帝滿面尷尬地瞪著剛剛走進來的男人。
見婁歡正要取走太師手中的艷情小說,少帝在心底哀嚎了聲。
“抱歉,我滿好奇的,可以讓我搶先一讀嗎?”太保笑吟吟地從太傅手中接過那兩本書。
見小說最終落在太保手上,少帝這才松了口氣。
開玩笑!要是讓太傅看到書里頭男男交歡的露骨描寫……加上他剛剛才聽見自己被懷疑有斷袖之癖……他這帝王,以后還怎么在太傅面前抬得起頭?
將少帝的種種微妙反應看在眼底,有一搭沒一搭翻看著手上艷書精致繪像的太保,心底有了某種領悟。
她的少帝……竟然也開始看這種露骨的插圖與文字了啊……也是,畢竟都十六歲了,會對這些事情好奇也是理所當然的。
嗯,看來她得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研究這些書,日后才好跟她的君王討論當中的可行與不可行。畢竟這種艷情書刊,或多或少都有些夸大失真,要是從里面學到了錯誤的觀念,往后要糾正回來可不容易。
似是洞悉了太保的想法,邵太師輕聲問道:“太保似乎對那兩本說很有興趣?”
她抬起頭,晃了晃手中書本。“怎么,太師也想一睹為快?那這本先給你咱們輪著看!彼墒呛艽蠓降。
太師也不客氣地接過那本《龍陽逸史》,覷著太保道:“這書里都是荒誕不經的描寫,太保不必浪費時間細讀!睋Q言之,他早已看過。
太保聞言,趕緊搶過太師手中的書,呵呵笑道:“男子與女子的看法也許不盡相同,是不是荒誕不經,待我讀過后再說。”
兩人一來一往之時,少帝已被婁歡帶往堆放著一大堆奏章的所在,準備處理這幾天由全國各地送來的公文。他出城巡視京川數天,少帝貪懶沒有辦公,今日得盯著他加緊工作才行。
捉著兩本艷書,太保離開長椅,晃到少帝面前,笑道:“麒麟,我要回學宮嘍,處理完公事后再來找我玩吧!
帝師們平時在宮中都住在自己的學宮里,她也不例外。太師在東學,她住西學,北學由太傅所居,南方是帝王之位,一次不立學宮。中央則是帝王所居寢殿。
他們三個人在同一年入東宮,伴在少帝身邊已有十年之久,各司其職,彼此相互尊重,也互不干涉。
聽見太保直呼少帝名諱,太傅略略皺起眉頭。
但太保不以為意,只微笑道:“婁相,麒麟最近身體不太舒服,你別對他太嚴格!笨谖峭鹑缫幻麑檺圩约汉⒆拥哪赣H。
“保保,別走哇!”看到那堆公文就好煩,少帝情愿跟著太保到天涯海角。
拍了拍朝她沖了過來,抱住她腰身的少帝的肩膀,太保笑道:“麒麟乖!焙芄室獾赜趾傲怂纳俚勖M!案紫嘁黄鸷煤锰幚韲拢瑒e吵架喔。不然你若又吵輸了,心情可是會很悶的!逼^頭,看向太師!吧厶珟熞泊蛩阋x開了嗎?”今天的拷問結束了?
邵太師一站在麒麟面前,麒麟便連忙站穩,抱著太保的雙手也趕緊放開,不敢造次。
“陛下,恕臣先行告退。秘府里有眾多藏書任君選擇,還請陛下慎選所讀的書!钡挂矝]有嚴格禁止的意味。
“太師慢走。”麒麟躬身,以師禮回應。
直到兩位老師已經走得遠遠的,看不見人影了,想到必須面對那堆積如山的國家大事,便讓少帝心情消沉。
可惜,長吁短嘆不是他的個性。他抬起頭,看向太傅。
原以為婁歡會開始責備他沒有好好批閱奏章,孰料婁歡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略顯蒼白的臉色與眼下淡淡的黑影,語帶關心地問:
“陛下近日身體不適嗎?”他出城巡河幾天,不知道這幾日他的帝王身體是否康?也許稍晚他得問問御醫,陛下的健康狀況。
沒料到婁歡會關心,麒麟面露詫異,低頭看著自己一身中性、不辨男女的帝王袍服,耳根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紅。
“陛下?”
“……是有點不舒服,但是不要緊。”保保說,女孩子月水來時,總會有點悶痛,兼之一點點的情緒暴躁。她十六歲才初次經行,比常人稍晚一些,當然又會更不舒服一點。
婁歡不知道麒麟的問題所在,但麒麟不擅說謊,他分辨得出他話中的真假。聽見他確實不舒服,他關切地問:“讓御醫診視過了嗎?”
“嗯!庇t超會大驚小怪的,這種事情哪需要御醫出馬,有保保就夠了。
婁歡不放心,轉身要請人去召御醫過來。
麒麟阻止他,有點不是滋味地想道:
太傅啊太傅,你真是聰明一時。難道在你眼中,我宋麒麟就只是個沒有性別、沒有名字的帝王?難道你忘了,除了帝王的身分外,我也是個女孩子呀!
當初你入東宮為我少傅時,早知我是女子了不是?十年前你不還說,皇朝固然男女平權,盡管如此,皇朝歷來尚不曾出過女性的帝王,我將是第一位?
話說回來,她向來很少能在婁歡面前保有什么秘密。
帶著一點捉弄的意味,麒麟促狹道:“太傅,你如此擔憂朕的健康,朕很感動,所以……這是否意謂……朕今日可以休息,不必批閱奏章——”
不待麒麟將話說完,婁歡已轉身走出御書房。
麒麟怔了一下。“太傅,你要去哪?”她話都還沒說完耶。
“臣去請御醫來!
麒麟追了出來,攔住婁歡的去路,被打敗地嘆了口氣!半薜纳眢w沒有問題,可以看一整天奏章也不會昏倒,不需要請御醫。”她真的很不想看到御醫啊,那個老家伙成天只會開苦藥……她又沒生病,不會傻到自找苦吃。
“陛下確定?”婁歡質疑地問。
“噯!本局鴬錃g的袖子,無奈地走回御書房。
可當她看見那有如一座小山的奏章時,差一點決定,也許吃點苦不算什么的。這些奏章真的令她很頭大啊。當她乖乖坐在帝王御用的大桌前,認命地拿起一份奏章閱讀時,一個念頭竄進了她的心里。
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婁歡,他正依據奏章的急迫性將成堆的公文加以分類。
婁歡一目十行,很快便將奏章分成“緊急”與“較不緊急”兩類。
“陛下,請先看這一份!彼∽咚种懈具沒翻開的奏章,將一份判定為“緊急”的奏章遞給她,同時瀏覽起自她手中取走的奏章,隨后歸類進“較不緊急”的類別里。
看著那份由地方州牧送來,呈報有關西方海域一帶新出現的?芟,麒麟頓時有種又落入了婁歡的期待里的想法。
坐在御書房里,處理著婁歡要她處理的國政?咕艿降祝詈,她還是做了符合婁歡期待的事——當一名稱職、勤政愛民的帝王。
抗拒的意念再度涌上心頭。她猛然合起那份奏章,丟在公文堆里,不想批閱。
婁歡抬起頭,眼眸透過面具的眼孔看著她。“陛下?”
“我不想做這些事!毕肴涡砸换,她耍著脾氣地說。
婁歡看著她的表情,好像她是個三歲小兒。沒有直接責備,他淡問:“為什么?”
“因為……我不認識他們、他們、那些人!”
“認識誰,跟批閱奏章又有什么關系?”婁歡一時竟也猜不透這話的意思。
“寫這份奏章的人,那個沐清影,我不認識他!不止,還有其他地方的官員,我從來沒親眼見過他們,也沒有去過他們的郡邑,除了從方貢圖得來的基本認識以外,我對這些人根本一無所知。在這種情況下,我怎么知道到底什么決定才是正確的?”
“……”
見婁歡沉默,麒麟隨手放開小山堆上頭的一份奏章,朗聲讀道:
“……臣于兩年前奉敕治理西方歧州。西歧近海,居民以魚鹽貿易為生,與西方海夷素來和平互助,然而自去年冬,歧州百姓常與夷民發生沖突;追查原因,與州民在海上遭受不明黑船攻擊劫掠有關。目前無法確定黑船來歷,但臣以為恐非海夷居民所為,擔憂兩造沖突加劇,雖已多次派遣州師在海上巡邏護衛,但礙于海夷乃我朝屬國,涉及邦交,臣無法采取更積極的調查行動。然而此事不宜拖延,是以懇請陛下,能盡快派遣敕使,與海夷將軍共同商議此事,理清兩造權責,避免不必要的嫌隙與誤會,以逮捕真正匪徒!
讀完奏章,麒麟看向婁歡。“瞧,有關四方夷當中的西方海夷,我只知道它是一個由女性主政、軍政合一的邊夷,它在皇朝開國時,與其他夷民一起臣屬于皇朝。目前治理西方歧州的州牧沐清影,原本只是一名副官,當年西歧州牧因病過世后,是太傅你建議,我才下旨讓他直接升任州牧,繼續治理歧州!
婁歡仍然一言不發。
麒麟蹙眉道:“你聽懂了我的意思嗎,婁歡?我不認識他們。這州牧所說的一切,我只能被動相信,沒有懷疑的余地。我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由于他要求我派遣敕使跟海夷將軍會晤,因此我的奏章上只能回復‘準’或是‘不準’,同時還要煩惱應該要派誰到歧州去才能夠勝任這個任務!
婁歡終于緩緩開口:“那么,陛下是‘準’還是‘不準’?”
“婁歡!”他沒有聽懂她的話嗎?她根本不知道該做出什么樣的決定啊。
不理會少帝的小小別扭,婁歡道:“身為一個帝王,不管這份奏章的內容真假,陛下都必須做出明確的裁示。因為,既然使陛下遲疑的,是不夠了解地方的人事,卻又沒有采取行動來消除這些疑惑,那么眼下陛下唯一能做的,當然也就只有批閱‘準’與‘不準’了!睂梓氲男⌒±_,他并不感動,也毫無同情。
麒麟聽出了婁歡的意思,赤金色的雙眉緊鎖。“你的意思是,假如我做錯了決定,也無所謂嘍?”
“臣的意思是,假使陛下做錯了決定,陛下自己應該要有概括承受之后可能結果的心理準備!
“婁歡,我要你這個宰相做什么?”既不能分憂,凡事要他自己決定、承受,又不肯說一、兩句中聽的話!每次跟他一起批閱奏章,總要爭執好久不能罷休。
“陛下,您可知道宰相這個職位的意義嗎?”婁歡突然揚聲詢問。
麒麟瞪著他瞧。“天官長,統領六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極一時,人臣的最高地位?”
站在這么高的地方,離登天僅僅一步之遠。不知道婁歡是否想過,也許,只差那么一步,他便可以拉下她這個年幼不知世事的帝王,取而代之?以他在朝中及民間的聲望,這對他來說,應該是輕而易舉的吧?
婁歡不知道麒麟此時的心思,只是繼續說道:
“臣為陛下監督六部,在陛下的授權下,選拔臣覺得可以勝任的群臣。當初臣認為西歧州牧的副官沐清影正足以勝任州牧之位,因此推薦由他治理西歧,并非是因為臣與此人熟識,而是從他過去擔任副手時的政績來做考量。”
“兩年來,臣耳聞了一些關于此人負面的耳語,但卻聽見更多贊揚此人的風評。臣以為,一個執政者不可能得到地方人民十成十的贊譽,否則其中定有假譎之處。很多政令的推行并非針對全體百姓的福祉設想,而只是盡可能的讓多數人都能受惠。比方說,朝廷上一次賦稅新制的推動,富者要多繳稅,貧者則可以用勞役來代替賦稅,這樣的措施不太可能贏得富人的認可,難免也就會引起一些抱怨。臣正是根據這些事情來判定一個人可信與否。陛下也應該找到一套適合自己的觀人之法!
“信者不疑,疑者不用。既然任用了,也已經賦予相當權力,那么,無論地方所呈報的事情真偽,陛下都有責任做出裁決。該施力的點,并非決策本身,而是如何執行那道決策而已!
婁歡一說完話,麒麟就用力拍手鼓掌。
“說得好,太傅,這樣子我就知道怎么做了!庇H自斟了杯茶遞上前,眨眼道:“講了那么多話,要不要喝口茶?”
婁歡搖頭,笑道:“下次陛下想聽這些事情,直接詢問便是,不用拐彎抹角。”
“問題是,平時太傅惜言如金,要你開口賜教,還真不容易。”
“只要陛下問對問題,臣自然知無不答!
可是,那也得先要“問對問題”才行啊。對于這一點,麒麟很沒自信。
婁歡不喝帝王斟的茶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如此拘謹地謹守著君臣的身分啊……麒麟看著漸冷的茶水,干脆端回來自己一口喝掉。
擱下的茶杯立刻有隨侍一旁的宮人收走。
毛筆沾上朱砂墨,麒麟在西歧州牧的奏章上加上批閱文字。
批閱時,仍有些遲疑,考慮了很久才做出決定。
明白麒麟心中對于自己所做的種種決策存有疑慮,擔心會犯錯,婁歡微微一哂,提醒道:“臣剛剛請教陛下,是否知道‘宰相’這個職位的意義?”
麒麟抬起頭,聽著婁歡說道:
“宰相是輔佐帝王治國的職位,一旦天子失職,無論錯在何人身上,身為宰相,臣都是第一個要負責承擔的人!
也就是說,她做的決策要是出了問題,婁歡會擋在她的前頭,為她承擔……這話,讓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夜里,他說過……要死的話,臣會先死;但要是可以活下去的話,那么就一起活吧。
麒麟露出笑容,臉上的嚴肅一掃而空。
她批好奏章,出聲喊道:“玉印、掌璽,朕要擬旨!
一名身穿玉色官服的青年立即出現在帝王身側,手上端著象征國家權力的傳世玉璽。
麒麟口述,玉印擬詔,最后再由麒麟執印,在黃綢圣旨上蓋下帝王的璽印。
親自蓋好璽印后,麒麟看著那眉目清秀、額間點著一抹朱砂、腰間垂掛著白色玉圭的玉服青年道:“玉印今天可是躲藏在朕的身后嗎?”
一直很佩服這名掌璽官神出鬼沒的能力啊。每回只要她需要用印,輕聲呼喚,玉印便會立即出現,仿佛他一直都跟在她的身邊一樣。但麒麟不知道玉印平時到底藏身在何處,如何有辦法能隨傳隨到。
掌璽官是世襲家業,不管朝代如何變換,據說擁有神力,可以直接與上天溝通的玉氏族人都負責保管國家的玉璽;可以說,他們不忠于任何國家,也不忠誠于任何國君,他們只為上天所承認的帝王掌印。
玉印的聲音干凈澄澈,仿佛不屬于這世間所有。
“回稟陛下,玉印今天一直站在陛下的左側!
噢,又猜錯了!麒麟不減孩子心性地哈哈笑道:“下回我一定會猜對!
玉印只是淡淡一笑,沒有回應,再度靜默地退到一旁。
擬好了旨,派人出去傳旨前,麒麟看著她的宰相。
“太傅,你看起來似乎不是很驚訝。”有關于她手中這道圣旨的內容。
盡管知道婁歡很少對什么事情感到驚訝,仿佛他早已胸有成竹,而她會問,不過是因為想聽他贊許她的決策。當一個帝王,有沒有像她這么悲哀,連想聽聽某人的贊美,也得耍弄心機?
婁歡淡笑,面具下的唇拉開一抹引人遐思的線條,考慮著是否要順她的心意回話,頃刻,他說:“陛下這么做,很聰明。”
果然見到麒麟露出笑容,得意地說:“是吧,事關與海夷之間的外交問題,可不能有一點馬虎,要弄不好,就會出亂子。既然我無從確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那么先派人到海夷安撫,保證將謹慎處理此事,同時也讓沐清影親自入京來向我報告。如此一來,一方面,我可以趁這段時間,暗中派人到歧州了解實情,一方面又可以親自鑒定這名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州牧,真是一舉數得啊。”
“陛下英明。”婁歡淡淡一笑,指著仍堆積如山的一落落奏章,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斑@里還有許多待批閱的奏章,也請陛下秉持決心,一并處理吧。”有疑問的,可以再召集群臣共同商討;若只是例行公事,那么便可速速決定。
真好樣的!麒麟露出苦笑。
每天處理這么繁重的公務,她哪里還有時間讀那些被她偷偷藏起的小說!
好在今天保保只翻到兩本藏在椅墊下的……邵太師必定想不到,這御書房里,處處都是機關啊。想起她看到一半的《弁而釵》,懷疑今日能偷空讀完那本《易弁而釵》的改裝類男色艷情經典大作。
會如此嗜讀男色艷書,得怪她已駕崩的父皇。父皇生前酷愛美色,造成如今朝中大臣多是俊秀之士,不論男女,個個都有杰出的相貌。
當朝議無聊時,她常常將這些大臣帶入小說的劇情里,作同人想象取樂啊。
發現麒麟神色有異,婁歡詢問:“陛下?”
聽見婁歡呼喊,麒麟趕緊回神過來,微笑地看她的太傅道:“太傅,你確定你沒有斷袖之癖?”
話題怎會繞回他身上來,談的還是斷袖之癖?婁歡凝眼看著他的帝王,了然于心地挑起眉。“陛下還未成年,不該貪看坊間那些宣揚男色的書籍!
麒麟控制不住臉上的潮紅。怪她哪壺不開提哪壺!她怎么可能瞞得過心思縝密的太傅,這下子真是自己打嘴巴了。
唉,可是,還是很希望太傅能多說一點跟國事無關的事情啊,比方說,談談他自己……比方說,假使他沒有斷袖之癖——確定沒有的話——那么,何以迄今都沒聽說過他在這方面的私人偏好?
雖然太傅長住宮中,就如同太師那般擁有許多女性宮人的仰慕,但是這么多年來就不見他與誰有過親密的來往。是因為那副面具嗎?真是教人好奇又卻步呢。
印象中,太傅在她面前幾乎沒有談過他自己的事,因此不能怪她對她的太傅充滿了無盡的想象哪。
只一眼,便幾乎看穿了她那極好猜測的心思。婁歡眼也不眨地道:“畢小愛要專心批閱奏章了嗎?或是想先休息半響,看看那本藏在橫梁上的《弁而釵》?”
好厲害的撒手锏!原來太傅早就發現了,只是當作小把柄握在手上,以備在最佳時機拿出來用吧。比方說,現在這時機。
盡管不想認輸,卻還是得甘拜下風的麒麟低下頭蠻橫地批起奏章,同時哼聲道:“太傅,你何時教我一目十行的功夫?”這樣批起奏章來就會快多了吧。
“等陛下看完了上萬份奏章后,自然會練出好眼力。”
來了,又來了!婁歡的放大絕。
早已中招過許多次的麒麟帝咬牙,開始她在批奏章這條路上的漫長修煉。
有太傅如此,麒麟應該感到慶幸的是,至少,從以往到現在,他都還算是站在她這邊的。真不知道,倘若哪一天,她讓他失望了……屆時他還會為她遮風擋雨、當一個凡事為她設想的宰相嗎?
不是不好奇,當年,婁歡究竟看中了她哪一點?
天子,是承受上天恩德而獲取權力,代天治理萬民的天之子。
麒麟一直認為自己不過是個平凡人,她絕不完美。然而她可能永遠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成為一名被上天所認可的帝王的吧。
當年,若非婁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