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你不愛我……)
對我好一點。
(即使你不在乎我……)
吶,親愛的母親、親愛的父親,如果你們并不想要我,丟棄我也可以。
(不、不可以的,不要丟下我。
好冰!怎么會有這么冰冷的臉龐?
悄悄地把碰角過那片寒意的指頭藏到身后,這是自己最后、也是最初的,所知道的母親的溫度。
尤里從不知道母親的懷抱是溫暖或冰冷,可是他知道,母親身上總是散發著茉莉花的清新味道;母親的手總是白細干凈;母親唇畔的微笑,在她生前,會特別為那個人而綻放。
母親一直在等待著。每天、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美麗的黑發一絲不亂,穿上最美的洋裝,坐在窗邊的老位子,等待那個人心血來潮的探望。然后,當那個人來訪時,她楚楚可憐的臉蛋會像少女般羞澀嫣紅,她星眸中會漾著無限的愛,她從頭到腳、由里而外的全心全靈,都被那個人所占有了。
……連一丁點兒容納他——她唯一的兒子——的空間也沒有。
母親并非吝于給自己愛情。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尤里就是看著母親的背影長大的。不曾被母親擁抱、不曾被母親正視,母親的眼神總是飄過他的頭柄上方,遙遙地朝著遠方山丘上的大宅投去。
等到他大得足以理解,母親有些異于常人的地方,并不是母親有意造成,一切都不是母親所能控制、一切并非是母親的錯的時候,他們母子之間已經有了巨大的鴻溝。一道對年紀尚幼的他來說,跨也跨不過去的深深溝渠。
母親的心眼里,無法同時容納很多東西。普通人即使專注在一件事上,也還會兼顧左右,不至于失去對外界的感受,但母親卻截然不同,她的全部都像是為了那個而生、為了那個人而活、為了那個人而有了喜、怒、哀、樂。當那個人不在她身邊,她就以全部的精神去思念他;當那個人來到她身邊,她便以所有的靈魂去愛他。
沒有剩余的、無法切割或分給第三者的,母親的愛,全都屬于那個人。
至死方休。
「唉,怎么會這么快就撒手人寰呢?真是教人惋惜啊!現在日子也好過多了,怎么偏偏卻染上這種不治之證,說倒下就倒下,不過才拖三天就走了……」
鄰家大嬸哭哭啼啼地悼言母親時,尤里還沒有感覺到母親的死亡是件需要痛哭流涕的事。
「現在該怎么辦呢?留下這孩子……才八歲,不可能讓他一個留在這間大屋里吧?那邊的老爺會把他領回去嗎?」賣菜的阿婆小聲地問。
他人憐憫的目光,在尤里的世界里,并不陌生。
「這,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到現在,那邊的老爺都還沒派人過來,喪禮的錢也是大伙兒先湊出來的。我想那位老爺不會就這樣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無情到這種地步吧?再怎么長得不像,但這孩子是那位老爺的骨肉沒錯吧?」
「這要怎么說呢……」曖昧地瞄了站在一旁的男孩一眼。
「難道不是嗎?」
鄰家大嬸把賣菜阿婆拉到一旁,咬著耳朵說:「我是覺得應該沒錯啦,不過有人在傳,難保一個寡婦不會在外頭……」
不想再受那些謠言騷擾的尤里,遠離了竊竊私語的人們,來到母親所躺的棺木前。母親看來和平常沒什么分別,她白凈的臉龐非常祥和,那雙手和往常一般交握在胸前,可又拘謹得、僵硬得有點兒不自然。
再過幾個鐘頭,等神父做完彌撒,母親就會被工人抬到墓園下葬,結束她不知是幸福抑或不幸的一生。
母親就這么離自己而去,徹徹底底地丟棄了他。自己的將來會如何?何去何從?八歲的他,根本沒有答案。
**********
「尤里,好久不見!
喪禮過后的第三日,一名頭戴紳士帽的穩重年輕男士,到家里來拜訪。尤里見過他幾次,他是那個人的長子,也是少數讓尤里有好感的大人之一?墒怯壤镏,自己和他的身分不同,不可以太親近他。
自己周遭的人并不多,除了母親,就是定時來幫傭的鄰家大嬸,以及負責每周三次載送日常生活用品到家中來的老長工。大嬸不是個壞人,卻總喜歡說些讓尤里不舒服的話。老長工則是個沉默的人,默默地搬來東西,默默地駕馬車離開。所以尤里已經習慣一個人看書、一個人下棋、一個人與狗兒瑪雅到外頭散步。
村里的孩子,也從不同他這個私生子、雜種玩在一塊兒。甚至上學的時候,課堂上的同學們也都對他保持距離。說好聽點是敬而遠之,實際是排斥尤里的身分,不愿意與他接近。
「您好,先生!褂壤镆幰幘鼐氐叵驅Ψ叫袀禮,特別喜歡他讓人備感溫馨的笑容。
「尤里,你可在喊我大哥,沒關系的!拐旅弊,目前已經代替躺在病床上的領主李奧伯爵處理這領地上的大小事務,并深受居民愛戴的男子,微笑道。
「這怎么可以呢?您是李奧家族的大少爺,我、我不過是佃農馬歇爾氏之子……所以我不能喊您大哥的。」身為不名譽的私生子,從小,尤里早聽過無數次他人的謾罵了。
「我說沒關系的,尤里!褂H昵地摸摸尤里的發!讣词鼓阄垂谏衔壹易宓男帐,但是我父親與你母親的關系人盡皆知,你身上流有我父親的血是無庸置疑的,自然你就是我的弟弟!」
尤里不敢回答,他不愿點燃這希望。他怕自己若太得寸進尺,會傷害到這個大好人。大家都說他是鎮上的污點,那么這污點又怎么能和領主的兒子稱兄道弟呢?他萬萬不能妄想。
「尤里,我已經征得父親大人的同意了,從今天起,你就搬到大宅里,和我們一起生活吧!」
「什么?我?」搬到大宅?山丘頂上那棟最宏偉壯觀,像座宮殿的地方嗎?他有這資格到那座殿堂去嗎?
「你不能一個人住在這瓦屋里,你才八歲,還是個孩子,需要人照顧與關愛。我也會努力說服父親,總有一日會讓你冠上家族姓氏,正式成為李奧家族一員的。」對方堅定且溫柔地,朝他伸出手。
真的可以嗎?可以接受這份溫柔、可以奢侈地對這個人撒嬌?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愿意接納他為一份子,他真的可以成為這個人的弟弟嗎?
「尤里,你怎么哭了?」蹲下身子,與他視線平行的年輕男子,替他擦著眼角說:「有什么事讓你不開心嗎?」
哽咽著,搖搖頭,他是喜極而泣,是太、太、太高興了!「謝謝、謝謝你!先生。」
「小傻瓜,道什么謝呢?我們是兄弟啊!」
抱住小男孩的肩膀,輕柔地拍著他的背,年輕男子歉疚地說:「我應該早點想辦法的,讓你這么孤單,我非常、非常地抱歉,尤里!
好溫暖呵……尤里心想,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副胸膛與這份熱度的。自己一定不能讓這個人失望,未來無論到哪里、做些什么,自己一定要讓這個人感到驕傲、感到高興,因為……
第一次,有人愿意接納他。
*********
半年后。
「尤尤……尤尤……」
李奧伯爵大宅前的青草地上,學會不倚靠任何東西走路沒兩個月的小小天使,搖搖晃晃地朝尤里的方向前進。放下手上的書,敞開雙臂,尤里不禁喊著:「來,維克,過來,尤尤在這邊!
「尤尤……糖……」格格笑著,粉紅色的連身襯衣裹著圓滾滾的小身軀,像團毛球的天使,像跑步也像跌倒地滾到他懷抱中!柑翘墙o我!
明明是小天使把糖果塞到自己手中,卻說反了,尤里不由得笑得更正!覆皇,是『糖糖給你』才對!
不知為什么這么開心的小天使,手舞足蹈地格格笑著,比手畫腳地說:「糖糖是你!」
「不、不,是『糖糖給你』!鼓椭宰,再教一次。
可是沒耐性的小天使,已經在他臉頰上又咬又抓地留下了一堆口水印,儼然變成了小小野獸,還滿嘴嚷著:「騎馬馬!尤尤是馬馬!」
「好、好,你要我做馬兒是吧?那你要小心喔,維克,抓緊,別摔下來了!辜毿牡囟撝,讓小霸王到自己背上,尤里寫滿溺愛的臉上,是半年前未曾有過的幸福光彩。
來到李奧大客,雖然有許多不愉快的事在暗中發生(許多仆人私下仍不愿接納尤里這個私生子,一找到機會就欺負他),可是有更多更多尤里不曾想像過的美好回憶,在天天累積著。
其中……維克就是最能讓尤里打開心房的救贖天使。
不知是什么前世世緣分,促使他們這對相差六歲的叔侄這么地情投意合,打從第一天到大宅,小維克就以牙牙學語、口齒不清的小嘴,張口閉嘴地喊著「尤尤」,硬是要尤里抱他、陪他玩。漂亮的小臉蛋上鑲著一雙大大的紫色水晶瞳眸,童稚天真的舉動撫慰了尤里原本極度不安的心。
哪怕被人欺負、受盡委屈,尤里只要抱著開心果小維克,就會感到平靜、安詳,友色的心情也能在轉眼間就變得海闊天空。
他的心,早被這溫暖的小東西給偷走了。
「尤里少爺!箯拇笳锉汲隽艘幻,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快來!大少爺要你快點到老爺的房里,老爺他、他……」
前一刻還晴朗的天空,下一刻卻烏云密布。
抱著仍想要繼續玩耍、吵鬧不休的小維克,匆忙地回到大宅里,尤里把維克交給嫂嫂后,往老伯爵的寢室走去。這半年來,只有第一天到這宅子里時,曾向伯爵請過一次安。當時伯爵既未給他父親般關愛的眼神,甚至連看都不看他眼,只是告訴大哥——讓他住到十八歲,不要讓他來煩我。短短兩句話,便打發他離開了。
因此,哪怕是聽到伯爵病危了,對現在尤里而言,還是沒什么切實的悲傷感受。
當稱之為父親的人物,并不承認你的存在時,仿佛整個人都被這個世界給排拒在門外,那種心痛夠讓一個八歲男孩謹記于心了……
可是,現在父親真的要離開了嗎!這是最后一次,能聽聽父親大人的話語。他想要的不多,只要父親大人一聲「吾兒」也好,說不定過去父親大人是因為母親過世,太過傷了,因此不想再看到我?
尤里懷著些微恐懼、些微期待,以及不知道是悲傷或痛苦的澀澀心情,走近伯爵的寢室門邊。門并未全部闔上,從一畢小縫內流泄出低低的說話聲。
「父親大人!請您振作點,父親!」
門里頭有大哥的聲音。從門縫望進去,尤里看見父親大人枯燥的手抬起,交給了大哥一樣東西。
「我知道,我一定會好好地守護祖先留下的領地,請您安心,父親大人!
伯爵低沉的、軟弱無力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了過來,尤里勉強只能辨識出幾個簡單的字眼。
「……把我葬在……我不需要……葬禮盡量……」
該不該進去呢?這時候進去似乎會打擾到他們。就在尤里打算離開時,忽然聽到近似自己名字的話語,他連忙回頭。
「……尤里·馬歇爾是外人……與我們家族無關……他不是我的孩子……」轟地!腦門上仿佛被雷擊中。
「父親大人,您對那孩子太殘忍了,他是那么地希望您能接納他。他是您深愛的馬歇爾夫人的兒子,您應該娶她做繼室的,是您讓那孩子變成不名譽的私生子,為什么您就不能對他仁慈一點兒呢?」
不是嗎?我不是伯爵大人的兒子?可是母親什么都沒有說,也不曾否認我是伯爵的孩子!
那么,我到底是誰的兒子?
母親!
尤里掉頭離開伯爵寢室門前,沖下樓梯,朝大門直奔。
大雨滂沱,遮蔽住去路,尤里跌了又起來,跑著又摔跤。在泥濘的道路上,他淋著冰冷的雨水,不斷地、不斷地往前跑。
來到母親的墓地前,他撲倒在冷硬的大理石十字架上,大聲地、瘋狂地吼著、叫著、哭泣著,直到喉嚨啞了、干了,再也發不出聲音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