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燕蘊詩睜眼一看,臉一紅,連忙起身退開,卻覺得腕上一松,好像有只手迅速抽開了。抬眼望去,一個青色的背影一晃,沒入城門后的人叢。
“這是……彬城城門?我怎么會在大街上?我明明記得……”她拍了拍腦袋,頭還有些暈暈的。
好不容易擺脫夢魘的糾纏,驚喜讓她暫時忽略了剛才那個青影。望向熙來攘往的巨大城門,邁步走去卻一步步走向柳江南為她挖好的陷阱中。
“快看,喜船來了!
身后傳來一陣喧天的鼓樂聲。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牽著一個男孩子,蹦蹦跳跳地隨著涌動的人潮從她身邊跑過,直奔前方不遠處的河岸。岸邊聚了不下三四百人,正對河道上的一艘彩船指指點點。
仔細瞧去,那船身十分寬大,四面披紅。船頭置有一巨大的鼓,鼓的四周圍著一支鼓樂隊,吹吹打打好不熱鬧。樂聲正是從船上傳來。
她順著人潮擁向岸邊,此時彩船也已靠岸,從船艙中走出一位身著大紅喜袍的翩翩公子。那公子一路向人含笑作揖,走近處一看,竟是柳江南。
他要成婚了?他要和吳湘兒成婚了嗎?燕蘊詩暗想,心頭泛起一陣酸楚。
她呆在原地,靜靜地看著那艘彩船,忽然覺得腦子一空,總覺得事有蹊蹺但又找不著頭緒。冷不防有人從背后推了她一把,正好把她推到人潮前面。
船上柳江南發現了她,急忙走到船頭,向她一伸手,急道:“找你半天,原來你在這里!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你為什么還穿成這樣?”
他在說什么?她一定是聽錯了。燕蘊詩沒有伸手,只是遲疑地道:“吳姑娘呢?”
柳江南皺眉道:“快上船換衣吧,吉時快到了!”
燕蘊詩聞言不知道怎么就呆呆地伸手拉住他的手,上了船。柳江南這才滿意地扶住她的肩頭,道:“雙雙已經等不及要吃喜酒了!
“等等……吳姑娘呢?”她駐足疑惑地問。
“吳姑娘?什么吳姑娘?”柳江南詫道。
“吳湘兒姑娘,她不是你的妻子嗎?”燕蘊詩眉頭打結。
“什么?”柳江南莫名其妙地呆望她,隨即搖頭嘆道,“你一定是太累了!”
燕蘊詩感覺心猛地一沉,扯著他的衣袖急道:“不對,吳姑娘人呢?”
柳江南疑惑地看了看她,正色道:“誰是吳姑娘?”
不、不對。難道這又是……
她忽然閉上眼睛,她心中默念:“消失吧、消失吧,一切幻象都消失吧。”再將手指放進口里狠狠咬了一下,“呵!好痛!”一睜眼,卻發現什么都沒有變。
“為什么不消失呢?”她沮喪。
一只手背覆上她的前額,那手的主人擔心地道:“詩,你這是怎么了?”
“我……”一股寒意自心底生起,燕蘊詩望著眼前這個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柳江南,突然尖叫一聲扭頭就跑。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吳湘兒怎么會不存在?除非這還是在那個夢里。
柳江南追上前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神色慌亂地道:“詩,你到底是怎么了?”
燕蘊詩掙扎了幾下,怎么也逃不掉,只覺頭重腳輕,一下子暈了過去。
吳湘兒不存在,尹云也不存在,柳江南不是州府通緝的要犯。天啊,這是怎么回事?難道她發瘋了嗎?
柳江南告訴她,自從上次分手后,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她。上個月,他無意中截獲一個江湖中人發出的暗花,才得到丹心旗有人在彬城的消息,所以馬不停踢地趕來探望她。想不到當他到達彬城時,她卻因為旗中公務操勞過度,病倒了。
燕雙雙告訴她,她替她找了很多大夫就是瞧不出病因,阮四娘說可以辦喜事替她沖沖喜,想想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誰知真的成了!
可是她明明記得不是這樣。
她趁沒人注意跑到屋后藏過吳湘兒的酒窖里去看,酒窖里面果然什么也沒有。她頹坐在酒窖里,打開最陳的一壇酒喝了個痛快,可是越醉越清醒。其實就這么一小會兒,她幾乎就相信了,相信是自己病得太嚴重了,所以才產生幻覺。
哪里有吳湘兒?哪里有尹云?什么都沒有,只有她和那個矢志不渝深愛她的柳江南。
若這一切仍然是宋襄的幻術,那么她好感謝宋襄!
因為這個一輩子做壞事的人終于做了一件好事。至少,讓她得到了所愛,她摸著床頭那襲艷紅的嫁衣癡癡地想。然后,她起身將它披起,走到妝臺跟前,青銅鏡影里的女子含羞帶怯,容色艷若春花。她伸手摸了摸臉頰,臉上滾燙的溫度告訴她,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再真實不過了。
“我病了!”她搖頭嘆息,自嘲地拍拍自己的臉,笑道,“果然是我病了!
原來,他從來都沒有變過。他和三年前一樣,只愛我一個人。我為什么要生這樣的病,又為什么做了這樣一個怪涎的夢呢?”
既然這么多的人都堅持是她患病,那么,比起選擇“所有的人都在欺騙她”,她寧愿選擇“自己真的是病了”。
琴聲。
她側耳傾聽,“怎么會有琴聲?”心中有些奇怪,卻一時間想不起哪里奇怪來。
快步走到門前,“霍”地拉開門,一個熟悉的身影頓時印上眼簾。
“長相思,久離別,美人之遠如雨絕。獨延佇,心中結,望云去去遠,望鳥鳥飛滅。空望終若斯,珠淚不能雪!
一人背對房門坐在她的門前撫琴而歌。雖是男聲,唱來亦不比女子少了悲切,反而多了幾分婉嘆。
“柳公子?”她訝然道。
那人聞聲回首,淡然一笑,然而手下并不停歇,復轉向古琴,仰首閉目沉浸在自己的琴音中,仿佛這世間除了琴聲再沒有什么值得他陶醉的事物。
她靜靜地佇立在門邊傾聽他的琴聲。那凄婉的琴音和歌聲流淌在院子里。它滲進人的脾胃,用音樂特有的方式傳遞著情感,仿佛是一份可以摧肝斷腸、化骨噬髓的攝魂魔藥。而聽者,根本不必通曉音律,只需靜靜傾聽就能調動起身上所有的情緒,隨之淚飛作雨,泣血悲鳴。偏他又把那首曲子復唱一遍,漫說燕蘊詩,縱是錚錚鐵血男兒只怕也會不期然落下柔情淚來。
“長相思,久離別。”她長嘆一聲,邁出門檻,忘了身上還穿著大紅嫁衣。
琴聲驟停。柳江南雙手撫住琴弦,余音仍在指尖裊繞不散。
又過片刻,他再度回首沖她一笑,然后照她身上打量一番,贊道:“燕二,你穿這身很漂亮!”
“你……說什么?”燕蘊詩屏住了呼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燕二——”他向她擠了擠眼睛,又叫了一聲。這一聲,尾音拉得長長的,聲音和琴音一樣富有韻味。
“你說什么?你叫我燕二?”聽到他的話,她顧不得害羞。自從那日他將自己是劉鈞義子的身份告訴她后,她已經三年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
“燕二、燕二、燕二……”他再次輕喚,眼底膠凝著一片深情。
燕蘊詩覺得心頭一顫,以袖掩口,眼中泛起淚花。
他又輕喚了幾聲,轉回頭看著眼前披著大紅嫁衣的女子,食中二指一撥琴弦,柔聲道:“這是我倆緣分的開始,我不會忘了你,一生一世也不會!”
“謝謝你!謝謝你救了……燕二的命!彼矘O而泣。
“三年前一念之差,讓你離我而去,讓我整整痛苦了三年!”
他用沙啞的嗓音向她訴說著離別相思,緊緊擁著她似擁著一件失得復得的奇珍。笑盈盈地握著她的手,輕輕將她的手按到那琴的琴山上,道:“詩,你就像是這把琴的琴山。一把好琴,若是沒了琴山縱有世上最好的絲弦也難成調,我這個琴癡如果沒了你,想必今后的人生也平淡無趣得很!
她是這個世上唯一值得他柳江南付出真愛的女人。而值得慶幸的是:她現在終于可以摒棄成見不以他的身份為念,專心只愛他一人。
他的話讓燕蘊詩暗暗吃了一驚,因為她忽然發現三年的時光不僅不能使她對他的愛消磨半分,更讓這份愛意深深地鐫刻在她的心上,讓她的心隨時被那份鉆心的疼痛警醒,叫她一刻都不能或忘。
原來所謂的原則與尊嚴、固執與堅持,在男女情愛面前都變得那么不堪一擊了。但是她來不及為此感到悲傷,因為接下來她就看到了“琴中有誓”。
那是一方平紋織錦繡帕。帕上用丹青著色繪制出一幅工筆人像。畫中的女子黛眉朱唇,俊俏風流之態與她有八分相仿,卻多了二分嫵媚。畫工,顯非柳江南所長,但此畫卻看得出作畫人的用心。
記得三年前,在他們耳鬢廝磨之際,柳江南把她的絹帕盜走畫了這幅畫,曾戲言要把此畫永遠珍藏在他從不離手的琴中,以示他對她的愛意。想不到他真的這樣做了!
“為什么給我看這個?”她靠在他的懷中,明知故問。按捺不住的喜悅爬上眉梢使她流露出小兒女般的嬌態。
“慚愧!”柳江南以手指輕描她的黛眉,搖頭嘆道,“我本不怕你笑我俗氣,欲以此畫來向你討好。但是我此時方才發覺,自己的畫工的確是見不得人,竟不能畫出你三成的神韻來。嘖嘖嘖,你看這畫上人,肩寬面窄實在丑得不像話!”
“瞎說!這幅畫得比我本人漂亮多了。你說它丑,那我不是成了女鐘馗?”柳江南一番蜜語說得她兩頰緋紅,卻假意推開他起身便走,冷不防被他一拉,失了重心重新跌回他懷中。
“別走!”柳江南緊緊摟住她的身子,忽略軟玉溫香抱滿懷所誘發的悸動,盯著她的臉故作認真狀,半開玩笑道,“來來來,且讓我仔細量量你五官的比例,不要把美嬌娃再化成了女鐘馗!”
他的鼻息輕輕拂在她的臉頰上,略帶幾分神秘的眸子像兩片黑云霧迷了她的眼睛。令她全身的血液驟然燃燒,心如鹿撞,漸漸有些乏力……
接踵而來的意外讓她忽略了破綻,陶醉在美妙的幻象中不能自拔。她當然不會想到柳江南忽然給她看這幅“琴中有誓”會別有深意,更不會想到那琴中原本還藏著的是一封關系重大,已經奪去多人性命,并可能置當朝丞相劉鈞于死地的信。
在她看來,人世間的姻緣際會,好似冥冥中早有天定。是天意讓三年前關于“身份”的障礙,三年后的“吳湘兒”的障礙,一夜之間全部煙消云散。
現在的他,不是那個貪戀榮華、岌岌功名的柳江南;也不是那個見色起意,亂倫背叛的“琴之癡”。
在阮宅后院的那株老梅樹前,他已經和她有了約定:他要和她一起,拋棄凡塵俗世,從此浪跡天涯做一對神仙眷侶。
本來,剛從“病”中痊愈的她,仍有些猶疑不決。準備回丹心旗看看分壇中有沒有發生什么事,再作決定。想不到剛跨出房門就暈倒了。
而隨后邊城傳來她師傅失蹤的消息,更讓她堅定了隨柳江南一同離開彬城,遠赴邊疆的決心。
一直以來她都只是掛名的香主,別人對她的尊重,不過是因為她的師傅裘平是掌旗尊者而已。雖然她生于江湖長于江湖,但是她知道,她的心并不屬于它。要換了是在以前,除了丹心旗她沒有別的去處,可現在不一樣了……
但是一切好像冥冥中早有了安排,發生得很自然卻也很陡然。
翌日,也是在阮宅的后院里。柳江南出門辦事,卻叮囑燕蘊詩在屋里好好養“病”。
她本來無病,想反駁卻找不到理由,只得勉強同意。一時閑來無事想到院子中散散步。誰知剛跨出房門,就見到一只飛鳥,讓她驚駭不已。
“這不是在‘大荒山’夢境里那只怪鳥?”她錯愕地看著那鳥兒繞著屋檐在她面前飛來繞去,好似在找什么東西,于是追著它到了院子里。那鳥兒順著墻飛到廂房的窗沿上,一下子鉆了進去。不多會兒,就叼著一個東西飛了出來。
“喂,賊東西!”她大怒,撿起一塊石子要打那鳥兒。鳥兒嚇得松了口,將一塊玉片掉落在她足前。此時那鳥拼命拍打著翅膀想飛出墻外,卻已經來不及。
“賊東西,看你偷東西!”燕蘊詩一把捉起被她打落在地上的怪鳥。那鳥兒拼命地蹬腿,喳喳叫著。
“痛死了!快放手!”那怪鳥突然兇巴巴地叫起來,嚇得她幾乎松開手。不過她馬上反應過來,不是鳥在叫,而是人。
有一個人,也許正是鳥的主人,他躲在暗處替那只鳥叫疼。
這讓她忽然又想起了“大荒山”,她的“病”又發作了嗎?她趕緊伸出空著的那只手摸了摸臉,只感覺到手是冰涼冰涼的。
“是誰?”她惶恐地盯著前方。十步之外是雜草叢中,那里絕對藏不下一個人。更遠,卻是院墻了。
“那鳥兒是我的!蹦锹曇舴浅J煜,是發自墻外。
“你是誰?為什么放你的鳥兒來我家偷東西?!”她冷冷地道。
“那玉片本來就是我的!”那人大聲與她爭辯。
“你的東西?你的東西為什么會在我屋里?”燕蘊詩越想越覺得奇怪,正想越過墻頭去與那人見上一面。
那人卻忽然緊張地叫道:“別過來!”
她感覺有些莫名其妙,奇道:“你怎么知道我要過來?我為什么又不能過來?”
“如果你過來,也許會后悔的!眽ν饽侨苏f。
“試試看?”燕蘊詩道。
“你真不后悔?”墻外那人問。
“什么?”她一臉茫然。
“你真不后悔……”他一連說了三遍,一次比一次清晰。
終于,燕蘊詩道:“我知道你是誰了!”
墻外那人聞言忽然笑了,“誰?”
“你、是、尹、云!
當燕蘊詩一字一頓地說出這個名字時,自己也吃了一驚。如果說尹云這個人真的存在的話,那她先前對自己患病的假設,恐怕又得重新估量一番了。但是那人的聲音太特別了!
“嘩啦”一聲巨響,她一拳將堵塞花窗的石塊擊得粉碎。石粉灰四處飄飛,遠遠瞧見的卻不是“尹云”,而是那個三年前與她同船的錦衣少年。
少年站在墻外的樹陰下,待石塵將散盡時方回首近前,對墻內人微微一笑。
“原來是你?”透過花棱窗看著墻外的少年,她叫不出他的名字,只記得他姓宋。略帶稚氣的面容與眉宇間的閑愁,是她對他最初的印象。想不到時隔三年,仍然未起一絲變化。她的口氣霎時變得溫和起來。
那少年卻忽然縱聲大笑,“想見我居然要擊穿墻壁?你也太性急了吧!”
“我以為你是我的一個朋友!鳖櫜坏脝査麨楹蔚搅吮虺牵嗵N詩面上一紅。
“你還記得我?”錦衣少年先是驚喜,繼而反問,“難道我不是姑娘的朋友!
她嘆了口氣道:“不是。”接著又把關于尹云的事和她“患病”的經過,揀要緊的和錦衣少年大概解釋了一通。
想不到那錦衣少年靜靜地聽她講完,末了居然大笑,“荒謬!”
燕蘊詩苦笑了一下,答:“我當然也知道此事荒謬,可是……”
是女人哪個不自私,先別說她不信柳江南會欺騙于她,只要吳湘兒和尹云從此不再出現,那么是夢是真又有什么關系呢。可是她不知道,錦衣少年的出現卻是存心來粉碎她所有美夢的。
“呵,再聰明的一個女子,一旦愛一個男人,果然也會變得有眼如盲!卞\衣少年的笑意間透著些酸澀。深吸了一口氣,他赫然將臉上一抹,撕下一塊人皮面具,對她道,“你再仔細看看,我究竟是誰!”
燕蘊詩奇道:“咦,你不是宋公子!”
“錯了。我是!我是那個三年前在船頭為你吹笛送行的宋公子!彼α诵,又道,“我也是——尹、云!
“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不過她忽然憶起了少年那特別的嗓音。
時隔三載,若不是少年今天不期而至,她幾乎忘記在哪里聽過這樣的聲音。
原來尹云和這少年,真的是同一個人。燕蘊詩想到這里,驚退了幾步。
夢這么快就要醒了嗎?還是她又病了?
老天,你為什么可以如此殘忍?只不過是一夜之間,一夜之間所有的事都顛倒了一個來回。
“不管你信不信,我來這里,只是不想讓你繼續受騙。想知道柳江南是怎么玩這個把戲的話,明日午時,到城西的樺樹林去看一場好戲吧!”錦衣少年說完便匆匆地離開了。
“你到底想告訴我什么?”他出現得突兀,消失得更突兀,只余下燕蘊詩獨自在哪里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