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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樹歌 第九章 作者:言妍
    父母相隔四十九日死亡,屬大喪,兒女們一身黑白粗衣,袖子上別兩朵白絨線花,因為陰氣太重,一年內不能隨意造訪人家。

    葬儀社老板認為其中太多詭異不解處,連他也不安,認為屬大兇。所謂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理,建議在敏貞棺木里放一只鵝陪葬以欺瞞死神雙眼,免得招出第三條人命。

    旭萱不信情深義重的爸媽會帶來任何兇煞,但家族內不少長輩年歲已大,不得不忌諱,而媽媽泉下一定不愿他們殺生,最后改以惟妙惟肖的木鵝代替。

    從此,關于紹遠和敏貞一生的種種,慢慢在親朋好友中成奇談,比如敏貞之死就有三種說法。

    一,喉頭氣切處裝新管子,不太牢固而脫落,純是一場意外。

    二,敏貞自己拔掉維生管子,不愿拖累兒女,愿隨丈夫而去,是自絕。

    三,紹遠七七臨去之前,來醫院帶走愛妻,是生死與共,黃泉仍相伴。

    當哀傷慢慢平復,許多日子過去,馮家姐弟敢面對這段失去雙親的回憶時,連貫起前后發生的事,才漸悟出其中隱含的深意。

    敏貞纏綿病榻,多次生死交關,紹遠如何不舍不棄,大家都親眼看見的。

    但人總有斗不過死神的一天,紹遠著慌了,他當然明白凡人終將一死,也不害怕死;只是敏貞一旦進入死境,因病體極虛又元神極弱,黃泉路上若無持助,恐立即墜入最苦萬劫而魂滅魄散,他即使隨后就到,太虛無限,也將芳蹤渺渺難再尋覓。

    于是,他選擇先走一步,以堅強靈志在彼端等待,為即將燈枯油盡的愛妻前行引路,他深情執著,她魂魄因之不滅,兩人在死后繼續相伴。

    紹遠控制了自己的生死嗎?沒有可說的答案……

    而敏貞在丈夫死后,表現也過于冷靜,沒有哭天喊地悲紹遠拋她而去,只是安靜等過每個七,等候時辰的到來,等候一個訊息,比如紹遠叫她吃面了,仿佛只是夫妻倆的另一個約會,不過這次比較辛苦些,需跨過死亡邊境去赴約

    旭萱相信此一說法,也相信此念由來已久,自兩年前夏天設計基隆那場相親會開始,爸爸已決定,若媽媽真捱不住時,他也不愿獨活,絕不舍她一人無依赴黃泉,所以特別希望辰陽當女婿,令馮家有依托,他們也去得較安心。

    甚至在他死的四天前,仍在積極拉攏她和辰陽……旭萱后來才知道,媽媽也如此遵從爸爸的遺愿。

    然而,人心百樣,故事也有別種說法。有人認為紹遠和敏貞之死只是兩件單純的意外,死后萬事皆休,不必扯上生死相許共赴黃泉等話語,相隔四十九天只是巧合,一個沒有意義的數字。

    更有一派說,紹遠是操心勞累死的,敏貞個性烈,不肯放過他,唯有他先死了她才愿意撒手,正是冤親債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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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敏貞未死之前,紹遠六七忌日前后那段時間,曾避開人耳目,密召辰陽到醫院,說要單獨談談;辰陽驚訝且不解,但也不能不來。

    他雙腳踏入病房時,敏貞已穿戴整齊坐在床頭,一見他突然啞聲說;“不要動……可不可以在門口站一下?”

    他莫名其妙摸摸頭,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進不得也退不得。

    “那身材、那輪廓,猛一看還真像紹遠,真像……”敏貞不禁流下淚來。

    “馮太太別哭呀,哭多了喉嚨又積痰,抽痰又要痛。”看護阿姨說。

    “我沒事……”敏貞說;“你可以到外面轉轉,一小時后再回來!

    “你確定?”看護阿姨不放心。

    “嗯,有辰陽在就夠了,有事他會叫護士!泵糌懻f。

    辰陽極不自在——他從未和敏貞單獨相處過,印象中這瘦到不堪風一吹的女子,極柔弱多病,講話慢又少,很受家人尊寵,盡管據說曾是有才華的設計師,但在他看來就是一般溫婉順從的舊式傳統女性,不太有個人意見,一切聽從丈夫的,就像他自己的母親,真不知能談什么。

    “謝謝你愿意前來!泵糌懸蛔忠蛔致f;“今天請你來,是想問你,你愛我家旭萱嗎?”

    如此開門見山讓辰陽嚇一跳,遲疑幾秒后說;“呃,誠如伯母所知的,我和旭萱曾經交往過,也分手了!

    “分手了還這么照顧旭萱,從美國陪她回來,又幫忙喪禮的大小事,若不是還愛著旭萱,誰會那么費心呢?”

    “這些都是為馮伯父做的,我一向敬重他,盡一份心力也是應該……”

    “辰陽,我是一個來日不多的人,沒時間也沒力氣和你繞圈子,我只要誠實的答案,你就不能滿足一個快死的人的心愿嗎?”

    她說得有氣無力、輕若游絲,有時還不清楚到需要側耳聆聽,卻比任何命令都要咄咄逼人。辰陽如坐針氈,不由得回答;

    “這樣說吧,如果我娶了別人,旭萱在我心里仍有特殊的位置!

    “喔,那你為什么不直接娶旭萱呢?”

    “我想娶她,也向她求過婚。”他繼續說;“但我現在才了解,旭萱并不適合顏家,她在顏家會有許多不快樂,像每日的金錢計較、長孫媳的壓力、妯娌之間的相互比較等等,對善良敏感的她都是折傷,我不忍心把她放在這樣的環境里,不如讓她在婚姻之外,我會永遠關心照顧她。”

    “然后看著她嫁給別人嗎?”敏貞問。

    辰陽愣住,臉上有一種茫然,很明顯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不娶她,她當然會嫁給別人!彼终f;“你不愛她,就不介意……你愛她,就不能忍受。”

    辰陽立刻知道,他不能忍受,他會把她身邊所有男人都趕走,就像對付簡宗霖一樣,然后他們一生將成為一筆扯纏不清的大爛賬,婚姻之內行不通,婚姻之外也行不通——他一張年輕俊臉垮了下來。

    “所以,你是愛旭萱的,也才會用心為她設想。”敏貞明白了。

    “愛也沒有用,我們依然不適合,幾乎無路可走了!”他沮喪說。

    “你別太小看旭萱……她是在重重憂念下長大的孩子,心中常常會有許多疑慮……但也像她爸爸一樣聰明圓融,不輕易折傷,所以我們叫她小太陽……一旦嫁入你顏家,她會解決所有問題,做你最稱職的妻子!

    “是嗎?可是,我現在甚至連讓旭萱嫁給我都沒辦法,她對生意人有成見,總有理由拒絕我!背疥柊l自肺腑問;“到底要怎么做,她才會心甘情愿做我的妻子呢?”

    “旭萱是個心軟的孩子,對她威脅利誘強硬來都沒用……唯有感情才能打動她,她最見不得所愛的人受苦……”

    “伯母的意思是,要我示弱擺低用苦肉計?”

    “不要以夸示財富、才干或成功來吸引旭萱,這些對她都無效……要讓她知道你內心的痛苦挫敗,為她的煩惱憂慮,那個真實脆弱的你……”

    真實、脆弱、痛苦、挫敗?這全犯了商場大忌,等于讓敵人捉住致命七寸;再說,他從小在男性陽剛鐵律下長大,絕不能顯示任何軟弱情緒,否則就是受眾人譏笑的娘娘腔,對外表現必須是永遠的強者。

    而馮伯母竟要他以最狼狽不堪的一面給旭萱看?也是了,想想平常旭萱感興趣的都是一些孤老貧病社會畸零人,這才是最能打動她的方法嗎?

    “我不是夸自己的女兒……”敏貞非常疲累了,又盡最后一點力氣說;“旭萱有難得的忠誠品格,這點傳自她爸爸……一旦嫁給你,無論貧病富貴都至死不渝,也像她爸爸對我一樣……人生苦短如一眨眼,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才沒有遺憾呀!”

    與敏貞交談,對辰陽是全然迥異的經驗,那種交手見無形的陰柔,竟讓他毫無保留把心事吐露出來,大概除了嬰兒時代,他還沒在女人面前那么軟弱過。

    他才發現,以為最無聲的敏貞原來才是最強的,她心細如發,細細密密纏繞每個人,成為馮家真正的掌控人。

    也終于明白,從認識第一天起,旭萱那始終牽系他的力量是從哪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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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敏貞走了,日日都有人到馮家探慰。

    工廠的老職員、街坊的老鄰居、婦女組織的太太們、明心育幼院長大的孩子們……來來去去的,后來這日式宅院干脆大門不閉,管家阿好姨準備妥糕餅和茶水,供大家隨時來坐,談幾句對紹遠夫婦的感念和哀悼。

    大部分人都不訝異敏貞的死,甚至認為是更好的結局,兩人前后相隔不久離世,是注定今生來做夫妻的,再不幸也有種感人的浪漫。

    “你爸爸很疼你們,怕連累你們才把媽媽帶走,還安排得這么剛巧,在七七之后,讓你們子女能從容不迫辦喪事!遍L一輩的說。

    年輕一輩不知該說什么,人生有太多難以理解的事,只有默默致哀和擁抱。

    旭萱如在一場醒不過來非作下去不可的奇特夢境里,腦袋一片空白,心像鉛錘重重扯著,眼淚也似干涸,只對每個訪客反復說;“我媽媽的喪禮跟爸爸同一個地方辦,帖子發得不多,因為有人己忌諱連著參加兩個喪禮,最好回去問一下流年,如果有沖煞就千萬不要來!

    這樣奇特的夢境里,她還是注意到辰陽沒有天天來了。

    這有什么呢?既不是女婿身分,一個喪禮就夠了,誰還會受得了第二個?

    失落感比想象的還深,難道依賴太多的不只叔叔和舅舅,還有她嗎?雖說已學會不期待和不妄念,但這兩個月來身心俱疲,大概不小心又把埋潛在心底對辰陽的感情勾涌出來了……幸好她耐力夠,心可以老到一千歲,怎么都受得主。

    世上要找一個無條件以生命愛自己的男人——如同爸爸愛媽媽一樣!是不可能的事吧?

    辰陽沒現身的某一日,他的妹妹曉玉來了。

    “我代表阿嬤來的!睍杂翊┲拙衫和黑長褲,帶了幾盒名家點心。“阿嬤很想親自來一趟,但最近有點感冒,不敢隨便出門,特叫我送東西來,要旭萱姐和弟妹們節哀順變,別忘了身體飲食也要顧!

    “代我謝謝老夫人!毙褫娑Y貌說;“我們收禮已經很不好意思,老夫人年歲大了,千萬別再煩勞她!

    意外的,曉玉上完香并沒有立刻離開,還自愿留下來陪大家折紙蓮花。

    接下來一小時,葬儀社老板過來討論墓地和合葬的事。

    “萱萱,你到書房找找看,上次縣長送來的挽聯還在不在。”惜梅指示說。

    旭萱走出客廳,沿著長廊來到書房,一邊望著院子里盛茂的相思樹憶起一些哀傷回憶,一邊隔墻那頭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大哥到底怎么回事?你媽媽昨天對我埋怨一堆,說你爸爸和兩個叔叔對他很不滿,最近他承受很大的壓力,是嗎?”問話的是宜芬姨。

    “這不就從紐約簽約那件事開始。”回答的是曉玉!八阢y行簽約前一天放下生意不管,擅自陪旭萱姐回臺灣,被家里罵慘了,幸好生意沒弄丟,否則董事會都準備要關他‘禁閉’了!”

    “辰陽向來生意至上,會出這種大錯,真是為了旭萱嗎?”

    “這不只如此,馮伯父過世后,大哥一直在馮家內外打點,我爸爸不是很高興,認為大哥又不是馮家什么人,這一來不但影響他自己,也為‘陽邦’帶來一些困擾,兩人為這事吵了好幾次,爸爸甚至大吼要把大哥‘流放’到國外,讓他遠離旭萱姐。”

    “我真不懂,你大哥早和旭萱分手了,這樣做又為什么?”

    “分什么手呀,說賭氣還比較貼切。大哥有大半年時間都陰陽怪氣的完全不像他,連我堂哥佳陽娶走柯家小姐,他也不在乎!睍杂裼终f;“早先阿嬤拿一堆相親照片給他挑,他一眼就選中旭萱姐且堅決不改時,我就覺得事情不單純,還嘲笑過他,果然給我猜中了!”

    “你的意思是,你大哥真心喜歡旭萱?”

    “我看不出別種可能,據我觀察,大哥對旭萱姐是情有獨鐘。”曉玉特別加重這個成語說;“若旭萱姐接受大哥的感情,娶進門來,大哥從此可以收心拼事業;若旭萱姐不接受,怕大哥還要苦上一陣。想想看,佳陽堂哥都娶老婆了,大哥還形單影只連個太太都娶不到……表姑你看,有沒有可能長孫接班人的位置都被取代呀……”

    最先聽到自己名字時,旭萱卡在原地進退都不是,又聽她們把辰陽這精明厲害的生意人形容成純情善良的可憐男子,深覺不可思議。

    說辰陽為她誤了重要生意,又和家族爭吵反目,甚至因為娶不到她而影響接班人位置,太陽打西邊出來一百次也不可能吧?

    盡管不相信,但話到心里仍不禁恍了神,到最后,竟仿佛是她們當面講給她聽似的。為怕被發現而尷尬,她靜悄悄地退回客廳,地板是木制的,總有嘰嘰嘎嘎聲,希望她們不會察覺外面有人。

    那晚臨睡前,旭萱才又想起還沒找到縣長的挽聯,但奇怪的,惜梅姨婆并沒向她要,以后也一直沒再提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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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里溪有一條支流穿過鎮的大街中心,曲曲折折來到西郊低洼帶,先成一淺淺小灘,再消失在土丘中,上丘大塊隆起處是馮家祖墳地。

    紹遠事業有成后,把附近地買下來,重整風水并逐一修繕老墳,弄得井然有序、煥然一新,在晴藍的十月天空下沒有一絲陰森之氣。

    才砌好的新墳特別美麗,刻在灰白紋大理石墓碑上紹遠、敏貞名字出自書法家友人之手,雙雙秀澤靈動,映著焚燃冥錢的紅火光,有初曦流霞之美。

    敏貞的喪禮日前已在臺北舉行過,來的人不亞于紹遠的喪禮,幾乎原班人馬再出動;有幾位爸媽的老友原說流年不利,有忌諱不能來,臨到那日又忍不住老淚縱橫出現,旭萱姐弟感心極了,只能泣首拜謝再拜謝。

    今天敏貞大體移回秀里故鄉,與人上未久的丈夫合葬,這次陪伴觀禮的只有馮、黃兩家近親,大家心情尚稱平靜,有淚也只默默垂落。

    兩個月來歷經父亡和母亡,盡管內心哀痛不已,但親人的全力支持和朋友的源源慰語,處處充滿溫馨人情,旭萱不禁更感謝父母生前做人的成功,死后還能給三個孩子帶來無數護佑和庇蔭。

    日影漸漸西斜,該是回鎮上的時間了,長輩們搭汽車,年輕一輩用步行。

    臨去之前,旭萱再一次巡視墓地,在爸媽不遠處是馮家祖父母的墳,祖父亡于她五歲未歸宗之前,祖母在她高中時病逝,都只活到五十多歲。

    墳塋修得如此美麗,感覺在另一個世界真能安詳極樂,所有是非恩怨都已消失,只有留下清風明月。

    她不禁又涌起一股對爸爸的感謝,除了無可奈何的生死外,他已為這個家傾盡全力,有爸爸貼心帶領,媽媽就不怕這陌生的死亡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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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是秀里鎮主業的黃家茶廠早已關閉,黃家三合院在外公過世后已改建成三層西式洋房,白色墻垣和雕花門窗在花木蓊蓊中,是這一帶最闊氣的建筑。

    總之,舊日景觀已找不到,唯一留下未變的是西院。

    沒錯,就是那個傳說鬧鬼的西院,問兩位舅舅這部分為什么不一起整建,他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某些家族禁忌很小就在心里根深蒂固了。

    因為附近山林逐漸開發,西院比往日明亮許多,但雜枝蔓草的荒涼仍一樣,媽媽每次回娘家都要探視一下,旭萱也養成這習慣。

    離媽媽下葬已十日,這期間除了做七,她大都待在秀里,一方面避開臺北紛擾人事,一方面想找個安靜地方思考許多事。

    比如失去爸媽后她和弟妹的未來;還有她不相信但一直在耳邊嗡嗡響的宜芬姨和曉玉的對話;她同時也研究現在由叔叔和舅舅們掌管的公司,她其實不插手也可以,但事關到辰陽,連他對馮家家底都一清二楚,她豈能糊涂?

    尤其爸爸留下一封指名給她的信,仿佛是與她最后一通電話之后又意猶未盡提筆所寫下的致長女之言,字字皆語重心長,其中提到最新投資的電子科技,潮流大不可擋,叔叔和舅舅們絕控管不住,必須由具野心的辰陽來掌舵。

    唉,這就好像爸爸又給她一塊“水塘地”,辰陽又將聞利而來,爸爸真是為馮、黃兩家鞠躬盡瘁,死后還不已呀!

    想到此又哭一場。椎心事太多,今日就特別想找媽媽臨終前仍念念不忘的樹王和白蝶花,即使知道它們二十五年前已被洪水沖走,還是希望有種子埋在泥土里,在某處偷偷開花結果,讓她能再一次貼近爸媽生前的回憶。

    深秋時分山溪細且淺,水面積浮不少落葉,由山上淙淙而下,流經西院,最后注入秀里王溪。

    兩溪交會處的木橋已筑成氣派的石橋,也是外公離奇死亡的地方,更為西院的鬼影幢幢新添了一章。

    沿著前人踏出的小徑,旭萱一步步往山蔭深處走去,沒多久氣喘吁吁到了岔路口,往右可通向爸爸老家,是爸爸童年到黃家做學徒走過的路;向左則可達黃家茶園和墓園。

    大約是這附近了,放眼望去蒼木滿林千姿百態,她小心株株審視,并沒有大到可稱王的巨樹,也沒有絲縷不絕的藤蘿,更不用說任何小白花的影子了。

    不死心又繞著圈子尋了好幾遍,忽然有沙沙聲傳到耳里,且愈來愈靠近,是蛇嗎?已是立冬之日,蛇都進了冬眠期才對,她屏息不敢動!

    小徑處出現一個人,矯健的身姿、敏捷的步伐,正直直朝她走來。到站在她面前,仍不敢相信是辰陽,不會是心里念他太多,遭山魔幻化吧?

    “唉!我永遠在最奇怪的地方找到你!”他開口就說。

    確定是真人后,心想,有什么好不信的,要聞利而來,辰陽可比誰都快。但她這次完全沒生氣,還有點心酸,看他就是一個汲汲營營的辛苦爬山人。

    “這是黃家土地,一點都不奇怪。你才是不尋常,突然跑到秀里來,這里不會有你的生意吧?”她故意說。

    他定定望著她,擺出平常最愛的深邃難猜表情,只問;“你弟弟妹妹都隨惜梅姨婆回臺北,你為什么不回去?”

    “旭晶、旭東要上學,不得不回去!彼f;“我反正沒事,本來休學要全心照顧媽媽的,現在不需要了,也沒學校可念,就想在這兒多陪爸媽,順便思考一下未來!

    “未來,就嫁給我,當我的妻子!彼蝗幻俺鲞@一句。

    “我爸媽才剛往生,我才剛葬了他們,你怎么敢提結婚的事?”她驚愕說,這動作未免也太快了吧!

    “這不是他們臨終的遺愿嗎?我不過是努力完成他們的愿望而已!背疥栠@次沒有逼人氣焰,以溫言軟語說;“依禮俗,我們百日之內不結婚就要等到三年后,這樣太久了。我本來早想提的,又碰到你媽媽的事,現在離你爸爸百日還有二十四天,這期間種種手續都要辦好,這也是我急著跑到秀里的原因!

    “二十四天就結婚?你在開玩笑吧?”

    “我沒開玩笑,時間是趕了些,但也是情非得已的權宜之計。”他說;“我曉得你正在父母喪中,沒心情做新娘子,我們也不行禮宴客,就提親公證,一切從簡,法律名份辦了才安心……”

    “安什么心?告訴我你真正急著娶我的理由,是不是為了我爸爸留下的那些電子科技投資?”

    “這電子科技還是我介紹你爸爸去的,我也是其中一部分,為什么要娶你才有呢?”他無奈又好笑說。

    “話是沒錯,但過去一年你全心在百貨商場上,是爸爸把全部精力放在電子科技業,才發現它暗藏的潛力,好到超乎意料,那是你們顏家沒有的,也是最能吸引你的部分,不是嗎?”

    “我承認,我當初只是友情玩票,沒想到這一行發展如此快速,而你爸爸竟這么認真研發,還快速搶占一席之地,又讓我多了一個敬重他的理由!彼f;“老實說,我要得到這些易如反掌,因為你幾個叔叔、舅舅完全信任我,根本不必大費周章來娶你!

    這倒是真的,她充滿戒心看著他。

    “唉,又是那種表情,信任我有這么困難嗎?”他嘆說;“難道我娶你不能因為愛嗎?我愛你,唯一想娶的是你,這就是最好的理由!

    “你講的愛都是有條件的,和我的愛情無條件論不一樣,一旦條件改變,利益成了包袱,你很可能就不再愛我,把我一腳踢開!

    “天呀,我們還要有條件、無條件地從頭再討論一次嗎?”他猛抓頭懊惱地說;“我看,你是恨不得我們都是三級貧戶乞丐出身,兩手空空一貧如洗,才能證明我愛你吧?”

    他頭發亂掉的樣子真好笑,一定覺得她太執拗了吧?他從未經歷過那種“被世界遺忘了”的感覺,要墜入下車比想象的容易,比如她,看那些孤老貧病者,就仿佛看到她五歲時可能有的另一個命運……但他不會懂,激情是短暫的,和商人性格的辰陽談愛情要用別種方式,她卻懂了。

    “那你家人呢?你祖母和爸媽不反對你娶我嗎?”她忘了找樹王藤蘿的事,慢慢往岔路走去。

    “只要我堅持,他們都會接受。”他跟著她。

    “你以為你會娶柯小姐,結果被你堂弟娶走,心里很不好受吧?”

    “一點都不會,佳陽愛她,我又不愛她!

    “你不在乎我家財勢不如佳陽太太的?”

    “我要財勢早就娶她了,但我沒有,我寧可要你。”為了除她疑慮,他難得地掏心剖肺說;“旭萱,無論你以前怎么看我,我現在說的都是真心話,我無法想象其它女人進入我的生活里,只除了你……分手這一年多來,找不到一件能讓我開心的事,甚至百貨商場的成功也讓我索然無味,只因為沒有你……我沒辦法再等三年,否則我什么事都做不了,都快變得不像我了!”

    旭萱不由得想起宜芬姨和曉玉的對話,左一句大哥情有獨鐘、右一句大哥形單影只,加上此刻辰陽的表白,自己千端萬緒的心又更亂了。

    這真是個奇怪的相會地方,無名的山陵小丘,一邊是亂長的竹林雜樹、一邊是失耕已久的茶園,荒野中兩人渾然忘我地對視,天無限淡遠,地無邊蕭瑟,圳們可以是任何一個世代的情男癡女,在紅塵中依纏愛戀,今天是燦亮古冗的金童玉女,明日是墳冢一環,就如同她的父母……人只相守,又何需計較呀!

    淚水爬上臉頰,來不及拭去,她轉開臉越過他,繼續向前走。

    “旭萱!”他拉住她,擋住她,用身體熱烘烘地罩住她!拔乙逊畔滤袟l件,順著你的無條件,你還猶豫什么?”

    “我不習慣這個你……”

    “什么意思?”

    “我不習慣談情說愛、滿嘴浪漫言詞的你,還是精明冷酷的商人辰陽更讓我自在!彼敕瘩g,她阻止并繼續說;“我嫁給你,你得一并承擔我馮家苦樂,一個孤女帶著兩個弟妹,還有叔叔和舅舅一家親戚要靠你,就像我爸爸生前做的一樣……看來你是吃虧的,我不要你一時感情沖動應允了,將來又后悔,因此必須想清楚,你能從這段婚姻得到什么好處!

    “你,我得到你……”

    “不要說我,我還沒有傻到以為自己魅力無邊可以讓男人為我作牛作馬一輩子。”她面對他,眸子慢慢變冷靜。“我寧可像生意人一樣,談彼此的條件,比如我爸爸電子科技的新投資,由你掌控,潛力到底是多少?”

    “如果順利發展,最大的潛力,將來在‘陽邦’集團可以和土地、金融鼎足而三,這功勞就是你馮小姐的了!”他說。

    “我不敢居功,一切還要靠你!彼较乱豁棧鞍儇浬虉龅牟糠,若馮家和你的股份加起來,又有什么好處?”

    “聯合馮家和我的,我將成為最大的股東,有了下一階段發展的主控權,在南郊,佳陽和他岳父也拿我沒辦法!彼⑿Α

    “我外公過世后,茶園就逐漸荒廢,整片山頭都是,你一路來也看到了!毙褫鏇]笑,又說下去,“不只如此,還有我們馮家的山頭,連接下去,說半個秀里是我們的也不夸張,以你這土地開發商人,看到什么商機?”

    “山坡地很難說,好或不好差很多,秀里還算鄉鎮,交通不很便利,但如果公路蓋起來,這里景色優美可做度假中心;若整片山面積夠大的話更可以多元開發,好好規畫會有驚人的利潤!碑吘故巧倘耍龅较矚g的主題,眼睛比談情說愛時還明亮。

    “所以,你們顏家由基隆起家,往臺北北郊發展,又進入南郊,未來再往桃園一帶至我們秀里,這是娶我的好處,對吧?”她看著他說。

    “你是存心要打敗佳陽的太太嗎?”他笑出聲來。

    “我沒有要打敗誰!彼终f;“我只想表明,我嫁給你,近的看是我占便宜,遠的看占便宜的是你,誰也不欠誰!

    他驚異地看著她,想起敏貞說女兒的話,不輕易折傷的小太陽,果真如此。

    “我早說過了,你不學商真可惜!彼壑谐錆M愛戀和欣賞!拔颐靼鬃约簽楹文敲词苣阄耍覀儽举|太像,都實際理性,都精于算計,不愧是經商家族出身的,這也是我們逃不開彼此的原因!

    “我對商業沒有興趣,我們一點都不像,你一心想賺錢獲利,我一心只想保護弟妹、叔叔、舅舅他們而已!彼瘩g。

    “我已聽說馮家小姐的忠誠品格了,當你的親人真幸福!彼灰詾橐猓瑯O其親匿說;“那么,你愿意嫁給我,也把我納入你的保護范圍嗎?”

    她不知如何回答,說下愿意已行不通,說愿意又不甘心,恰巧山徑東轉西繞已來到黃家墓園,足下枯葉的憲串聲停止。

    站在親外婆朱寬慧的墳前,旭萱沒見過她,因已亡故近四十年,一直像個遙遠虛幻的人物。右邊是外公黃哲夫的墓,很疼愛他們的斯文紳士,旭萱小學畢業那年猝逝;再右邊是繼外婆馮秀子,也是爸爸的姑姑,旭萱上大學那年中風惡化成植物人,在療養院捱了兩年才過世。

    都是她的血源親人,血脈仍繼續流在她身上,不管好的或壞的。

    “外公剛過六十,馮家祖父、祖母和繼外婆都不到六十,爸媽活不到五十,親外婆更只有三十三,今天才發現,我這一系都不是長壽命。”旭萱指著碑上的生卒年月,很認真問;“你愿意娶一個或許命不長的妻子嗎?”

    “你胡說什么!”

    “如果我早逝,我希望我的丈夫好好活下去,再娶個太太快樂過日子,我不在乎什么山盟海誓或同生共死,不要像我爸爸……我知道媽媽活著很辛苦,但爸爸還可以多活幾十年的,卻寧可那樣跟媽媽走了……”說到此,她又忍不住掩面低泣。

    “不!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有我在,你就會健健康康活著!”辰陽緊擁住她,心也跟著沸騰激動,霎時明白這小太陽已屬于他,他絕不能失去她。“其實我能了解你爸爸的心情,在紐約初聽到他的死訊時,我突然領悟到自己無法忍受和你生離或死別,那種心痛感覺前所未有,連自己都嚇一跳!

    “所以不顧銀行簽約,擅自陪我回臺灣,還被家人罵慘了?”她哽咽問。

    “嗯!

    “不是女婿身分卻來我家幫忙,惹你爸爸不高興,還爭吵過好幾次?”

    “嗯!

    “去年分手后,你一直陰陽怪氣的完全不像你?”

    “嘿!我可沒陰陽怪氣,曉玉說得太夸張了!”他抗議。

    “果然是真的,我早就懷疑宜芬姨和曉玉是故意說給我聽的,惜梅姨婆也是她們那一國的,你又耍卑劣手段了!”她止住淚。

    “沒辦法,大家都支持我呀!”辰陽說;“我也實在無計可施,怎么表明你都不相信,只好來個可憐示弱的苦肉計,這也是你媽媽教我的。”

    “我媽媽?她什么時候教你?”非常意外。

    “她在醫院時曾找我去密談,不但逼我承認愛你,又教我絕招讓你怎么甘心做我的妻子!彼f愈動容,更擁緊她說;“旭萱,你的心細如發完全不輸給你媽媽,不但密密系住我的心,也系住我的事業,于公于私我們都緊密相連分不開了!

    她臉貼在他胸前,手環住他的腰,他挺拔的姿勢像一棵樹,而且是一棵可遮風避雨的巨樹,她不就像藤蘿嗎?以千絲萬縷的心思纏繞他。

    她腦中浮現那句“藤生樹死纏到死,樹生藤死死也纏”,如今才明白個中銷魂滋味,想念出來,但字到嘴邊又煞住——不!不可以念,一切到此為止了,不要再有死亡,只要生,即使他們是樹與藤,也不許誰纏誰到死,只有共同互利的生,永遠欣欣向榮的生!

    辰陽在她耳旁輕柔地說一串話。

    “什么?”她沒聽清楚。

    “我們兩個現在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動一點就全盤皆動,你不嫁給我都不行了!”他耐心重復。

    “以此解讀,我們算一場利益交換的企業婚姻嘍?”

    “別開玩笑,我們是真心心相愛!彼櫭碱^。

    “我知道,但真心相愛很不合你顏太少爺野心勃勃的形象,有溫吞軟弱容易被擊倒的感覺!毙褫嬉槐菊浾f;“企業婚姻對你的外在形象比較好,散發出冰冷無情的金光,讓你在商界更有氣勢,我顏家長孫媳的位置也坐得比較安穩,沒有人敢小看我,我也想在你虎視眈眈的眾親族里生存下去呀!”

    辰陽又一次驚異看著她,她還記得他的話,而且已經開始保護他們的愛情和事業,可幸福呀!

    “你確定不學商做生意?你絕不輸給我的!彼麥厝釂枴

    “我還差得遠呢,還是蓋我的孤兒院和養老院才是正職。”她搖頭說。

    他們手牽手離開深秋蕭索的墓園。

    敏貞七七之后、紹遠百日之前的那兩天,兩人完成結婚的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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