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煙雨,籠著金黃的油菜田,紅杏綠柳白梨,如同氤氳的輕霧盤繞在田間河邊山腰。一枝橫伸出官道的桃花擦過車頂,立時亂紅如雨,萎了一地。
香桂看著車窗外,想起香玉以及她那淘氣的兒子,不由輕輕嘆了口氣。鳳雁北正半躺在錦榻上看書,聞聲揚眼,靜靜看著她半晌,然后撐起身,袍袖一揚,將她包進了懷中。
“咱們早已說好的,等你身體大好,再要孩子啊。”這么多年,他已經清楚她什么都悶在心里,從不主動要求什么。于是不知從何時起,他學會了從她細微的表情流露中猜測她的心思。他本身便極聰慧,一旦用起心來,自然沒什么能難到他。
香桂微微點頭,表示知道,但是頓了一頓,還是沒忍住!鞍⒂瘛⒂竦膬鹤诱婵蓯邸!彼,似乎隨口而言,但鳳雁北卻看得出其中隱藏的羨慕與苦澀。收緊手臂,感覺到懷中的身體終于不像以前那樣硌人,他輕哼:“哪里可愛?塌鼻子,小眼睛,一頭黃毛……”目光擦過她的臉落向車窗外,他的眼中浮起神往:“等咱們的兒子出生,定然比那小子可愛上不知多少倍。”
香桂終于被逗笑,“是啊,若孩子有你一半的好看,這世上便少有人及得了。”她低語,手抬起,輕撫他的臉,心中嘆惜。便是相處了這許久,她仍然會常?此吹冒V了,她始終不敢相信,自己會和這月亮一般的人物靠得這么近。
鳳雁北得意,笑得眉眼飛揚,側首親了親香桂的臉,柔聲道:“可是性子不能像我這么壞,不然又要讓你吃苦頭……”顯然是想到自己讓她吃的那些苦頭,他無聲地嘆了口氣,雙腳落地坐正了身體,伸手指著窗外,轉移開話題!澳抢锸切恿侄桑^去不到十里,便是新修的別院,神醫老不顛就住在離別院不遠的青杏子村里。”他說得又仔細又溫柔,如果朝中官員見到,必然會驚奇于他從未見過的體貼。但是了解他至深的人都知道,一旦得到他的心,便會得到他傾盡一切的對待。
車聲轆轆,正拐進官道一側的鄉間小道?赡苁禽毶鲜^,發出一聲清脆的爆裂,車身輕輕彈跳了一下,鳳雁北極其自然地護緊了香桂!盃,在這里又住不得幾時,那房子只怕是要浪費了!毕愎鸬吐暤,實在是不習慣皇族的奢侈,尤其是為了她,那會讓她覺得不安。過過苦日子,便學不來揮霍。
鳳雁北是知道她的,聞言微笑,不慌不忙地道:“你不是喜歡這種地方嗎?這里離京城又不遠,以后咱們常常來此住上些日子,便不算浪費。”她不喜奢華,不喜排場,他便遵從她的意思,出門除了一個隱衛以及車夫,不帶其他人,便是在這里暫住的別院,也只是按普通的農家小院建造,以樸實穩當取勝,哪里有什么皇族氣派。若是被京中那些閑人知道,恐怕又是一項經久不衰的談資了。
“嗯!毕愎饝,心口暖暖的。他總是這樣為她想得周到,她便覺得就算將整顆心都掏出來給他還是嫌不夠。馬車平穩地駛上一道石橋,香桂看著一彎清水淙淙地穿過柳枝下,心中不由一動。
“咱們下車走過去吧!彼f,回頭渴望地看向身邊人。鳳雁北沒有應,卻馬上喊停馬車,然后自己先一步下車撐開傘,這才回身接香桂,兩人都下得來,便打發了馬車離開。
馬車停的地方正是橋中間,橋由大塊的青石拼結成,石面早被踩踏得光滑如玉,被絲雨浸得半濕,多處可見代表歲月痕跡的駁落與裂縫,石隙間長著青黃交雜的野草,一朵早開的蒲公英孤零零地支楞在橋心,在微寒的春風中瑟瑟發著抖。橋下水流極淺,清澈得可以數得清水下的砂石。
見香桂渴望地看著橋下溪流,鳳雁北不著痕跡地握緊了她的手,柔聲道:“等你的腿大好了,天氣熱時便陪你來此,允你下水去玩!碑敵跛耐日蹟,并沒有經過專業的對合,長錯了位,以至于不僅僅影響到了她的行動,還使得天氣稍冷即痛得無法行走。這些年,她即使疼得晚上睡不著覺,可是面對他時卻仍然笑吟吟的不帶一絲怨恨。她痛,他更痛,還有說不出的惶恐。有的時候他甚至在希望,她已經記起了一切,并原諒了他。
香桂回過神,沖他淺淺一笑,“我省得,只是想起小時候了!币苍S對于水她曾經有過不好的回憶,但是當他的手開始牢牢握住她的那一天起,她便再沒了恐懼。這世上的事除了相信便是懷疑,她不想被疑神疑鬼害得無法過日子,便選擇相信。而事實證明,她的選擇是正確的。
兩人信步走過石橋,與橋相接的是一條被踩得極扎實的土路,間中雜著一些滑溜溜的石塊。路兩旁雜草叢生,順著小徑一直延伸進如云似霞的杏花林中!靶r候?說來聽聽!兵P雁北第一次聽到香桂談及她的過往,不由大感興趣。香桂抿笑,并沒馬上應答,直到兩人走入杏林后,才輕輕道:“家里的屋子前面有一方塘子,里面長滿了荷花,塘邊有柳……我記性不大好,很多事不記得了。”
難得她說起自己的事,鳳雁北哪里肯就這樣罷休,于是狀似隨口有一問沒一問地便輕易將她并不復雜的過去摸了個清清楚楚。香桂的家鄉是一個叫柳鎮的地方,她本姓寧,乳名柳兒。父親嗜酒好賭,母親受不了,在她十歲的時候便丟下她父女倆跟人跑了,她跟著父親,飽一頓饑一頓,最終還是沒逃開被賣的命運。她說得平常,甚至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意,似乎那些回憶并沒有什么不堪。然而她越輕描淡寫,鳳雁北越知道其中的辛酸,只是明白這個女人已經習慣將一切苦痛淡化。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他突然轉開話題,問了一個自己模糊多年卻不敢提的問題。他幾乎能肯定,即使與他相遇后她受盡苦楚,她說出口的仍然會是那些他根本沒有印象的美好瞬間。果然,香桂聞言而笑,眼中溢滿溫柔與神往。
“怎會不記得!彼曇艉苘浐苋!澳泸T在飛虹背上,穿著白色的錦袍,后面跟著馭風十三騎,就像天神一樣……”聽著她夸贊自己,鳳雁北自是很開心,但是心中更多的卻是惶惑,因為他根本記不起這一幕是發生在何時,抓著香桂的手不由收緊,忐忑地害怕她反問。好在香桂沉浸在往事中,沒注意到他的異樣。
“你是來找莫商姑娘的,你抓住她的手,她只是這樣輕輕一跳,便落在了你的身前,那動作好看極了!”她說完了。臨了又補上一句,“那日你去西吾接藍公主回來,十三爺也是一身白衣坐在飛虹身上,笑得很溫和,好像初見時的你!
鳳雁北聽得臉色泛白,驀地將傘塞到香桂手中,然后在她錯愕的目光中屈身蹲在了她面前,絲毫不理那身華服被地上的泥水弄臟。
“爺,你……”香桂失措。
“上來。”鳳雁北命令,沒有解釋。他如何要向她說,那些讓她覺得很美好的回憶讓他很難受,他想更貼近她的心一些。
“我、我腿沒痛,還能走!毕愎鹉樜⒓t,不大自在地解釋。這些年他越發地對她好了,常常讓她覺得受寵若驚。
“上來!”鳳雁北語氣冷硬,不容拒絕。香桂素來是扭不過他的,無奈只能乖乖地趴到他背上,然后被他輕輕松松地負起。
“沉不?”她問,手攬著他的脖子,一綹發絲從頰畔垂下,搔著他的頸項。
“不沉!兵P雁北笑,“這樣我可還像天神?”什么天神,都不過是些虛幻不實的玩意兒,他寧可像一般的俗人,能分享她的喜怒哀樂。
香桂莞爾,知道他別扭的性子又犯了,得哄。
“你還是好看得像天神,不過是咱們家的。”他喜歡她說親昵的話,只是她從來都說不慣,像這樣的,已是她的極限。
鳳雁北開懷大笑,迎面一個牧童正牽著水牛走過來,見到他的笑臉,不由看得呆住,直到牛走到了前面,手中的韁繩繃直扯得他一踉蹌,他才回過神,小臉登時漲得通紅。
香桂看到,忍不住將臉埋在鳳雁北肩上,笑得渾身發抖。鳳雁北嘆氣,繼續之前的話題,“我把小商帶上馬背,你呢?”他本不該這樣問,但是想將錯過的全部找回的渴望勝過了一切,她沒有遺忘,他便不再允許自己遺忘。
他思維跳躍太快,香桂怔了下,才沉淀下情緒。
“你自然是記不起那次的!彼具B看都沒看她一眼,如何能記得呢,對此,她倒不怨嘆!澳鞘窃谖鞅贝鬆I的時候,我在河邊洗衣,然后莫商姑娘突然出現在那里,她不嫌棄我的身份,主動和我說話……然后你帶著手下找來,帶回了她。”
不知何時已經走出了杏花林,前面是金黃的一片油菜田,里面阡陌縱橫,田對面的郁郁矮山下,青磚灰瓦若隱若現。
“你呢?”鳳雁北再次問,胸口微微有些緊窒,雖然心中已然能夠猜出當時自己的態度,卻仍固執地想從她口中得到答案。香桂卻不以為意,笑道:“你忘記了,戰馬上是不能帶營妓的啊。我自然要自己走回去,何況我還帶著盆子呢!
鳳雁北不語,薄唇緊抿,仿佛在發泄什么似的,走得異常的快。
“怎么生氣了?”幾年下來,香桂已經學會不再怕他,只是有些擔憂。
“沒有。”鳳雁北悶悶地應,走了兩步,突然停下,扭頭沖著空無一人的背后大聲道:“鳳翎,去給我把飛虹牽來。”
香桂恍然,又是無奈,又是心軟,不由抱緊了他的脖子,伏在他耳邊輕輕道:“我知道你對我好。那些過去,便不要再計較了吧!
這已經不知是她第幾次說這樣的話了,可是他總是放不下,他便是這樣一個人,不在意時,連一眼也不舍得給你,在意時,卻又挖心掏肺,只怕沒給你最好的。
所以,能得到他傾心,香桂覺得自己該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