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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招親狀 第3章(1) 作者:樂琳瑯
    暴雨過后,天已放晴,氣溫仍居高不下,街上行人稀少,大伙兒都躲在曬不到太陽的地方,納著涼,偷閑打個盹。傍晚來臨時,一些酒館、青樓才真正熱鬧起來。

    揚州城以南的揚子渡口,更是熱鬧非凡。一艘艘彩綢裝點的畫舫停靠在了岸邊,船頭豎著的竹竿上高高地挑起一串串大紅燈籠,諸宮調悠揚在河面上,船艙內燈火通明,隱約可見舞裳翩躚、觥籌交錯。

    有道是: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

    仗著囊內有些金銀,公子哥兒、大佬爺們都興致勃勃地趕了來,聽著小曲,賞著舞姿,暢飲佳人獻上的美酒,確是好一派紙醉金迷!

    河岸另一頭漫步走來兩人,看似一主一仆.主子一身淺青色襦衫,笑容婉約,舉手投足間均顯得溫文爾雅。仆人緊隨于后,著一身灰色布衫,一對細縫眼開合間閃過一絲精芒,顯露幾許沉穩干練。

    看這二人也像是來找樂子的。尤其是那位主子,口角含笑,一路走一路看,悠哉悠哉地逛到河岸邊擠作一團看熱鬧的人群外圍,一臉好奇地想往人群里鉆。尾隨在身后的仆人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主子的衣袖,道,“宮主,您一個女兒身怎可往男人堆里扎?”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主子頗瀟灑地揮一揮寬大的襦袖,道:“本宮出門前特意在身上‘刀尺’了一番,此刻在旁人眼里,本宮就是那濁世翩翩佳公子,只要你不泄露本宮的底兒,又有哪個辨得出真假來!”

    仆人瞪著眼前這位“濁世翩翩佳公子”,問:“您故意改裝成這副模樣,該不會是想學那浪蕩公子上花船放浪一回吧?”

    “有何不可?”主子掩唇呵呵一笑,“本宮也想嘗嘗鮮,開開眼界呢!”

    “宮主!”仆人那兩根扁眉成了“八”字型,他抽搐著嘴角,說道,“您可別嚇唬斗勺!這鮮哪是您能嘗的!”

    喝!聽他自稱斗勺,那眼前這位女扮男裝的可不就是情夢么!姑娘家今兒個還在拿人尋開心?

    果然,溫溫綿綿的語聲一出,又是調侃人的語氣:“你們男人嘗得,本宮就嘗不得么?”昨兒個姑娘家不就身披喜袍、乘坐大紅花轎闖過送葬儀陣上門逼婚了嗎,江湖兒女,行事、作風怎能被圈在世俗觀念的小框架里!

    她徑自擠入人群前方一看,臉上頓時露出驚訝的表情,脫口道:“是他!”

    斗勺上前,順著她視線所指的方位放眼望去,只見河面上并列呈一字排開的畫舫中,有一艘以純金色錦緞裹頂的畫舫尤其醒目,船頭甲板上有兩人,一男一女。男的坐在船舷上,身上穿一襲臟兮兮的破爛布衫,褲筒高高卷起,赤著的雙足浸泡在水里,正低著頭呆呆地凝望著水中倒影。女的云發高盤,姿容艷麗,身上穿一襲金燦燦的裙裳,長長的裙擺呈荷葉狀鋪在甲板上,兩幅水云袖各繡著展翅欲飛的一鳳一凰,懷抱琵琶,正時斷時續地彈奏著一曲憂傷的音律。

    斗勺不解地望著金色畫舫中那兩人,若他沒記錯,那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男子,應當就是昨日被“醉八仙”的堂官拋出窗外的那名酒鬼。再看那女的,雖稱不上風華絕代,卻也艷麗動人。何況,她的這艘畫舫布置格局均高出其他畫舫足足一籌,想必這女子的身價頗高,手頭不闊綽的男人們通常連這畫舫的邊兒都沾不著,她又怎會讓個邋遢的酒鬼近身來,還不惜親自彈曲,取悅于他?怪哉、怪哉!難怪有那么多人圍在這兒指指點點。

    斗勺這廂是百思不得其解。情夢也微感詫異,想不到時隔半日,就又見著這兩人了。她沒料到的是,這金衣女子居然是揚子渡口的一名“船娘”。

    她暗自猜測這二人的關系,金色畫舫上此時悠悠傳來了歌聲,卻是彈奏琵琶的金衣女子紅唇輕啟間吐露的心聲。她細細聆聽,歌聲縷縷傳入耳中:

    曉風干,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語斜闌,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

    ……

    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短短幾句歌詞,金衣女子反復地唱。原本背對著她的男子搭在船舷上的手漸漸合攏,緊握成拳,又猛地松開,下一刻,又緊握成拳,再猛地松開,如此反復,直至那歌聲重復唱到第九遍時,他霍地站了起來,一旋身,掀開艙口那層布簾,躲進艙內。

    歌聲戛然而止,一滴淚水從金衣女子的眼角滑落,墜在琵琶上。

    岸上的情夢清晰地聽到那女子的一聲嘆息,不知怎的,她胸口又燒起一把無名火,當即想也不想,提了口氣,飛身躍過踏板,輕盈地落在那艘金色畫舫的甲板上。

    斗勺大吃一驚,連忙提氣輕身,凌空尾隨而上。

    圍觀的人群頓時發出一片驚呼。

    金衣女子見自己船上突然多了兩名不速之客,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少頃,她又恢復了鎮定,只拿兩眼兒瞅著情夢,不言不語。

    情夢負手而立,沖金衣女子微微一笑,道:“姑娘歌聲沉郁哀婉,扣人心弦!本公子聽得出姑娘此曲用心良苦,但這一番苦心實不該浪費在一頭牛的身上!”

    “牛?”金衣女子疑惑不解地望著這位侃侃而談之人。

    “不錯!是一頭又臭又硬又倔的牛!”情夢瞄一瞄遮了層布簾的船艙說道,“對牛彈琴,牛怎知彈琴者的一番苦心?”

    金衣女子這才會意,微微一笑,“姑娘真是位趣人兒!”

    她喚她“姑娘”?情夢趕緊往自個兒身上瞅了瞅,卻找不出破綻,心里直納悶:今夜精心“刀尺”的一身襦衫,應當讓她看起來像一位溫文爾雅的書生,怎會被這女子一眼識破?

    金衣女子指了指她的耳垂,但笑不語。她這才恍然大悟:這世間哪有男子穿耳洞的?

    被人當面戳穿,情夢亦是面不改色,呵呵一笑,“姐姐好眼力,小妹佩服!”

    金衣女子見她落落大方、笑容可親,心中多了分好感,“聽姑娘口音,好像不是揚州人士吧?”

    “小妹朱雀,江南人士!鼻閴舭胝姘爰俚卮,又問,“敢問姐姐如何稱呼?”

    金衣女子卻道:“如我這等風塵女子,賤名不提也罷!”

    情夢不以為然,“聲妓晚景從良,半世之煙花無礙,貞婦白頭失守,一生之清苦俱非。依小妹看,姐姐是涅而不緇,何須自慚!”

    一聽此言,金衣女子的眼中閃過一絲異彩,笑道:“朱雀姑娘好口才!賤妾念搖受教了!

    “念搖?念搖……”

    金衣女子聽情夢喃喃念著她的名兒時,神色一黯,雙眸含怨帶愁地望了望船艙。

    船艙內突然傳出“乒啷”一聲響,似乎有什么東西被打碎了,念搖一驚,忙奔至艙口掀開門簾往里一看,就見躲在艙內的他剛砸碎了一只已是空空的酒壇,醉醺醺地走至酒櫥前,拉開櫥門又抱出一大壇子酒,咕咚咕咚牛飲起來。

    見此情形,念搖心如刀絞,急忙奔上前去一把奪走他手中的酒壇,顫聲勸道:“我求求你,別再喝了行不行?酒喝多了會傷身的,別再糟蹋自己了!”

    他想必是醉了,嘴里喃喃糊糊地咕噥幾聲,打著酒嗝,伸長了手就抓向她懷中那壇子酒。她向后退開幾步,口中仍苦苦相勸:“舊傷未好,你就忍一忍,趁那個癮沒上來之前,別再多喝了!

    苦口婆心的話,他是一句也聽不進去,屢次伸手仍拿不到那壇酒,心頭便冒了火,他猛地撲上前去,劈手奪來酒壇子,一把推開了她。

    她驚呼一聲,身子被推得飛出艙外,幸虧情夢眼明手快一把抱住飛出來的人兒,使其不至于落入水中。

    念搖被她抱在懷里驚魂未定似的瑟瑟發抖,痛苦地嗚咽一聲,淚水就像泄了堤防般洶涌而出。

    情夢把懷中的淚人兒交由斗勺扶著,自個兒大步邁至艙口卷起門簾,就見那酒鬼蹲在艙內一個角落,舉著一大壇子的酒拼了命地往嘴里灌,船艙里滿是酒氣,還有一個酒壇子被砸碎在艙板上,弄得船艙內一片狼藉。

    看到這一幕,情夢的臉上幾乎能刮下一層霜。她徑直走到酒鬼面前,一腳踢飛他手中的酒壇,壇子從船艙開著的兩扇窗口飛了出去。酒鬼愣了一愣,又起身一搖三晃地走到酒櫥前,拉開櫥門重又抱出一壇子酒來。

    情夢看著那酒鬼緊緊抱住滿滿一壇子酒,遠遠地躲開她,蹲到另一處角落里,正欲拍開壇口的泥封,她已追上前來,這次沒再踢那壇子酒,她直接伸手揪住他的衣領,一使勁將他拎了起來,干脆利落地往窗外一丟,在念搖的驚呼聲中,他整個人“撲咚”一聲直直墜入河水里,眨眼間已沒了頂。

    念搖猛地掙脫斗勺的扶持,驚慌失措地撲到船舷邊,沖著泛開圈圈波紋的水面,揪心地呼喚:“恩公!恩公!”

    情夢聽得一愣,本以為那酒鬼是念搖的負心漢,怎料她竟沖這樣一個醉生夢死的人脫口喚出“恩公”二字。更奇怪的是,那酒鬼落水后居然沒有掙扎,任由河水瞬間吞沒了他,倒像是一心求死。

    念搖喚了幾聲,一咬牙就想往河水里跳,幸虧斗勺在旁一把拉住了她,但她仍掙扎著想往水里跳。

    情夢見狀一驚,忙走至艙外,持起舷側一根撐船的竹篙,再沖斗勺一使眼色。

    斗勺忙將丹田一股氣運至掌心,往河面拍出一掌,水面突然急劇震蕩,情夢順勢將竹篙插入水中飛速攪拌,水面突漲,股股水流飛快旋轉著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隱約可見一個人影被夾在旋渦里,竹篙一翻一挑,準確無誤地把水中那人挑起,往回一送,那人就被送回了甲板上。

    水面又恢復了平靜,倒是岸上傳來一陣熱烈的鼓掌聲,有人吹了個響亮的口哨,起哄道:“好功夫!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臨旁幾艘畫舫內也有人探頭探腦地朝這邊張望,斗勺忙湊到宮主身邊,壓低嗓子說:“宮主,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回去吧!”圍觀的人一多,此地就成了是非之地,他可不愿宮主在個煙花場所被人說是非。

    情夢卻不答話。她與念搖一樣,只把目光凝在剛從水里撈上來的人兒身上,見他微咳幾聲,緩緩坐了起來,她們皆松了口氣。

    見他渾身濕漉漉的,念搖忙奔入艙內取來浴巾,想幫他擦干發上的水,持著浴巾的手還沒觸到他的臉,就被他一把推開了。

    她仍不死心,抖開了浴巾正想裹到他那頭濕發上時,他突然悶哼一聲,渾身抖震了一下,忙咬緊牙關似乎在默默忍受著某種痛苦,身軀由輕微的顫動逐漸轉為劇烈的抖動,他再也忍受不了似的沖她大喊:“酒!快給我酒!”

    念搖不忍見他這般痛苦,急忙沖入艙內抱出一壇酒,遞到他手里。他顫手接了來,往封口處使勁一拍,奇怪的是,他這一掌拍下去,壇口的泥封卻依然完好無損。看情形他是提不起絲毫力氣去打開酒壇子的封口。

    他打不開,念搖卻幫他打開了。她一手扶著他,一手舉著酒壇子,往他嘴里灌酒。

    他一邊不停地咳,一邊不停地喝,咳出來的酒摻雜了縷縷殷紅的血絲,染在兩幅鳳凰翩飛的水云袖上,念搖臉上的淚水淌得更兇,無聲的哭泣更令人揪心!

    情夢在一旁實在看不下去了,一個箭步上前,劈手奪過念搖手中的酒壇子,重重地擱在甲板上,再從袖中抽出那柄從不離身的袖中劍。

    念搖看到她手中那柄明晃晃、軟韌結合的短刃時,先是一愣,后是一驚,顫聲問:“朱雀姑娘,你想做什么?”

    情夢把劍與那壇酒一同擺至酒鬼面前,一字一句說道:“與其活得窩囊,不如死了干脆!你要么拿這柄劍自行了斷,圖個痛快,要么砸碎這壇子酒,從此改過自新,不再沾一滴酒,要活就活得像個男子漢大丈夫、堂堂正正!二選一,今夜,你就得做個抉擇!”

    “朱雀姑娘,你誤會了!他這……他這不是犯酒癮哪!”念搖心中一急,不知該怎么向對方解釋。

    情夢則以為她仍在千方百計地庇護他。這類酒鬼若不給他當頭一棒,寵著、由著他,只會讓他更墮落!今夜,無論旁人怎么勸,她都鐵了心要讓這酒鬼做個抉擇。

    此時,包括岸上,已有無數雙眼睛正盯著那酒鬼,就看他做何抉擇。

    在眾人的屏息以待中,他顫危危地伸出了手,蒼白無力的手伸得很慢,最終還是落在了酒壇子上。正當情夢心中一喜時,他卻萬分吃力地抱起那壇酒,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慢吞吞地湊上唇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起來。

    岸上嘩然,傳出一片譏笑聲。

    情夢一言不發地盯著這個不顧眾人恥笑、徑自埋首暢飲的酒鬼,突然一揚手,啪的一聲,一個巴掌重重地落在他的臉頰。她扇出這一記耳光后,徐徐彎下腰來,以極輕極柔的語聲問了他一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羞恥?”

    料定這不死不活、逆來順受、嗜酒如命的酒鬼即使挨了打,也不會反駁半句,她便徑自收回那柄劍,伸手一撈,輕而易舉地從他手里拿回酒壇子,把酒“嘩”地傾倒在他身上,再把空壇子“砰”的一聲砸碎在他面前,拍了拍手,她呵呵一笑,“這壇子酒你喝得可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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