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下韓姑手里的藥碗,一匙匙喂著娘親用湯藥,邊話家常。
穆夫人這藥屬溫補,重在滋潤養氣,至于生成多年的心病,非藥石輕易能除。此時房中燭光熒熒,韓姑早讓婢子們散去,只讓守夜的留在外廳,自己則靜靜退立于一旁。
簾內榻上,斜臥的貌美婦人剛喝過補湯,漱過口,望著穆容華緩緩露笑——
“聽你這么說,香融的閨女兒嫁得挺好啊,上回見到那顧家姑娘……唔,還是中秋的事吧?”
穆容華點點頭!爸滥镉H喜歡,禾良妹子親手作了些甜糕和月餅送來,當時娘親還留禾良妹子一塊用飯!
穆夫人輕應一聲,溫陣有些幽遠!昂塘肌,是喚作禾良,那是個好姑娘家,只可惜香融過去得太早,沒能見著閨女風光出嫁!彼斈瓿捎H,香融跟韓姑一樣,皆是娘家跟來的陪嫁丫鬟,后來年紀到了放出去嫁人生子,獨生閨女顧禾良尚不足九歲,香融便病死。
“你明兒個再去春粟米鋪一趟,把我那成套的海玉紫珠耳環和釵飾送過去,給你禾良妹妹添嫁妝!
“是,娘親。”
穆夫人靜了靜,忽而感嘆!疤仁悄銓\生姊姊尚活在人世間,現下該也嫁了人,有兒有女了,你說是不?”
一只略顯瘦骨嶙峋的手伸來覆在穆容華手背上,他微乎其微一震,看向簾內那張輕布幽思的面容,猜不透、觸摸不著,他內心怔然,一時間只無語。
“可是……不行的……”穆夫人似也沒要他答話,逕自思量,逕自低喃。
“也許真是一個劫,當年你爹請示過祥云寺的得道高僧,怎么看、怎么算,都說……說你們孿生姊弟注定遇上此一大劫,闖得過,往后什么都好了……”輕輕喘息,雙眼張得有些過亮!斑好……祖宗保佑……還好,還好是你活下來,死的那個不是你,那、那就好些……就好些的……你爹撒手歸西,兩姨娘們皆無出,咱們大房就你這根獨苗,不能出事,你爹辛苦一輩子打下的家業,咱們廣豐號的招牌,都得賴你扛著,不能出事的……華兒、華兒,你是華兒……”
“是。我是容華。娘,我是容華。”
“死的是你孿生姊姊,不是你,很好,幸好……幸好……”
手被娘親的五指握痛了,那指甲深深捺在膚上,穆容華動也未動,面上一貫溫文。“是。幸好如此!
“小姐,夜深,該睡下了!表n姑靜靜插話,走過來安置穆夫人的靠枕,亦些微使力地將那只緊掐不放的手扳松開來,擱進錦被里。
“請娘親好好歇息!钡劳辏氯萑A起身,如以往每一次請安過后,步伐徐慢地走出“宛然齋”。
通往自己院落“雪霽堂”的長長回廊上,月光斜打入廊檐,穿透鏤空雕刻的影壁,被分割成方方塊塊的光投落在他胸前半身,藏去他的眉眼神態,直到這時,才聽胸內吐出一聲氣息。
多年而成的郁結,仿佛如何都消不去的無形塊壘,沉沉壓著,或者終究是麻木的,痛或不痛,常也分不清了。
他渴望能瀟灑不羈悠游天地人世,渴望能向誰借一狂風,吹散這有形的肉身和無形的思緒……
只是,能向誰相借呢……
腦海里乍然浮現的一張黝黑面龐讓他方寸陡凜!
帶嘲弄的深黑長目,流里流氣的眉梢眼角,永遠噙著玩弄笑意的薄唇闊嘴,亂糟糟又黑得發亮的發,東翹西翹地散在頸后、肩上……
那家伙!游石珍!
他下意識磨磨牙,手悄悄攥成拳頭,實不知怎想起他。
今日那伏在屋瓦上的年輕漢子,似乎提到關外、提到……馬賊?
殷叔正領著人固守關外那處新設的貨棧,再過幾日,身為廣豐號大掌事的他亦得親自前去一趟,而近日從關外匯報過來的消息,并無關于馬賊之事……
……想玩,下回落進我手里,再陪你好好過招。
突地幻聽一般,耳里劃過那樣的話,甚至又流蕩著放肆的笑聲。
陰險!無賴!要命的不講理丨。
誰想跟那家伙玩?!
此時此刻的他自是未察,甫一思及珍二,在“宛然齋”里堆疊出來的那股沉重郁悶,不覺間已被拋到某處,拋到連他都不知道的某個小角落,暫被遺忘。
回廊遠遠的另一端,一只燃得煦亮的燈籠朝他迅速飛移過來。
見到提著燈籠,生得圓圓肉肉的可愛小姑娘,穆容華露笑……
“是韓姑遣人喚寶綿過來的?怕你家少爺認不得回雪霽堂的路嗎?”
喚作“寶綿”的小丫頭才十二、三歲模樣,圓潤臉上倒擺出老氣橫秋的神氣。小姑娘不能說話,卻能讀懂唇語,此時未提燈籠的小手比得飛快。
穆容華一下子便瞧懂——
原來他收在房里的小丫鬟知他回府,早幫他備妥一大盆熱水和熱飯、熱菜、熱茶,豈知他耽擱再耽擱,不回院落還杵在回廊上“曬月光”,熱水和熱食都快給晾涼,莫怪小姑娘要鼓起腮幫子。
小小年紀,倒管到他頭上來。
穆容華走近,摸了那鼓鼓的嫩頰一記,問:“寶綿,不如你可憐少爺我,嫁我當娘子吧?你愛管,我由著你管,可好?”
他的話驚得貼身小丫鬟倒退兩步,瞠眸飛眉兼小口一歪,滿臉怪相。
穆容華仰首哈哈大笑,十足惡少的笑法。
他甚少這般笑……不!似乎不曾有過!
待笑出,他不禁微怔,腦中又浮現那張棱線分明的無賴面龐……
所以,結果,還是受珍二影響了,以為學著放聲大笑,就是真灑脫。
他斂起不太適合自個兒的張揚眉目,瞅著愣愣仰望他的寶綿,淺淡勾唇……
“回去吧。你少爺肚餓了!
第3章(1)
大半個月后——
幸得墨龍這匹駿馬,穆容華自得知殷叔在關外出事、到快馬趕至,僅花十日。殷翼當日是領著人前去接應域外趕來的一批香料,走這批貨,路還是新開的,若能走通、走順,廣豐號關外貨棧才能穩立。
但結果貨沒接到,人亦失蹤。
所謂出外靠朋友,穆容華自知離開自家地界,想要探消息、借人借力,還得摸清地頭屬誰。于是又花去幾日時候,透過某位中間者牽線,來來回回斡旋,終得回應,只是——
此時坐在大紅花轎內,他撫著身上的大紅嫁衣,聽著轎外的噴吶、鑼、鈸吹吹打打……自己究竟應下何事?想過又想,胸中仍虛浮不定。
約莫一個時辰前,他與那位中間者第三次會晤,對方說,“地頭老大”愿意相幫,手邊也已掌握明確線索,亦布好了局,然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問他愿不愿意當這股“東風”?
怎能推卸?!
自然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只是沒料到,這股“東風”,竟是如此——
“地頭老大”傳話過來,說是布下的局里,就少一位膽大心細的姑娘來充當新娘子。而這新娘子明擺著,就是用來釣賊上勾的大香肉之一,所以最好會點拳腳功夫,最好身強力壯、力氣十足,最好不怕真被賊人輕薄去,最好最好,來個男扮女妝。
他求人幫忙,自個兒哪能不出力,“地頭老大”既如此要求,他便入局,妝點成新嫁娘模樣上花轎。
原以為一切作作樣子而已,豈知啊豈知,一場迎親嫁娶的戲作足真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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