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瞳。
她坐在案前,輕輕地翻動著。不出片刻,便翻出一個黃色絲卷。展開一看,邊上幾條黃色的龍……
瞳抿唇一笑,點燃了圣旨,看著它燒成灰燼。然后,她將地上的灰燼聚集起來放在一張紙上,碾成碎末,再輕手輕腳地起身將這這些隨風而逝的東西倒在帳門口。一夜寒風而過,想必留不下任何痕跡。
做完這些后,她大搖大擺地走回自己睡處,和來時一樣大聲。
朱皞天的聽力她清楚得很,與其輕手輕腳引他懷疑,不如走得人盡皆知來得安全。她這樣光明正大地在帳內來回,睡在隔壁的朱皞天最多以為她半夜出去方便。即便是聽見她燃了燭火,也會以為她用來照路,相信自己之前碎碎罵的話已經傳進朱皞天耳朵了。
先前聽說上官靈是獨自傳的圣旨,在場的最多只有清夜七帆,只要關住清夜的嘴,就可以當作沒接到圣旨。她這么做,于公于私都好。大敵當前,朱皞天走不得;回京于她,能避免就避免。
于是,這個圣旨她燒得很干脆。況且,她先前說過周卓兒會還他人情,而卓兒又求她助他一臂之力。反正已犯死罪,何懼再加一條?全當好人做到底。
回到床上,她很快便合了眼。
第二日。
瞳起得很晚,起來時朱皞天已不在帳內,連那死小子清夜也不在了。
閑閑沒事做的她再次坐到案書堆滿的幾案前,隨手翻了起來。突然,她目光一亮,正欲細讀之時帳簾已被人掀開。
“竟敢坐王爺之座!你好大的膽!”冷云豐進來一愣,繼而厲聲喝道。
瞳抬眼一看,立刻起身。雙手交握放置身前,微微低頭,同時怯怯地退了一步。
“再有此舉,定不輕繞!”冷云豐狠狠地說道,“主帥可在?”
瞳使勁搖頭,顯得惶恐。
冷云豐冷哼一聲便拂袖而去。
瞳看著他走出帳門,撇嘴一笑,繼而拿起方才看的名冊接著看。
不讓座?那她站著好了,他可沒說她不能看。
這本名冊便是冷云豐前幾日呈交的軍士名單,小至馬前卒,大至張李郭三大將軍,除了朱皞天這個假不了的王爺,其他所有人的籍貫出生都在此。若僅是名冊,怕不會引得瞳如此的好奇。這名冊上做了不少標記,有紅有黑,想必有其用途。瞳好奇的是朱皞天做的這些標記,究竟是何用意。
她仔細對比了很久,看得很專注,專注到連朱皞天進來也未能發覺。
“看出來了嗎?”
“嗯,好像是……啊!”她驚得一跳,手中的名冊掉在地上,“你!故意的!”想嚇出人命嗎?
朱皞天揚眉,并不回答,唇邊含笑。他彎身撿起地上的名冊,拍了拍,遞給瞳。意思是讓她繼續研究。
“哼!我不看了!”瞳說著轉身,走到一邊坐下。
朱皞天依然不語,唇邊的笑意深了些。
他這種表情讓瞳有些懊惱,她思考著自己是不是又被耍了。
“小日本呢?”她涼涼地開口問道。
“有任務派去了,找他有事?”朱皞天說著開始收拾幾案上的書籍。
“沒事,我隨便問問。你做什么?”
“回京。”
“不打仗了?”她瞇眼。
“不是,我獨自回去!敝彀偺煜肓艘灰梗挥凶约夯厝フ埫,才有可能讓皇上明白情勢。雖說朝內亦有可用之人,但現在圣旨已下,要天子收回成命只有自己親往。
“不用了,”瞳即刻便明白了他的意圖,她擺擺手說道,“我們沒有接到圣旨!
朱皞天頓時一怔,繼而拿出裝圣旨的匣盒打開看。
“圣旨呢?”朱皞天不溫不火地問道,看不出神色。
“王爺,只有上官靈會說,有圣旨。不是嗎?”瞳嘴角含笑。
朱皞天靜靜地看著瞳的眼,說道:“你在玩火!
“是。是否會自焚,要看王爺的決定!蓖廊恍χ
朱皞天坐在椅子中,十指交叉撐住下巴,目光落在那份軍士名冊上。軍情已和三位將軍細細商討過,不出意外,當不會失利才是。但……
“呼……你贏了。”朱皞天長噓一口氣,抬眼看著瞳說道。和上官靈講信用,似乎是件愚蠢的事!澳阕蛞蛊饋恚闶峭颠@圣旨?”
“偷來做什么,燙手山芋自然是毀掉。”瞳笑得很開心。
朱皞天嘆息道:“你生為女兒家,倒是可惜了。”
“你生為男兒家,也是可惜。笨成這樣,當個女子倒是幸事。”瞳揚起下巴,擠眉弄眼地說道。
“……嘴損會尋不到婆家。”朱皞天無奈道。這丫頭膽子是大,連他這個王爺也敢戲耍。
“昨兒個沒睡好,補眠去!蓖f著起身走開。婆家,那是周卓兒的事。
“瞳,回京是遲早之事。”朱皞天緩緩說道。她會如此費心,總不至于因著憂國憂民。
“所以?”瞳回頭,挑眉冷聲道。
“你若不愿,可以留下。”朱皞天說這話時,語氣有些生硬。
“我去哪里干你何事!哼!”瞳狠狠說道。一跺腳,轉身快步走入內間,那步子重得仿佛泄憤。
朱皞天垂下眼簾,獨自靜靜地坐在幾案前……
另一邊,趴倒在床上的瞳,因他一句話,鼻子竟有些發酸……
什么是動心,她沒有機會知道。在來到這個世界之時,看到的便是丑陋的一切。周卓兒受傷了,逃避了,她便出現了。她替周卓兒承受苦難,承受周卓兒不愿承受的一切!她究竟是什么東西?為什么要因一個人的逃避而出現?
而等周卓兒平靜了,安心了,她便消失了。只能通過周卓兒的眼,看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想公平與否的問題,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這一切,到底為什么?
已許久不曾落淚,上一次,是什么時候?上一次……
“嘻嘻,周卓兒呵周卓兒,你早晚是本王的妻,又何懼提前行了房事?”那聲音不大,卻清晰得仿佛世間獨此一音。仿佛魔鬼的嘶笑,沙啞而曖昧,沉重而巨大;\罩在這聲音之下的她,無處可逃。
不要不要……不要啊……
她的聲音,仿佛鎖在喉嚨,只有心聽得見,知道自己喊過、哭過。
魔鬼的指尖冰冷得如霜似雪,滑過她的肌膚,卻留下灼燒一般的痛楚。
放手放手!你是誰……
“好生可愛的周小姐呵,你知道本王是誰呢?”
她聞到那魔鬼的氣息,耳際的呼吸讓她陣陣犯嘔,胃里翻江倒海般難過,口中一陣酸氣。
周……誰是周……我不是,我不是啊……
淚水無聲肆虐。
“哈哈哈……記住本王吧,你未來的夫婿,九皇子朱翰韜!”
九皇子……九皇子,周……我不是,不是……
瞳倏地睜開眼。
汗水浸了一身的涼。她緩緩坐起,目光呆滯地看著被褥。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了。久到讓她懷疑那只是個夢,夢中那個無聲哭喊的人,是誰?是她,還是周卓兒?
但她清楚地知道,這是真實。她來到這個世界看的第一眼,聽的第一聲,痛的第一次,都在那一夜。
什么是無助,什么是痛楚,在來到這世間的那一刻,她了解得徹底。
黑暗中的魔鬼,他說他是九皇子,他說她是周卓兒。
她若是周卓兒,便好了……
“瞳,你做噩夢了。”
“我知道。”
“對不起……”
“你說過很多次了。”
“可你還是會做噩夢……”
“你期望道歉后就消失一切?”
“不是!
“卓兒……”
“嗯?”
“那是夢嗎?”
“……”
那是夢嗎?是夢,多好,多好……
“咳咳咳……”瞳突然一陣干咳,咳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一般?攘税胩欤谥芯褂醒,好不容易停下來,拿下捂著口的手一看,竟是一汪殷紅。
這是怎么回事?
瞳怔怔地看著手中鮮血,她什么時候生病的?
腦海中一閃而逝的竟是上官靈的臉!難道……那顆毒藥竟沒吐干凈?定是入口便融了些。
呼……
半晌后,瞳深呼一口氣,低下頭,半閉著眼,握了掌悠悠地說道:“卓兒,別說話了,我想靜靜!
三日后——
“瞳,一會兒收拾一下行裝,返京。”
“噗……咳咳!你說什么?”瞳驚訝地將一口湯噴了一半,另一半卡在喉嚨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差點噎死。
“返京!敝彀偺煲贿呏貜鸵贿吪乃谋。
“你發燒?”瞳挑眉說道。
朱皞天但笑不語,依然優雅地吃飯?此绱俗匀,想必有了萬全之策。
“你想做什么?”瞳好奇地盯著他看,將臉湊到他面前。
“五日之內,你自然明白!敝彀偺鞀A了青菜給她,“你這幾日氣色不好,多吃些。明日便上路了!
“切!明天上路,現在多吃能補得什么回來?”擺明了賣關子,算了!有什么了不起,本姑娘不會自己猜?哼……瞳如此想著,一口吃掉他夾的青菜,仿佛吃的是他一般。
朱皞天笑著搖頭,根本是個孩子舉動。
這丫頭,有時聰明活絡得近乎精明,有時卻好像不諳世事的孩童。
“瞳,你多大年歲?”朱皞天突然問道。
瞳瞬間一怔,繼而說道:“三歲!”
朱皞天失笑道:“戲言,何時才能聽得你正經說話!
“下輩子!”瞳嬉笑著放下碗筷,“我收拾行李,你慢用!
不拘的笑容,在轉身的瞬間消失得徹底。她出現,確是三年。何來的戲言?連自己究竟是何物都不知道的,會有下輩子?下輩子,她又會是什么東西?
寒冬已過,漸漸聽不見那曾經叫囂的風。春回之日,亦不會遠。
回到朱皞天身邊已有十來日。這些日子以來,她時常會想,為何要留在這里。身體不是她的,但至少目前屬于她。卓兒本是個沒主意的人,即便現在離開了,將來周卓兒也斷然沒有回頭的決心。她何必伴在他身邊?況且皇室朱家本就是她能避則避的人物,究竟為何,遲遲下不了一走了之的心?
瞳輕輕抬眼頓了頓,繼而將手中的衣服件件疊好折齊,置于包袱內。
“咳咳……”瞳咳了幾聲,喉嚨頓時火燒一般燥熱。她輕撫頸間,抿唇咽下淡淡的血腥。這幾日,咳嗽得愈加頻繁了,然而除了干咳倒沒見其他不適。
若上官靈所言不虛,一個月后便可歸天了。
如此想著,她反倒輕笑出來。這個身體,活著是周卓兒的。那死時會是她的。一體兩魂的命,命盡時是否兩魂皆可升天?又或者,她這個骯臟的魂體被踢下地獄也說不定。畢竟,周卓兒的魂潔凈得如同初生嬰兒,未沾得半點污漬,因為有她呵……有她,周卓兒會干凈到死!
咳咳咳咳……不能再胡思亂想了,會遭報應。瞳拿起床邊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口中這才消失了濃郁的腥臭。
“你怎么了?”朱皞天走進來說道。
“喉嚨不舒服!蓖χ卮穑⑽刺ь^,手中不停地收拾衣物。
“可有找大夫瞧過?”他皺眉。明日就要上路,雖說天氣即將回暖,現在卻依然冷得緊。
“瞧過了,小風寒罷了。”她依然沒有抬眼,臉上笑顏不改,說得從容。
朱皞天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讓她正視他。
“臉色難看至此,僅是風寒?”他靠近她說道,一雙眼定定地看她略顯蒼白的臉頰,“看看,現在又緋紅一片,還道是風寒?”
“離我遠點!笨蛋!”瞳一把揮開他擒著自己下巴的手,心里暗喝道:該死的周卓兒,你再臉紅我就殺了你!
看著她臉上的嫣紅及逃避似的神態,朱皞天微微一怔,這才想起自己方才行為有些逾禮。
“呃……我去傳大夫!敝彀偺煺f著就要轉身,卻被她一把抓住衣袖。
“不必了。明日要上路,不要驚動太醫。等安頓下來再診治不遲。”她微微掠了鬢邊的頭發,淡淡地說道。語氣中,竟是難得的沉穩。
“要安頓下來,少說也是三日后的事,拖著病體如何受得顛簸!敝彀偺彀櫭嫉馈
“死不了的。即便現在診治,不能安然修養也無濟于事。你別管我了,軍中無事讓你操煩了嗎?”她口無遮攔,眉間輕皺顯出不耐。
“……罷了,你這丫頭倒是伶牙俐齒。既是如此,今日就早些休息。”朱皞天如是說道,似是看出她抗拒的堅決,便也不強制。繼而轉身離開房間。
看著那白衫消失,瞳的眼,死寂得如同干涸的井。
也許,自己是求死的。
瞳這時才明白自己所想,拒絕診治就是拒絕生存。原來,自己是想死的……怪得很,她竟也是個逃避之人。一直以為自己和周卓兒最大的不同,便是她的堅強和無謂,現下卻有了死的念頭,她是怎么了……
翌日清晨,明軍啟程北上。
上下軍士初聞此令,皆驚訝不已,猜測不斷。
有人說天子誤信佞臣,有人說朱皞天聽信讒言,更有人說主帥臨陣縮頭。兩日后,連因著紅粉知己性命要緊而棄戰的傳言都冒了頭。聽得朱皞天苦笑連連,三位將軍更是有苦難言。何時,他們手下的那些強兵猛將的想象力豐富至此,想必是因無功而返,心里憋悶了。
盡管如此,大軍依然有條不紊地退離戰線,好在謠言并未躁動軍心,全當兵士們飯后消遣便罷。
這一路上,朱皞天和周卓兒乘坐馬車而行。趕路的幾天來,每日都是殘星未落,大軍未動之際便進了馬車。待到夜幕之時,眾人皆安頓妥當他們才進賬休息。以至于鮮少露面于人前,大抵因此才傳出那無聊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