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這話,霍戈驀地大笑起來,“你是不是言情小說看多了?什么使命?什么錯誤的歷史?歷史就是歷史,如果不是人為地去改變,怎么會錯?”
“人為地改變?”我咀嚼著他話里的含義,“你的意思是……”
他傾身,隔著桌案直視我的眼睛,那樣黝亮的目光,讓我有一種恍惚不真實的感覺。
這……是夢吧……
一定是夢!
不然,我那可親可敬的學長,那總是掛著陽光般和煦笑容的男孩,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語?
“我們來到這里,注定是要做一番事業。什么九王?什么冒頓?什么劉邦?什么項羽?論學識、論眼光、論膽量、論智計……有哪一點比得上我?我知道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什么仗可以打,什么仗不可以打,什么路可走,什么路不可以走,為什么我要屈居人下?吃這樣的狗食?”
我的目光靜靜地落到眼前一動不動的黑糊糊之上。狗食?原來今天他讓我吃這個,是要提醒我,安居于現在的環境,就是過著狗一般的生活?
可是,如果不安于現狀,那又會怎樣呢?
我慘白著一張臉,默默地抬起頭來,迎視著東胡君王那莫測高深的容顏。
或許,真正的災難,才剛剛開始……
“……冒頓上馬,令國中有后出者斬,遂襲擊東胡……東胡初輕冒頓,不為備,遂滅東胡……遂滅東胡……滅東胡……滅東胡……”
我霍然驚起,冷汗從脊背涔涔滑落。
滅東胡……滅東胡……
這些文字,我在哪里看到過?為什么那么熟悉?可惜,偏偏又記不全。
冒頓一統蠻族,與長城之內的大漢朝分庭抗禮,長達百年之久。這是不可否認的歷史。那么,匈奴與東胡的戰爭又是源起于何時,源起于何事?若是東胡敗亡,霍戈最終的結局又是什么?
我將頭深深地埋入掌心。
以前一直忽略了匈奴與東胡的戰爭,因為東胡對于我來說完全是兩個陌生的字眼。可是現在,現在……我知道了霍戈的野心,無可避免的,兩個民族的戰爭,其實就是冒頓與霍戈的戰爭。
一邊,是我以為永不會再見,對我有恩,亦對彼此有著不可磨滅的傷害的名義上的丈夫。
而另一邊,是我曾經深深眷念,如今,與我同呼吸共命運的親人。
我不希望他們任何一方受到傷害。
可是,渺小如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擁被獨坐,四周靜寂無聲。唯有風聲從草原那頭掠過來,吹得營帳外懸掛的旗幡獵獵飛舞。
夜,是如此深了。
萬物都沉在睡夢里。
我卻愈來愈清醒。這些年來經歷的總總,像幻燈片一樣自我眼前一掠而過。以前,我總是堅守著一個信念,只要不偏離歷史的軌跡,無論為了自己的私心做些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諒的。
因為冒頓,必然會作為一個勝利者登上歷史的舞臺!
然而,今日霍戈的一番話,卻完全推翻了我堅守的準則。到底什么是對?什么是錯?歷史,是否真的可以改變?
我霍地披衣而起。繞過睡在門邊的茉葉,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帳外,夜涼如水。
草原上晝夜溫差大,白日被太陽曬得發燙的石子路,到了夜晚,寒意沁人。涼意穿過薄薄的鞋底從我的腳底竄上來,侵入四肢百骸。
我盡量繞開巡夜的士兵,朝著霍戈的王帳走去。
改變一個民族的習慣,尚且如此困難。更何況是改變一段歷史?
若是歷史改變了,未來又將會變得如何?是否還有我和學長的存在?我們是否還能經歷這場荒唐的噩夢?
一切都還是未知。
不!我不能允許霍戈因為一時的憤慨而做出讓他日后痛悔終生的事情來。
我低頭邊想邊走,遠遠的,猛然看到一簇火光沖天,轉眼之間,燒成一片。我驚駭地愣住了,匈奴王庭里那一場火中的變故還在腦中消散不去;鸸、刀影、慘嘶、悲號……這些,似乎總是相伴隨行。
耳邊終于有了嘈雜的聲響。沖天的火光驚動了附近巡夜的士兵,士兵們雜沓的腳步聲以及呼喝聲又驚醒了沉睡的牧民。不明狀況的人們驚惶地沖出各自的帳篷,馬嘶聲、哭喊聲、喝罵聲交織在一起……讓我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王庭那個動蕩的夜晚。
“是九王?”
“九王的營帳!”
入耳是牧民們驚亂的聲音。
我的身子陡然一個趔趄,感覺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我本能地抬眼,望進一雙驚慌失措的眸中。
“庫托爾?”我訝然驚呼。
是他!出使匈奴的東胡使者。
他是霍戈的近隨,偶爾會在霍戈的王帳中看見他,又因為曾蒙他一路照顧,是以平日見他總是頗為客氣。
可今日,他行色匆匆,神情驚惶,全身透著說不出的古怪。
我一把抓住他,“你做什么?”
庫托爾用力掙開我,慌不擇路地朝前跑。
他的身影還未在視線里消失,我的身后卻陡然躥出一小隊衛兵。
“把她拿下!睘槭椎年犻L用力揮了一下手。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已有四五名士兵走過來,用明光赫赫的長槍架住了我的脖子。
“你們要做什么?”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的腦中一片空白。斧鉞加身,那是我在最悲苦最艱難的日子里都不曾有過的屈辱的境遇。讓我除了震驚和害怕以外,感覺更多的是委屈和憤怒。
“郡主深夜在此,又是想要做什么?”隊長的臉上毫無表情。
“我做什么?需要向你匯報嗎?”我挺了挺脖子。長槍鋒銳的寒光映著沖天的火光,顯出道道詭異的紅芒。我心底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然而,再一想,我終究是無愧于心,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這樣一想,心里多多少少安定了一些。
那隊長卻顯然不欲與我多言,使了個眼色,便有兩名士兵將我的手臂反擰了,推推搡搡地隨著他去了。
終于被帶到一間普通的民帳前,隊長下了馬,恭恭敬敬地俯首向里報道:“縱火之人已然拿到,請九王發落!
我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掙扎著嚷:“不是我,我沒有放火!
可是,沒有人理會我在說些什么。此時此刻,我嘴里吐出的每一個字對于那些只知唯命是從的兵士來說,等同于聒噪的鳥語。
這樣徒勞地嘶鬧了一會兒,燈火幽暗的帳內才終于傳來威嚴的一聲:“帶她進來!
我又被眾人推推搡搡地帶進了帳中。
不知道是帳內沉悶緊張的氣氛,還是九王那嚴肅威武的面容,讓我陡然心生畏懼,終于切切地住了嘴。
沒有了我不甘的呼冤聲,四周陡然安靜下來。
遠處,風助火勢,焚燒萬物的“嗶!甭,兵士們奔踏救火的腳步聲,牧民們驚恐慌亂的呼喊聲,小孩子的吵鬧聲……似乎都淡化成遠天的背景。
眼前,只余這一個人!
東胡的精魂——九王臺薩格。
我一眨不眨地瞪著眼前鐵塔一般的老人。他身形魁梧,須發花白,臉色因常年暴曬而顯出病態的酡紅,宛如醉酒一般,但卻并不給人滑稽可笑的感覺。反而,讓人不敢忽視這位老人身上所深深烙印著的非同常人的風霜和閱歷。
我微微抿了抿唇,安靜地等待著九王的眼神冰冷地從我身上劃過。
如刀鋒一樣凜冽。
或許,在他的心中,我這個迷惑霍戈的女人,遠比今夜從天而降的大火來得更危險更令他心生警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