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回頭,正是他最不想見到的那個人,臉上盛滿了清晨柔和的陽光,溫和地笑著——她竟然在笑!他那么不快樂的時候,她竟然笑得如此開心!
他“碰”的一聲關上急救箱的蓋子,惡聲惡氣地說:“你還在這里做什么?”
潔伊吃了一驚,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沈偉倫不是已經走了嗎?”某種瘋狂的執念牽引著他,看著她笑容迅速消逝的臉,他竟然有一種病態的快感,他不好過,她也不應該過得快活,一起痛苦吧,潔伊!“你不是應該跟著你的心上人嗎?怎么還賴在這里?”
潔伊臉色慢慢蒼白,只能怔怔地望著他,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她的沉默激怒了他,“滾!”他忍無可忍地吼她,一夜積累的嫉妒洶涌噴發,他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沖上去掐住她的脖子,質問她:為什么不是他?那個沈偉倫有什么好,為什么是他?為什么不是他?
潔伊愕然,不明白他為什么這樣憤怒,沈家的事明明解決了,愛臣姐打電話來,說田爺爺非常高興,這對田家是好事,為什么他這樣憤怒?
他深深地吸著氣,胸膛急促地起伏,過了很久,忽然惡狠狠地瞪她一眼,摔門而去。
潔伊想了很久,仍然不能明白,于是撥了一個電話。
田臣野走出大門,感到眼前一陣一陣發花,知道自己絕對不能開車,叫了司機張伯過來,送他去鈞天。不能不去上班,很多事等著他處理:沈家的股權轉讓,還有一個談判,日本人很難纏的……他模糊地想著。
“……少爺……少爺……”有人搖晃著他的肩膀,他睜開眼睛,是張伯,嘆了口氣,幾分無奈,“到了?”
張伯神情嚴肅,“少爺,您在發燒呢,我先送您去醫院吧!
他搖頭,“不用了!毕铝塑,鈞天本部大樓在陽光下堂皇耀眼,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走進去。
九點鐘,堆積成山的公文,都是急事,沒有一件可以耽擱……十點鐘,沈家有求于他,股權轉讓當然很順利……十點半,日本人到了,無休無止的談判,該死的小日本,不懷好意的笑……松柏堂忽然派了人過來,運到非洲的一批貨被當地反政府武裝截走,該死……回到會議室,小日本還是在笑,不懷好意……
終于送走了日本人,趙藹云松了口氣,“總算解決了,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她這樣一說,他才想起,早飯似乎沒有吃,再想一想,昨天晚上也沒有吃什么東西,昨天中午,昨天早上……不記得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他需要吃點東西,于是點一點頭,“我們走——”
一個“走”字還沒說完,會議室的燈忽然刺眼起來,周圍的東西左右搖晃,地震了嗎?耳聽一聲沉重的悶響,接著是趙藹云的驚呼,“臣野,你怎么了?”
“我還以為你不會理我了!庇嗄站o杯子,大熱天,像怕冷似的,“怎么會打電話給我?”
“你那是說什么話?”潔伊安安靜靜地笑著,“不管怎么樣,你都是我二哥呵!
“有什么好事發生?”余莫忘望著她,“好久沒見你這樣笑了!
“臣野哥決定幫助沈家。”她剛說完,又訥訥地閉嘴,“對不起。”這對余家來說,大約不是什么好事。
“沒有什么,公平競爭吧,看看誰的手段更高明!庇嗄鼰o所謂地說,又看了她一眼,“你找我來,該不會是為了說這個吧!”
潔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田臣野對你不好?”余莫忘審視地望著她,搖頭,“他最近大概高興不起來!”
“你怎么知道?”她還沒有說呢!
自己喜歡的女人要嫁給別的男人,他怎么高興得起來?余莫忘這樣想著,露出一個譏諷的笑,“潔伊,你太不了解田臣野!
“什么?”潔伊皺眉。
“你以為,田臣野為什么處處關照你?”余莫忘問她。
“那是因為——”潔伊苦惱地喝了一口果汁,“那天在藏書室的時候,我沒有幫著潔云撒謊——”
“這是誰告訴你的?”余莫忘難以置信地望著她,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牽腸掛肚,甚至愿意為了她對情敵伸出援手,她竟然以為是因為這點雞毛蒜皮的小恩小惠?
“愛——”潔伊剛說了一個字,又急忙忍住。
“田愛臣,是不是她?”余莫忘冷笑,“她領袖松柏堂多年,你以為她跟你一樣善良無害?竟然去相信她的話,你傻了么?”“愛臣姐為什么要騙我?”潔伊不解。
余莫忘露出譏誚的神氣,“你愿意自己的弟弟愛上一個別有用心的女人嗎?”
“別有用心的女人?誰?”潔伊越發糊涂。
“你!”余莫忘忍無可忍地敲她的頭。
“我沒有!”潔伊斷然否認,“再說,臣野哥他——”他也沒有愛上我。
“你沒有,爸爸有沒有?”余莫忘搖頭嘆息,“爸爸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擴張自己的勢力,田愛臣是多么精明的人,爸爸的這點打算哪里瞞得了她?”說到這里,腦中靈光一閃,“這樣說來,嫁給沈偉倫的主意,也是田愛臣教你的?”他雖是問句,卻是極肯定的口氣。
潔伊咬著吸管喝果汁,那杯子都見底了,也不知道她還在吸些什么,余莫忘招手叫來侍者,“再拿一杯橙汁來!
潔伊終于放開那根可憐的吸管。
侍者拿了新的橙汁來,余莫忘把杯子放在她面前,“你跟田臣野說你要嫁給沈偉倫?”
潔伊搖頭,又點頭,“臣野哥好像已經知道了,他昨天請沈偉倫來吃飯,還說,要幫助沈家……”
“所以他今天對你發脾氣?”
潔伊點頭,秀氣的眉苦惱地鎖著,“我不知道,他今天一見到我就吼我,還叫我滾……”眼圈慢慢紅了,“我不是不想走,只是一想到要離開他,我就沒有辦法呼吸,二哥,我……”她哽咽著,說不下去。
余莫忘忽然有點同情田臣野,愛上這樣一個傻丫頭會很辛苦的,這個恐怕只是個開始……唇邊忍不住勾出一個微笑。
“人家都難過死了,你還笑得出來?”潔伊揉著眼睛,憤憤地說。
也不能不佩服這丫頭,居然有本事把這么簡單的事弄得這么復雜,這大約也是一種本事吧!他笑得越發開心,連肩膀都抖動起來。
潔伊更加生氣,一張臉漲得通紅。
看她的樣子,只怕真的要哭出來了,余莫忘終于忍住笑,嚴肅地問:“你想要嫁給沈偉倫嗎?”
“怎么可能?”昨天之前,她連沈偉倫是誰都不知道。
“那你喜歡田臣野嗎?”余莫忘又問。
她遲疑了下,終于點頭,極堅定的。
“這不就結了?”余莫忘“啪”地打了個響指,“你去告訴田臣野,你不要嫁給沈偉倫,你愛他,就是這么簡單!
潔伊想了很久,唇角彎出一個固執的弧度,“不行!
余莫忘幾乎想要撬開她的榆木腦袋,看看里面裝著些什么,“那又是為什么?”
“我喜歡臣野哥沒錯,可是臣野哥愛的人不是我——”她這樣說著,卻并不悲傷,“我從來沒想過會嫁給他,只要每天能看到他,只要這樣就足夠了。”
不用說,又是田愛臣干的好事!余莫忘惱怒起來,這個女人,就這樣把他余莫忘的妹妹玩弄于掌股之上?
“臣野哥愛的人,是凌欺霜!边@個名字說得很艱難,“她為臣野哥殉情,臣野哥又怎么會喜歡上旁的女人?”她還記得那女子絕色的美貌。
“這件事我不知道!庇嗄驯优驳揭贿,嚴肅地望著她,“但是,潔伊,就因為凌欺霜為他而死,田臣野就該為她一輩子不愛任何人?”他搖頭,“你這樣的想法未免太殘酷!”
“不!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潔伊驚叫,站起來,“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余莫忘冷峭地望著她,“只是你不敢相信,田臣野會忘掉凌欺霜,余潔伊,你沒有自信勝過凌欺霜,還說什么愛他?其實——你也不過是個膽小鬼而已!”
某種尖銳的痛楚劃過她的心,潔伊沖動地抓起杯子,幾乎要把那杯水潑上他的臉,卻在最后一刻忍住了,“啪”的一聲把杯子頓在桌上,扭身就走。
余莫忘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臉上露出一個微笑,他知道從今天起,自己最珍愛的妹妹,潔伊,一定會幸福……
說起這件事,還有一個人值得玩味——田愛臣,真是個厲害的女人,她用她自己的方法,像一只老母雞似的,張開翅膀保護著心愛的弟弟。潔伊若是過不了凌欺霜這一關,就沒有辦法給田臣野幸福;若是不能徹底擺脫余家帶給她的牽絆,就會給田臣野帶來危險;若是不答應嫁給沈偉倫,就沒有為田臣野犧牲的勇氣……田愛臣,你的要求,真是高呢!
真是個囂張的女人……他饒有興味地想……不過,如果反過來想,也不見得是壞事,田愛臣又不是閑得無聊,她既然肯在潔伊身上下這么多的功夫,說明她愿意給潔伊機會……
就因為凌欺霜為他而死,田臣野就該為她一輩子不愛任何人?
余潔伊,你沒有自信勝過凌欺霜,還說什么愛他?其實——你也不過是個膽小鬼而已!
……
一直以來那樣執著的,愛著臣野哥的心情,只是個膽小鬼而已?用著自己的方法愛著他,對臣野哥來說,就只是把他禁錮在回憶之中的枷鎖?
不!不是的!潔伊拼命搖頭,卻甩不去腦中的那份肯定,為什么她會這樣生氣?生氣是因為二哥看透了她,不是這樣嗎?她用力想、拼命想,然后沮喪地發現,這些都是真的……
商店的櫥窗里清晰地映出她孤零零的影子,一雙驚慌的眼睛與她面面相覷,像是在質問她:余潔伊,你真的要嫁給沈偉倫嗎?你可以做得到嗎?
玻璃里的人倉皇搖頭,不,你做不到!你之所以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你可以,那是因為愛臣姐說這樣是最好的,余潔伊,你相信田愛臣勝過你自己呢,甚至……也勝過相信臣野哥……
為什么那樣相信愛臣姐?害怕吧,害怕堅持的結果是傷害,害怕太愛的結果是被辜負,所以選擇了一條不需要承擔責任,不需要堅持,不需要思考的路去走……所以從余家出走,因為不愿意承擔兩個家族的斗爭;所以在生活困頓的時候選擇放棄,因為堅持比放棄更辛苦;所以想要嫁給一個不認識的人,因為明知道沈偉倫不愛她,不會被辜負,不會有人受傷……
這樣的你,傷害了多少人呢?
……
“這不是潔伊嗎?”一個驚喜的聲音。
她回過頭,笑了,“海城哥?”
“你一個人在這里做什么?”海城看到她,止不住的怒氣,“這段時間你到哪里去了?學校也不來,也不跟我們聯系,你——”
“對不起!彼娴氖莻很不負責的人呢。
海城“唉”的嘆了一聲,又笑起來,“看到你沒事就好了,其實前幾天看到有人來幫你辦轉學手續,就知道你已經回家了,你呀,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小姐,怎么能在英杰這種學校讀書?”
“轉學?”潔伊皺眉。是誰?
“聽說是鈞天的人,鈞天你不會不知道吧!”見她點頭,海城才接著說下去,“說你下個學期要到英國讀書,嘖嘖,英國唉,說不定能做撒切爾夫人的校友呢!”
英國?你為什么不去英國?記憶中,有個人好像這樣問過她,他以為她愛著莫忘呢,真是傻……
“喂,要去英國也不必這么高興吧?”海城不滿地叫起來,“笑得臉都開花了!”
潔伊拉著他的胳膊,笑瞇瞇的,“海城哥,陪我去一個地方吧!奔热幻靼琢,還有很多事需要去做,那些都是她的責任。
“什么地方?”海城莫名其妙,卻老老實實地跟著她走,拐了十七八個彎,鉆進一條不起眼的胡同,停在一間不起眼的小飯店前面,抗議,“你要請我吃飯,也找一家好一點的店吧!”
飯店沒有開業,虛掩著門,潔伊便叫:“老板娘,你在不在?”
過一會兒,有人從里面出來,邊開門邊不耐煩地回應:“今天不開業,沒看到門上寫著嗎?”
潔伊抿著嘴不做聲,一直到老板娘胖胖的團臉從門縫里伸出來,才笑起來,“是我,潔伊!
“你、你這死孩子——”老板娘又驚又喜,沖過來擰了她一把,“一走就沒消息,至少也該給我電話,讓我知道你是不是還活著——”一轉眼看到海城,板著臉問,“他是誰?”
“我的同學。”潔伊笑著回答,走進去左右張望,“今天怎么不開業?”
“要搬遷啦,我打算去水晶街開店——你這丫頭,不要見異思遷啊,人家對你那么好,你要是腳踩兩條船,我第一個不答應——”
“什么?”潔伊滿臉疑惑,“你要去水晶街開店?”水晶街是著名的商業步行街,店面貴得離譜。
“還不是托你的福,他說要謝謝我,所以送一間店面給我——”老板娘笑得合不攏嘴,還不忘教訓她,“這個男人是誰啊,你以后不要再跟他出來!”
海城不滿地抗議,“為什么不能跟我出來?”
老板娘上下打量他一番,囂張地說:“你比人家差遠了!”
“等等——”潔伊忽然感到哪里不對,“老板娘,你說的是誰?誰送了你一間店面?”莫忘是她的哥哥,老板娘為什么說這種話?
“姓田的那個孩子。〕怂有誰知道你在我這里住過?”老板娘為她遲鈍翻了個白眼,“那天晚上你病得都快死了,凌晨四點鐘的時候他到我這里,把你抱走了——”
“臣野哥?”眼前的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是臣野哥,把我接走的?”她一睜開眼就見到余莫忘,所以從來沒有懷疑,一直以為救她的人,是二哥,因為不方便回家,所以讓她借住在青岡山田宅……原來是臣野哥……
她忽然跑起來,雙腿像是有了自己的知覺似的,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海城氣急敗壞的聲音就在她身后,“對不起,海城哥,下次,我再請你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