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他施了一個謝禮,并沒有開口說話,就這樣推門進去了。
或許該告訴主子,馮無鹽的狀況不太對?墒,現在怎能打擾主子?等明早,他想。傻子都知道此時不能打擾主子的興致,就明早吧。
關上門后,室內一片漆黑。
她站在門前,動也不動,朱唇微啟,輕輕地吐了一口氣:接著像無法呼吸一樣,肩頭微微聳動,急促地吸著氣。
小廳無聲,只留她隱蔽的細碎吸吐聲。
她往桌子走了兩步,膝下一軟,她及時用雙手撐住地。廳里,響起沙啞聲音:“你行的!
掌心緩慢而小心地離地,站穩后背脊挺得十分直。
“小事!
她露出笑容,摸黑走向桌旁,摸索到燭臺點亮后,暈黃的火苗驅趕些許的黑暗。她從腰間小袋拿出碧玉刀,輕輕撫過刀面,緊握著刀柄。
不經意間,她瞥到她替龍天運畫的像,衣著還沒畫好,一雙眼眉卻已經有十成像了。
畫像有些模糊,她閉了閉眼,再張開依舊是模糊著。她低低吐了一口氣,手指壓住眼睫半天,再張開時已有幾分清晰。
趁著還沒再次模糊前,她盯著畫像男人的一雙眼。
“……原來,我也會當作沒有看見來騙自己!币粋人,再怎么遮掩,眼神最容易透露周身的氣質,何況龍天運從不遮掩。
非要等到心灰,才肯拿掉自己親自蒙上的眼紗。她動了動嘴,輕輕嘶吸著黑夜里冰冷的空氣,拿起畫像送到燭火上。
橘黃的火光吞噬起畫像,她木然地看著。
“姑娘,雕版工具送來了!
馮無鹽沉默一會兒,輕聲說道:“請拿進來吧。”
鐘憐推門而人,往桌子這頭看來,臉色大變!肮媚铮∧阍跓裁?!”她沖進來,立即從馮無鹽手里奪下燒了一半的畫紙。不能用踩的,正在著急時,跟了進來的喜子反應很快,拿起茶壺的水淋了下去。
“馮姑娘,你……”
“不小心燒到的。”馮無鹽不經心地回著。
喜子看得分明,根本是她拿著燒的。“馮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燒的畫像是誰,要是讓人知道了,你——”
“不知者無罪。”
鐘憐與喜子同時怔住。
“工具都取來了嗎?”
“有,都在這……”鐘憐將一排工具放在桌上,近距離下看見馮無鹽抬頭朝她笑著道謝,她頓時呆住。
“原來這就是那位雕版師會用的雕版工具嗎?”馮無鹽的表情略帶驚喜,愛不釋手的,但她的聲音卻是輕中帶著沙啞。她抬頭看他們一眼,說道:“你們可以先去休息,我想試看看!
“不,”鐘憐回答得極快,“我留下陪姑娘。我對版畫也很有興趣!
馮無鹽沒有回她。她在陰暗不明的燭光下研究著工具,看似入迷認真,小廳里也靜得無聲,直到鐘憐試探地說道:“姑娘,何不……服個軟呢?”
喜子訝異地往鐘憐看去。鐘憐身為宮中女官,向來規矩,只做該做的事,不多言不多做,陛下看中的也是她這點。
馮無鹽抬頭看她,意識到她在說什么,微笑道:“我不吵架的!
鐘憐也沒有逼問,再繼續道:“陛下有意讓姑娘有孕,這對姑娘來說,是一件值得大喜悅的事。”
聽到“陛下”兩個字,馮無鹽心頭一顫,竟產生短暫的耳鳴。已經猜到了,不表示愿意親耳聽見,就如同明明知道這一切遲早會發生,可是,一旦親身面臨了,還是會炸得肢離破碎不成形。
……為什么她會被炸得肢離破碎?她都把自己保護得很好啊。
她放下手邊工具,看著半在陰暗里的鐘憐與喜子。她這頭火光雖小,卻足以照亮她的所有神情。她輕輕吐了一口氣,客氣笑道:“我只是一時緩不過來!
在旁的喜子突然說道:“緩不過來什么?我不太明白!
她看著他!笆前。乙膊惶靼啄。”
鐘憐低聲說道:“姑娘想太多了。陛下是一個男人,在這天底下,他本就能擁有許多女人,這是理所當然的法則:但,那并不表示每一個女人都會被帶進宮里。姑娘進了宮,已經遠勝過許多女人!
馮無鹽面上有點無奈,仍是噙著笑,彷佛這朵笑容已經成為她的一部分。她偏頭想了一下,對他們道:“我要不說,你們肯定站在這里一晚!鳖D了一下,咽下喉口的異物感,再道:“這是我的錯了,我一直在幻想,天上的鳥入海也可以生活,只要有一只,而他屬于我,就夠了。不過人都是合群的,不可能脫離這種本來的環境,這就是你說的,理所當然的法則下為什么要去違背呢。只是,”她又停一下,笑道:“百年前的璧族給我太大的震撼,他們是怎么做到的?竟這么合我心意。為什么要讓我看見那么多書里的真實呢?”
鐘憐柔聲道:“姑娘,我們活在現在,現在這世間就是這樣了。它能夠一直存在,必定它是對的,那為什么不試著接受呢?男人這樣,天經地義,世上沒有任何人會去指責這件事是錯誤的!
喜子一臉茫然。
馮無鹽看著她,微笑!耙驗檫@樣的事一直存在,就是正確的?”沉默了很久,“那么,就當我離經叛道吧。我做不到他的想要,他也做不到我的想要。斷了,其實很好!
“姑娘!”
“就如喜子說的,他是明喜的轉世一樣:有時我也會想,我的前輩子一定是百年前的璧人,因為我的,獨占欲太強了,跟天下的男人一樣強。這種,不是理所當然的,法則,在百年前,卻是再自然不過的!
她說話到最后,中斷愈多,到最后她又笑開了,道:“讓你們擔心了。我,能不能獨自看雕版器具?”
鐘憐屈身退后。
喜子腦袋亂紛紛的,臨走前他開口:“雖然我不太懂,不過其實,入宮前我怕得要命,人了宮每天都是笑咪咪。過了那個檻,就好了!
馮無鹽微笑。“是的,你說得很對呢!
門靜靜地掩上了。
她直直地站在那里。
“是的!彼种貜鸵淮危翱墒,我不想,過那個檻。過去了,就不再是我了!
燭光搖曳不定,她盯著良久,彎身輕輕吹滅了,小廳里陷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
“規則,可以變的,只是我們愿不愿意被影響。”
她有些暈眩,扶著墻慢慢地坐到地上。
只是坐一下,她想。今天去看石刻像,確實有些累了,累到眼睛疼痛火辣,她真的好累……她輕輕噗哧笑一聲。光是笑出聲,她就覺得力氣被抽空了。
即使合著眼,仍然感到酸澀的痛感在眼里峰擁而出,落在冰冷的臉頰上,一直止不住。
她輕輕吐著氣。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只是,不小心,太投人了點!彼旖菑澠,胸口起伏微微加快。
沒有辦法,每個人都會被影響的,即使她不愿意,也被娘親影響了。從小就看見娘親求而不得,在不知不覺中她也受到影響,所以她放下書。那時,已經來不及了,她早就格格不入了。她另找興趣投入其中,樂此不疲,活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她很滿意了。
她偶爾也會想,如果剝去幼年時期的記憶,是不是可以跟十六她們一樣,不要想太多,停止去思考,活在規則下,一定可以過得很好。
長兄三年前死,即是謹帝:謹帝登基不過數日意外身死,金璧不正統的流言又起,但寧王為帝雷厲風行,大刀闊斧,強勢壓住不穩定的局面:甚至有傳言,寧王才是真命天子,謹帝只是擋路的……連她只埋首在雕版世界里都能聽見這些風聲,她早該想到的……早該的……只是心里一直壓著這份懷疑……不想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