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疾,來勢洶洶,毓秀山莊這一個多月焦急慌亂不得安寧,倒是易先生老神在在,這個老先生反像是學了長流原本那點塵不驚的性子八分,遇著什么事都言笑晏晏,如今八月已至,白日里暑氣不消,夜里倒是秋風送涼了些。
“你,好一些了嗎?”她柔聲一問,站在床前。
長流睜開眼伸出手就拉扯住她的衣袖,有些孩子氣,有些耍別扭,西樓無奈,只好坐了下來。
他如今患得患失的樣子,著實叫西樓大大的嘆息,有些為他心疼,她伸手拂了拂他的發梢,“你不要這么慌張……”她下意識一句,卻又覺得可笑,毓秀長流,執素挽云,這個男子向來鎮定無他,何須用到慌張兩個字,可是他現在的樣子又那么像一只受了傷又受了委屈需要照顧的小兔子——小,兔子……西樓呆呆一笑,這個形容挺有趣,她想著他的樣子就不自覺笑起來,嘴里念念有詞的道了兩聲:“小兔子……”
小兔子?
“……”長流松開她,緩緩喘息了下,他身體不好,還不能下床走動:“你的眼睛……易先生怎么說?”他問的輕聲細語。
西樓眨眨眼,對著他笑,明媚燦爛:“易先生說傷到了淚空穴,也許好不了了……”她又眨眨眼,陽光照進來落在她身后,有些光暈讓他睜不開眼,“不過易先生真的很厲害……”她低下頭,坐上床沿,“有機會的話,我倒想向他討教一下!彼f著就順手取了茶杯遞給長流。
他剛接下微微一愣,突然抬頭看她,她還是笑得眉眼彎彎:“你——你——可以,看見了嗎?”否則她怎么可以如此輕松的就抓到了茶杯,長流心口一跳。
西樓搖搖頭:“我說過易先生很厲害……”她微微一笑,“我可以模糊的看見一些,也許,不久后真的可以看見!彼共皇呛茉谝庾约旱难劬烤故遣皇钦娴目梢詮兔鳎拔腋诤醯,是你的身體可不可以康復!彼龂@息口氣。
長流淡笑:“你說易先生很厲害的。”所以——不需要去懷疑吧……因為啊,那是大家希望的,那么——為什么要自己去破壞那種美好。
西樓嗔怪他一眼,有些嬌媚:“我道原來最是重義碎玉軒……這次你爹大壽,唯獨他們沒有派人來,理上是說不過去……”可也是少逼了次毓秀山莊。
長流拉了拉她:“他們自是知道這次非同小可,不來……興許才不會鬧得不可收場——碎玉軒是懂得分寸的……”雖然這么說好似挺傷情分,不過這江湖一步路一步錯,誰又料得到下一個會是誰。
西樓理解的點點頭:“我只是擔心東庭,碎玉軒不會放過她的!彼行┎话。
長流笑了下側著身子起來,西樓慌忙摸索了枕頭替他靠上:“碎玉軒本是不會放過她,但是……”他頓了頓,有些敬佩的笑意,“她去負荊請罪了!
西樓震驚了下。
“她自己去了碎玉軒,愿意接受任何處罰,我爹知道后,就親自去了一趟碎玉軒!遍L流將她被風吹亂的頭發打理好。
“你爹?”西樓不明就里,怪不得前些日子師遠淮不在莊內,就是為了這等事——她西樓,值得師遠淮如此么?
“他去替她說情……”長流點頭,他湊到她耳邊,好像在說悄悄話,“于是,你姐姐就留在了碎玉軒,成了他們的大夫,她的醫術不差,幫了碎玉軒很多忙——”他又看了看西樓,溫柔道:“這世上沒有什么仇解不開、化不了的……你不必一味的自責自己!
西樓愣了愣,笑得好似夏夜里突然盛開的小花:“知道了……我的大圣人。”
西閣樓已經解禁,最忙的好像是師從寒,天天往這里跑,最閑的是長流,日日休養,短短半月,已經可以下床。
清夜秋風,半暖還涼。
“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閑展吳山翠。
衣上酒痕詩里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長流在寫字,毓秀山莊向來對子弟管教極嚴,除了武藝道義,詩詞歌賦也是一一不落,他負手在后,一手鋪紙急書,流云如水,這是一首晏幾道的《蝶戀花》,晏幾道“不受世之重輕”,他的詞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廖廖皆是惆悵感傷。
月上星空,整個毓秀山莊充斥著桂花的香味,偶有飛花閣前翩躚而過,如夢如幻,長流本是多情之人,笑若拈花,如今他背身一站,負手臨風,到底是可以迷了她的心去。
西樓探出半個腦袋,從門里瞅他,大大嘆息口氣,眼睛雖然看不清楚,不過長流的傷倒是好得八成,自己給毓秀山莊帶來的麻煩想來也是夠了,是到是,該離時。
她拉開了房門,笑的俏麗無比:“晏幾道的詩太過惆悵,你何時變得如此多愁善感?”她步到他身邊,一把搶過他的筆,提了筆就在他的字下繼續,她看不太真切,不過寫字還不成問題。
長流微微一笑,那不是晏幾道的惆悵,而是他的哀戚,整整倚樓聽月兩年,那是他后來才明了的無法挽回的感情,毓秀山莊一劫,他以為這一次是他會丟下了她,縱是不甘,縱是無奈!那一樣是害怕失去的情感——他不想再嘗一次。
“云長流,水長流,疏簾半卷生玲瓏,閑月下西樓!彼p輕道,得意的轉頭去看長流,長流摟了摟她,執過她的筆,在那個下字上勾畫了兩筆,變成了一個上字。
云長流,水長流,疏簾半卷生玲瓏,閑月上西樓——月色上好,秋色明媚。
西樓紅著臉回頭在長流的脖子上咬了一口,不輕不重:“我無論如何過不了你爹那關,對不對?”
“恩!遍L流點點頭,“你就算過了我爹的關,也過不了毓秀山莊的關。”他將事實全部說了出來,毓秀山莊經過此事一鬧,哀大過于悲,還險些毀了一段姻緣,兩條人命,江湖上雖然不再提及,但西樓始終名不正言不順。
“哼,”西樓打了他一下,“你說的好輕松,你放心,我這輩子不會進毓秀山莊的門!彼凉忠宦,卻十足十有些嬌稚。
長流默不作聲,突然手一收,西樓頓感不妙:“怎么了?”
“有人!遍L流眉頭一皺,今夜毓秀山莊安靜,卻安靜的不尋常,“不知來者何人,是何居心。”他話剛完,閣樓頂有細小的腳步聲響起,來人似乎不是一個,起碼三個。
長流心下一驚,西樓一把抓住他:“我跟你一起去!”
長流點頭,“呼”一聲,那瞬,燭火湮滅,一股香木的味道彌漫在西閣樓,帶著半分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