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流不聲不響,直到她松開他:“你不用這么緊張,”西樓喘息,“我沒有殺他,他并沒有看到你,不是嗎?”
長流一愣,這次是著實一愣——他并沒有看到你——
所以,西樓只是定了他的穴?
那日逃離鳴軒閣時她為什么要殺那四個人?當時她說——你下不了手,那么我來,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他以為她是個自甘墮落的女子,她說的話、做的事,沒有一件稱的上是好事——而事實上——她根本是因為——他們看到了他的臉,箜篌居的人——看到了他,師宴卿救了她這個妖女——所以,她非殺他們不可的理由是——為了替他隱瞞下這個事實?
——你這么想當圣人,我成全你——任是什么樣的理由都煙消云散了去。
好像有什么東西亂了方寸,他停了下來,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事似有些錯愕,微微一怔:“你又受傷了——”血竟然染紅了半身的衣裳,他這次沒有問她是否愿意,忙是點了她幾處穴道,扶她坐了下去。
有溪流川流而過,林子里蟬鳴難耐,長流并不多話,只是走到溪水邊沾濕取出的帕子。
他動作很輕柔,西樓側著身子看他,他本就是個柔和安靜的人,反倒是一林的蟬鳴破壞了這個人安然神雅的氣質,他走回到她跟前,將手中的帕子遞給她——
她愣愣的接過,抬頭去看他的臉,他很難得的眼中竟然有些迫切的希望她接下他的帕子,就好像他希望著她接受他的好——如果那些是好的話——他會對你好——甚至對你很好很好——不論你有多惡劣,有多壞,他都會對你好——唯獨,不能要求他因為各種私心,喜歡也好,情愛也罷——唯獨,不能要求他因為喜歡你而對你好——
就仿佛——他生來不是為了某個人的,他從來就不會屬于任何一個人。
她突然有些不能釋懷的自嘲搖頭,長流看了她半晌,不見她動手上的帕子,他一伸手就取了過來,在她染滿血跡的肩膀處觸碰了下,卻發現她的臉色比前幾日的還要糟糕了一些,西樓將身體側開半分:“你對我好,我也不會感激你的。”她瞪著他,就像在千泠山那般妖膩作惡的感覺!斑M了璇覆,我不指望自己當個好人!彼缡钦f,好像他留在她身邊十年是為了證明,她可以被救贖,而她留下他十年也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永遠不可能做好人——那么,正大光明的對峙,原來從十年前就已經開始。
“我知道的……”他看她一眼,總是說著這樣的話。
“啪”她用沒有受傷的手打掉他的帕子,“騰”的起身:“你十年看不明白一件事,就是我西樓不需要救贖,不需要你假好人,你若是覺得我作惡不夠,那我告訴你——十年前我害死的第一個人就是我的姐姐,為了當上藥師,我親手推她下懸崖,這樣夠不夠?夠不夠?——”她尖叫起來——
長流扣住她的手,沒有半分波動,他靜得如水一樣,“我十年唯一沒有看明白的事——就是你喜歡傷害自己!彼蝗坏懒艘痪洌俣嗟那裳粤钌,再多的坦誠傷害,他恍然間明白的東西——
痛必先傷己——
既然做不了好人了,那么就干脆做個壞人吧,與其懷有希冀再失望,不如徹徹底底的自己打破希望——就不會有更難過的事了吧。
“我知道的,你不愿意——”他輕柔的說,“你賭氣,你不甘心,你害怕被傷害,所以寧可去傷害別人——你不是真的要去害他們,你——沒有害我,是不是?你是對我好的!碑吘鼓鞘晁龔膩頉]有讓他去做一件害人的事,好像要哄著那姑娘,西樓像見了鬼一樣的看他——仿佛眼前這個人突然不是長流了,突然不是那個慈悲的溫柔的毫無生氣毫無感情的人——他,他竟然說——你是對我好的——
他怎么會看得出,她是對他好的?他又看得出……幾分?
西樓突然有些驚恐于這個人說出的話,他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玲瓏心態玉面修顏,他好像要看穿了她去,在這個時候全然的將自己完全沒有防衛的自我展示在自己面前——她并不想聽——她很清楚,如果她聽了,她就會輸……輸得徹徹底底,毫無保留!
“你——你住口,我叫你住口!”她惡狠狠的瞪了長流一眼,可是她一瞪,眼眶竟然有些熱,好像有什么東西氤氳了上來,她控制不了,“噔”的跌坐在石頭上,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定是狼狽極了。
有一襲紗擋在了她跟前,他蹲下了身,于她齊平,用袖子遮擋住了她的眼睛,他不看她,只是輕輕道:“你若是想哭,就哭吧,沒有人看到的!蹦欠N溫然的聲音,如同天外的梵音,高高在上,賜福于她。
她有些不知所措,長流轉身:“你不愿如此見著我,我走便是!彼f著就要邁開腳步。
心里突然一愣——
“你——你——不要走……”連自己也無法相信自己說出了什么話,“我——我不知道,”她看著自己的手,那個堪比明月濯傲的女子終是低下了頭去,“千泠山毀了,藥居也沒有了,我——我不知道如今還可以去哪里……”如今還可以依靠誰,她知道自己死不悔改、不可救藥,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個好人,“我——只是……”她頓了頓,“我知道他們都討厭我,可是——我——”她有些語無倫次,“我——有些害怕……你不希望我死,是不是?”她咬咬唇,仿佛最后一點自強自尊在這個人面前全部瓦解,就好像他是那個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害怕的人是我,我才是那個小心翼翼的人……我舍不得——讓你變壞,舍不得你去做壞事——我怕,你變壞了,就不會對我這么好……”那個夜晚,哪怕不是因為任何感情的慈悲之情,也是讓人動容的寬恕,縱是明月也難逃,“我知道我不是個好人,我怕你變壞了——就會和他們一樣——希望我死……”
長流眼眸動了動,她竟然是因為這些——這些微不足道的原因,所以——為他著想?
“如果我對你好一些,你——”他轉身,他總是用那種很溫和的,仿佛什么也不求的神情看別人,他頓了頓,“你會不會——也對別人好一些?”他突然說了這么一句話。
西樓“騰”的起身,像看怪物一樣有些咬牙切齒:“你——說——什——么?”
如果我對你好一些,你會不會也對別人好一些。
他是認為——這些,是一種交易?
她臉色頓時有些慘然,她以為他真的懂了她——卻不想,他竟然用一種交易來衡量那些好,甚至把它們當成籌碼!
她簡直太過天真,眼前這個人——當真是好一個圣人——好一個,不懂情感為何物的圣人!
長流似乎沒有發覺她已然蒼白的臉,他退開一步:“我知道——你對我很好,”他偏著頭看她,就像在看待萬物眾生,有著如同佛光一般的點化和慈悲,“你沒有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他一心要確認的就是這些嗎?甚至愿意裝作了解,委屈自己,再逼她到絕境,只給她一條后路,就是他——只能依靠他,然后,再生生斬斷!
“你住口!”西樓大喝一聲打斷他——那些好,是可以被當作交易的籌碼——他不吝嗇的那種,對任何人都可以很好的那種好——他難道不知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出自內心的時候,為的不是與你交易——
他不懂的。
從他愿意將這些做交易的時候,他又從一個人化身成了殿堂上那些慈眉善目卻永遠沒有感情的,神。
西樓整顆心突然好像冷了。
是自己說了可笑的話,做了可笑的事——
她看著他,只會發出幾聲冷笑,逼得她沒了退路,丟了后路,然后再用仁慈將她捆綁——
這就是那個沒有感情的人——師宴卿,象個對所有人慈悲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