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此次出席賞花宴的三十六名秀女才會特別受到囑目,被每一雙挑剔的眼關注,并且嫉妒羨慕著。有的人享受著這樣的目光,有的人無動于衷,當然,也有人感到極無聊又厭煩。
其他秀女的心思如何,柳寄悠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快要無聊得睡著,恨不得立馬走人,就算是回家抄寫最乏味的女四書什么的,也比現在呆坐在這里被人指指點點的好。但不行,她不能走人,她的大姊柳寄月就喜歡這種熱鬧,而且姊妹倆難得相約出游,自然不好隨著自己性子來,還是得奉陪到底。
出嫁已有六、七年的柳寄月,仍不減當年第一美人的風采。身為一個最標準的貴女,她一生遵循著世俗的規范行事,且一直都做得很好。一口氣生下三名兒子,把為人妻、為人媳的基本責任盡完之后,就賢良地為丈夫抬了兩名小妾,并不夜夜與丈夫同床,不妒也不拈酸吃醋,只要小妾不作妖,她也懶得折騰她們:一旦有人輕狂作死,她亦不氣不怒不與之淘氣,提腳發賣了就是。這日子過得,也算是極好的。
有賢良美名,又公婆放權、丈夫敬重,柳寄月對自己名聲經營得如此完美很是滿意,所以很喜歡出門應酬,喜歡接受四方羨慕的目光。對她而言,她這樣的人生是非常圓滿的,因此,總希望自家小妹也可以過得跟她一樣圓滿。
當然,柳大小姐并不知道,自己的圓滿,并不是柳寄悠所認同的。柳寄悠甚至覺得姊姊這樣的日子真是無趣極了。不過,雖然婚姻觀完全不合,卻不妨礙兩姊妹的相親相愛、互相關懷。
幸好姊夫唐中炫是個典型的文人,是真正把道德學問給學人心里的:為人也寬厚實在,對妻子是真正的敬重一一當然,柳家姊姊曾經是帝京第一美人,任誰娶到這樣的絕色佳人,誰都要上心幾分,不會輕易被外頭野鶯野燕給勾走。起點太高,難有匹敵,所以柳家姊姊的人生方能一直順心如意。
柳家姊姊是個成功的貴婦人,在現今這種男權主導一切的環境下,女人活成她這樣,算是相當風光,擔當得起別人的欽羨。雖然柳寄悠一直不茍同,覺得這樣不對,但她心中明白一其實真正不對的是自己,她不認同這些在別人眼中正常的幸福呈現方式:全天下人認同的事,她不認同,那么,錯的就是她了。
父親有一妻一妾,大哥尚未娶妻,但已有兩名侍寢的美婢,在“紅美樓”亦有一名絕色的紅粉知己:然后,柳家父子便因為擁有的女人太少,而被說成清心寡欲、不好女色……對于這種情況,她真是感到傻眼,覺得荒謬。
總覺得……男女之間似乎不應該這樣:但不這樣,又能怎樣?天下意志又不是繞著她轉的,她一切離經叛道的想法,就只能收著,并不敢深想。
柳寄月打發兒子去賞花,叫丫頭仆婦跟著。最小的兩歲兒子不肯走,乖巧地依偎在母親身側,柳寄月也就任他撒嬌了。只對自家終于終身有靠的寶貝妹妹道:“妹妹,我剛才由‘步蓮橋’那邊過來,見到幾乎所有的閨秀都圍在那邊聽趙家千金彈琴吟詩,你怎么不過去耍耍,順道做幾首詩把她給壓下去呢?瞧,這些天外頭把你形容得像夜叉。咱不拿自個兒短處比別人長處,正該讓世人好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才女。若你愿意,京城第一才女的名頭,哪還有趙吟榕什么事兒!”為了自家這容貌不顯的妹妹,這些年柳家姊姊可操碎了心。
沏上一壺新茶,柳寄悠緩緩品啜,怡然道:“別了。一般人給才女揚名,通常希望她還是個佳人,這樣才能相得益彰,不枉眾才子追捧。我這容貌平平的人,還是別去討嫌了!
“什么討嫌!胡說一通。你雖不是絕色美人,卻也不是丑女,何必每每拿自己容貌自嘲!”柳寄月白了小妹一眼。
“哪里是自嘲,這叫自知之明。咱金璧皇朝特重容止,就說科舉吧,那些學問足夠、卻容姿平凡的,一輩子沒機會在金殿上列班:僥幸中了進士,也會被遠遠打發外任。男男女女都一樣重色,我這等平凡至極的,更該有自知之明,不要胡亂作妖自取其辱才好!
柳寄月瞪了瞪她,好一會才道:“唉,你這樣子進宮,也不知幸或不幸。你心底可要有主意,要怎樣抓住君王的心得有個計較。咱們沒有外貌,至少有才學,你一向聰明,別太早灰心放棄。”
“姊姊,你是當真的嗎?認為我這樣的——”指了指自己的臉,“真的能僅憑才智就抓得住我們那位陛下的心?”柳寄悠冷靜的目光向姊姊傳達著“你快醒醒”的訊息。
柳寄月張了張嘴,實在說不出違心之語,幾度欲言,最后仍是只能繼續瞪她,不敢多作鼓勵,以免給妹妹不切實際的期盼。
進宮的實情,除了父兄與康大人之外,沒有再讓更多人知曉,畢竟不是正規路子,不合理法,若日后有人也想要求破例可就麻煩了,因此最好每個知情的人都守口如瓶,讓這件事的實情永不被提起,直接遺心最好:柳寄悠即使沒有被再三告誡不可多言,也是知道輕重的。
“我看那趙家千金雖然長得俊俏,又被封為這兩年的京城第一美人?晌矣X得……這樣的姿色,站在皇上身側,仍是會黯然失色的。你說,是不是?”好吧,就算自家妹妹不是美人,可那些被吹捧得美之又美的人,其實并沒有美到哪兒去,至少在俊美的帝王身旁,那姿色就不顯了,還不是一樣得暗淡在一塊兒!柳寄月撇撇嘴,覺得把人家美人挑剔一番之后,心情終于好多了。
“是呀,姊姊!彼。
難得一心當完美貴婦的姊姊有機會暗戳戳地道人長短、一吐為快,柳寄悠當然會放任姊姊聊一些閑話,東家長西家短的一耳朵聽下來,其實也是有趣得很。拉過害羞的小甥兒到懷中逗弄,陪他玩小玩具、喂他吃點心喝蜜水,這種無聊時光,總算不再難捱。
南邊的月洞門處突然傳來喧嘩聲,隱約聽聞有一大群年輕士子結伴前來參與盛會,吟詩作畫并順道一起品評京城名媛們的才貌。難怪沒一下子那滿佛寺原本吱吱喳喳的女子們皆安靜商嫻了起來,不管是鬧騰的還是正在口角爭鋒的,全轉變為相同的一副表情一一溫良恭順地垂低頭,以最美好的姿態說著輕緩文雅的語句,全然的閨秀楷模樣。
前后落差如此之大,定力比較差的挽翠捂住嘴掩去嘴邊無法克制的笑意,讓柳大小姐投來一記告誡的眼光:顯然對于她不合格的大丫鬟身分素養非常不滿意,自家妹妹真的是太縱容身邊人了,都不好好管教的!
柳寄悠在姊姊惡狠狠的目光下,不得不學著所有的閨秀那樣,端起貴女應有的姿態,執起織羅扇,半掩住面孔,并悄悄估計著那些青年才俊們投過來的目光角度,調整出最優雅的一面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