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默怎么說?”汲黯坐在椅上,垂目望著小龜留在桌上的水痕。
“默主子說了,若主子不愿插手,他明日便到金陵找百里長青算賬!
“火氣很大啊,”汲黯不動聲色,低聲道:“黑獸如今在哪里?須白眉不是在天津渡么?”
“須老去的時候,黑獸已經被百里長青算計了!蓖趺晚谐龌,怒道:“他派人包圍了天津渡,還揚言……”
“我問黑獸在哪里?”汲黯微微皺眉,冷冷地道:“羅嗦這多做什么?”
“是!”向來不動聲色的主子已經生氣了,王猛心下一顫,連忙道:“已被百里長青擒去。”
汲黯默不作聲,不知在計量些什么。
然而王猛卻甚是了解這位主子,他越是震怒的時候,便會越發平靜——百里長青已經把他惹怒了。
“主子,”王猛緊張地咽了咽唾液,“顧老和顧姑娘來了!
汲黯略略側首,見到一老一少相偕而來,淡淡地一笑,“須白眉不敢過來,便打發你們來么?”
“說得沒錯!鳖欐︽倘灰恍,走到他身邊坐下,“今日一早,須老頭逼著爹來向你求情。說是他去晚了,黑獸被人算計了,壞了你的大計,害得我連春雪圖都未繡好便匆匆趕來。”
“姒兒,都什么時候了,還有空說笑!鳖櫚賶鄣闪伺畠阂谎郏蚣橱龅溃骸斑@是剛剛收到的燕京傳訊,你看看!
汲黯并不接過,只淡淡地瞟了一眼,“王爺命你們放了少林十二,救出黑獸,是么?”
顧百壽眸光一閃,一抹激賞之色轉瞬即逝,神色一整,惱怒地道:“你小子什么時候可以收起這副狂樣?”
汲黯微微一笑,并不反駁。
顧姒見狀,不滿地叫道:“爹,人家明明就說得對,你干嗎亂發脾氣?”
“女生外向,千古不易!鳖櫚賶蹏@道,“黯小子,你怎知王爺的意思?”
“這并不難猜,”汲黯慢慢地揉撫著右腕,“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王爺目前除了示弱,也是別無他法!
“那周王又怎么辦?狐默又怎肯依他?”顧百壽雖心服,卻仍有顧慮。
“爹,黯,你們在說些什么?”顧擬不解。
“救出黑獸無非就是要穩住狐默,”汲黯并不理她,嘆了口氣,“至于周王,他現下確是要受些委屈,但只要留得命在,王爺總有還擊的一天。”
皇太子早逝,先帝駕崩之際將皇位傳與太孫,此事諸王已是不服。新皇登基不思安撫,反倒急于撤藩,奪去各王權力。燕王手握重兵,朱家二十五王無人可比;而周王,又是燕王的同母親弟。
位高權重,主少臣疑,大變就在眼前,眼下處境最危險的便是周王。
百里長青至今未查天津渡的事情,無非是礙于少林十二被擒,投鼠忌器而已。一旦時機成熟,一向標榜除魔衛道的百里長青,又怎會放過他們?
汲黯冷冷地一笑,隨口吩咐:“你們回去,告訴須白眉放了少林十二,換回黑獸,馬上送他回燕京。狐默若要報仇,就跟他說,要自尋死路,我不攔他。若惹出麻煩送了周王的性命,他莫要后悔。”
“放了少林十二?”顧百壽反對,“那我們拿什么牽制百里長青?”
汲黯淡淡地一笑,并不答話。
“啊呀,我怎么忘了,那個小姑娘不是在你手里么。”顧百壽笑道,“我們還有她,她不是百里長青的小徒弟么?”
汲黯臉色微變,卻沒說什么,徑自起身,頭也不回地去了。
“黯——”顧姒急叫。
汲黯猶如沒聽見一般。
“爹,”顧姒頓足,“都是你,你跟他說了些什么嘛,惹得他生這么大的氣?”
“你爹無事惹他干什么?”顧百壽無奈地搖頭,“他是因為黑獸的事情心里不舒服,你這丫頭一點兒也不了解他,以后怎么跟他相處?”
“這我不管,”顧姒偏轉頭,“我照您的吩咐給他制了新衣,他會喜歡的!
“汲黯這小子生性冷淡,你要跟他,難免要受點兒委屈。”顧百壽拍拍女兒的肩,“給他送到指間界去,你縫的衣衫,便是錦繡坊也比不上。這小子又不是傻子,怎會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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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是汲黯的朋友嗎?怎么他的朋友看起來都好奇怪?
寶鉤趴在桌上,與小龜面面相覷,伸出一根手指敲著堅硬的龜殼,又嘆了口氣,“小龜,你要是會說話就好了!
這個地方,會說話的人好像就只有汲黯和她而已,就連她自己也差點兒被須白眉割了舌頭呢。
寶鉤怕怕地吐吐舌,又道:“須白眉那么可怕,汲黯怎么會跟他是朋友呢?他們兩個,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啊!闭媸瞧婀。
小龜跟她混得熟了,便也不再拘謹,大大方方地踱著步子晃來晃去,還時不時得意地瞟她一眼,似是在笑她愁眉苦臉。
“你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寶鉤嘆氣,“師父跟十二少脾氣都硬得很,十三少又不喜歡管事,若是他們都不相信汲黯,就憑這些啞巴的事情,他們就不會放過他。”更何況,天津渡口血案的兇手至今仍未抓到,十二少又下落不明。師父發起怒來,難免不會遷怒在汲黯身上。
小龜爬到她的掌上,埋著頭在她柔嫩的肌膚上一蹭一蹭,不時地抬頭望她一眼。
“你是說,我應該去提醒他嗎?”寶鉤睜大了眼睛,興奮地盯著小龜。
小龜擺動四足,索性一齊努力地磨著她的掌心。
“啊,是了,你一定是在鼓勵我!”寶鉤嘻嘻一笑,捧著小龜轉了一圈,“你真是只可愛的小龜,等著我啊,我去去就回來。”
話音未落,她人已如翩遷的彩蝶般飛出房外,只留下一只哀怨的小烏龜莫名其妙地瞪著空蕩蕩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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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這里來干什么?”汲黯瞟了她一眼,回眸把弄著桌上新插的一枚白梅。這定是寶鉤的杰作,除了她,沒有人敢在指間界摘花弄草。
“黯,這些日子我給你繡了好些衣衫,”顧姒唇邊含笑,“你試試這件素白綾子的,是爹去燕京時帶來的極品宮緞,皇上這邊還沒入庫呢!
“我穿什么顏色,你不知道么?”汲黯淡淡地開口,撫在梅上的長指猶豫了一下,復又垂下。
“我……我聽爹說,你不想再穿現在的服色!鳖櫵娝裆簧疲÷暯忉尅
“可笑!”汲黯背對著她冷冷地道,“我的心思什么時候成了你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了?”
“黯——我不是——”
“出去!”汲黯輕聲逐客,“我這里,不需要這種顏色!”話音未落,指間的白梅已被揉碎,雪白的瓣朵片片飄落,墜入塵埃。一片一片,像凋零的心。
顧姒臉色慘白,捧著被他拒絕的衣衫退出房外。
“你——”一眼望見跑得氣喘吁吁的寶鉤,顧姒怔住,“你是誰?怎么會在這里?”
寶鉤尚不及答話,便聽屋內汲黯揚聲道:“寶鉤,進來!”
“啊——是!”寶鉤急忙答應,朝顧姒歉然一笑,便推門入內。
指間界不留女子,生人不割舌更不可能入內,而她——竟不是啞巴?顧姒心頭巨震,全身失了知覺,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她,一切都要不同了——她全身冰涼。
“汲黯,你在——”寶鉤笑盈盈地進屋,卻立時僵住,“你做什么?梅花——”
汲黯回身,瞥了眼沾塵的梅瓣,冷冷地一笑,
“我這里不需要這種東西,你來得正好,把它拿走!
“為什么?”寶鉤蹲下身,一片片拾起,心疼地道:“白梅只有凝翠閣那邊才有,我花了好幾天功夫才采到,”她抬首,不解地看他,“你不喜歡?”
凝翠閣?汲黯心頭一震,郁結的怒氣奇異地消散,“凝翠閣懸空而建,沒有絕佳的輕功,不可能上去,你是怎么上去的?誰幫你的,黑奴還是王猛?”
“都沒有啊!睂氥^嘻嘻地笑道,“我繞過側山,從后山的小路上去的!
從后山走要經過極長的索道,以粗硬的鐵鏈為憑,輕功不佳的人走起來極為費力。
“你到后山去做什么?”汲黯按下心頭悸動,口氣不善,“我不是要你不要亂跑么?”
“我去給你摘梅啊,”寶鉤回答得理所當然,“王猛說你最喜歡梅花,梅花里又只喜歡白梅。指間界里沒什么花草,我就只好去采回來啊。你放心,我的輕功雖然不是極好,走走索道還不成問題。雖然有點兒害怕,但是忍一忍也就過去了,沒那么危險。”
她是特地為他摘梅?
汲黯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執起她的手。寶鉤一震,便要把手抽回,卻是紋絲也動不得,汲黯翻過她的掌心,“這樣——也叫沒有問題?”
寶鉤臉上微紅,她知道自己的手掌被粗硬的鐵索磨破了皮,流了血,變得很難看,可是他也不用這樣一直盯著吧?
“我只是沒想到你不喜歡梅花,王猛原來在騙我!彼龂肃橹,心下著實沮喪。
“王猛沒有騙你!奔橱鑫⑽⒁恍。
他的笑讓寶鉤幾乎失神,但她仍然記得方才的事,“可是你都把它揉碎了。”
“只是一時心情不好,”汲黯不再微笑,清淡的嗓音卻變得柔和,“下次便不會了,你來,我給你上些藥!
“心情不好?為什么?出了什么事?”寶鉤坐在床邊,看他拿出一只小小的藥瓶。
“一點兒小事。”汲黯不欲多說。
她明明聽見十二少,還有師父的名字——寶鉤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不可能是小事!
“汲黯——”她舔舔因為緊張忽然干燥的唇,小聲喚他。
“嗯?”他并不抬首,小心翼翼地為她灑上藥粉。粗糙的大手摩擦著她柔嫩的肌膚,寶鉤臉上一陣陣發熱。
“你知道十二少現在怎樣了么?還有我師父!彼龂肃橹_口,她不想懷疑他,可是她真的不能放心。
“以后,不要再做這種危險的事,”上完藥,他為她縛好布帶,起身道:“若要采梅,可以讓黑奴幫你!彼康鼗厣,聲音冷淡平靜,“你回去吃藥吧,黑奴應該準備好了!
“哦——好!睂氥^撫著掌心,他是沒聽見她的話么?是她的錯覺嗎?為什么她會覺得他最后幾句話,變得那么冷淡?還是之前的溫柔微笑,都只是一場夢?
隔窗望著她猶疑離去的背影,汲黯慢慢地在椅上坐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她剛要一問究竟的時候,他竟然會那么心慌意亂,那么怕她知道真相?謶质侨绱缩r明,握得他的心都縮成了一團,為什么?只是一個小丫頭而已,他竟會為了她而欺騙,只是這樣的欺騙又能維持多久?
他忽然變得很生氣,他厭惡這樣的自己,厭惡這樣擁有某種情緒的汲黯。對于他來說,任何情緒都是多余的,甚至——也是致命的。也許,他應該早日送她回少林十三的侯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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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汲黯的允許,第二天一早寶鉤便拉著黑奴上凝翠閣采摘白梅。
“滴漏崖那邊那么危險,”寶鉤偏首自語,“凝翠閣蓋在那里做什么?”怪得很,誰會上那里去?
黑奴認真地比了幾個手勢。
在指間界待得久了,她慢慢地也懂得了他的意思,“那里是汲黯彈琴的地方?啊,難怪那里種了那么多白梅。我本來還奇怪,他既然喜歡白梅,怎么會不種呢?原來種在凝翠閣里了。不過,指間界也應該有!”寶鉤興致勃勃地道,“黑奴,不如我們今天就移植兩棵過來,等明年的這個時候,就不用再大老遠地跑去凝翠閣了。”
黑奴臉漲得通紅,用力地擺手不許。
“為什么?”寶鉤讀著他的手語,不解地問:“為什么他不許在指間界種花?”
指間界里不許有白色,這是主子吩咐的。黑奴用力地比劃。
難怪他會把白梅都揉碎,寶鉤心下黯然,沒想到自己一直是錯的,只是他沒有怪她而已。
不過,寶姑娘就不同了——黑奴再比——主子既然許了寶姑娘采梅,那就沒有關系。但是,不可以在指間界種花,一定不許!黑奴重重地擺了三下手,以示強調。
“黑奴,你是從小便不會說話么?”,寶鉤又變得眉開眼笑,好奇地道:“又是怎么跟了他的?”他竟有如此忠心耿耿的下屬,黑奴對他簡直敬若神明,就算他讓他去死,她相信他也不會猶豫的。
不是——黑奴搖頭——是被割去的。他比了個刀斬的手勢,同時張口伸出只剩下一小截的舌根給她看。
硬生生地被人割去,寶鉤不忍地別過頭,困難地問:“是……是誰?”剛問出口她便后悔了,這答案她寧可不知道。
主子——黑奴毫不猶豫地回答,臉上非但沒有悲憤之色,相反倒萬分驕傲。
“你不怨他?”別怨他,求求你。
如果不是主子,世上早就沒有黑奴這個人了——黑奴驕傲地比劃——寶姑娘,你莫要錯怪主子,指間界里的啞巴都是他救回來的可憐人。若不是主子,我們連啞巴都做不成。
“為什么?”還有誰在為難他們?聽起來,汲黯甚至受制于他。
那是因為默主子——
“黑奴,黃大人來了,公子命你過去!辈蛔R時務的男聲橫插一手,打斷了黑奴的手勢。
黑奴臉上微紅,朝寶鉤點了個頭,急匆匆地去了。
“黃大人,黃子澄大人?”寶鉤問,師父經常提起他,此人是皇上目前撤藩的得力干將。
“嗯。寶姑娘,你想不想去看看?”王猛微笑,“那家伙鐵定又被公子吃得死死的。”
“我真的可以去?”寶鉤高興地問。
“不被公子發現就行了。”王猛笑著道,“躲在指間界外面的竹林里,今天有風,風吹竹葉會發出聲音。嗯,公子不會發現的!
“那我們快走吧。”寶鉤迫不及待地帶頭朝指間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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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公子真是聰敏過人!”剛剛偷偷摸摸地溜進指間界,便聽有人在里面拊掌大笑,“黃子澄剛剛進門,來意便被九公子猜得透透的。難怪皇上對公子整日里念念不忘,哈哈哈……”
王猛駐足冷哼。
“王大哥,怎么了?”寶鉤頓住腳步,她忽然不敢去偷聽了。
“皇上哪會對公子念念不忘?”王猛冷笑,“無非是他黃子澄時刻擰盡腦汁想著怎么除掉公子罷了。”
寶鉤正欲說話,指間界里的回答打斷了她,是汲黯的聲音,“汲黯原是懶散之人,怎勞皇上惦念?”淡淡地推回去,又道:“那便請黃大人上復皇上,漢黯才疏學淺,向周王頒旨這等大事自是黃大人去最為適合,汲黯這等小輩如何擔當得起?”
“那——皇上那里——”黃子澄轉轉眼珠,拖長了聲調。
“我自會去辭!奔橱銮飞淼溃安贿^,此去周王領地路途遙遠,黃大人不如另委他人,”見黃子澄臉色微變,他又笑道:“當然,汲黯生性懶散,自不適合。”
“九公子以為何人合適?”
“黃大人心中早有人選,何須問我?”汲黯似笑非笑地起身,“黃大人今日來府,不就是要汲黯向皇上推薦您的門生劉勝么?”
黃子澄被他說中心事,只好尷尬地笑笑,正想說些什么,轉眼看見園子里人影一閃,連忙道:“那不是寶丫頭么?”
汲黯不動聲色地坐回椅中,寶鉤卻看到他的眸色微微一變。
“寶丫頭,快過來讓黃伯伯瞧瞧!秉S子澄滿臉是笑,拉著寶鉤上下打量,“變漂亮了,臉色也好了,怪不得你師父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的。”
寶鉤尷尬地看了看汲黯,汲黯卻不理她,自顧自地啜著茶,她只得應道:“黃伯伯,師父他好嗎?”
“好,好,都好!秉S子澄親熱地拉著她的手,沒留意到汲黯臉色不善,“就等你回去他才好過五十大壽!
“黃大人,若無事的話,恕汲黯這里不留客了!奔橱隼淅涞氐。
“汲黯!”寶鉤驚聲叫道,黃子澄是天子重臣,得罪了他,日后必是后患無窮。想到這里,禁不住為他擔心起來。
“九公子,你是什么意思?”黃子澄臉上掛不住了。
“寶鉤,過來!”汲黯不去理他,一雙眼睛卻冷冷地凝視著他摸著寶鉤臉蛋的毛手。
他的聲音不大,卻隱隱含著風雷之聲。王者之氣讓人不由自主地服從,黃子澄下意識地移開手,正自懊惱,又見寶鉤乖乖地走到汲黯身邊,頓時怒火中燒,“告辭!”
“不送。”汲黯理也不理,向寶鉤道:“誰帶你來的?”
“哼!”黃子澄怒道,“你——咳!”
“慢著!”汲黯驀地抬頭,俊美的臉上云淡風輕,說出的話卻不留余地,“你不便向皇上推薦自己的門生,便來打我的主意。你以為汲黯是那等尋常朝臣,可以隨你擺布?我告訴你,你錯得離譜了!”
黃子澄氣得雙手直抖,卻說不出話來。
“還有,”汲黯仍是慢條斯理地說話,口氣溫雅得像在教訓小孩子,“你以為燕王現下不得皇上寵幸,他的屬下便可任你欺侮了么?”他駢起兩指,輕輕一彈,淡淡地道:“這就是教訓!”
一綹蒼發滑落地面,寶鉤怔怔地看著黃子澄缺了一綹頭發的鬢角。
“你——膽大包天!”黃子澄抓著自己被削落的發,向寶鉤怒喝:“寶丫頭,過來!跟我回去,不許留在這種無法無天的地方!”
“黃伯伯——”寶鉤為難地看向黃子澄,她不想離開汲黯。
“還不走么?”汲黯冷笑,低頭看著自己修長的手指,威脅之意不言自明。
“寶丫頭,你竟然——你師父饒不了你!”說完頓足長嘆,轉身便走。
半晌——
“黃大人,差點兒忘了,我還要送你一樣禮物!币娝殉隽酥搁g界,汲黯才幽幽地道:“向周王頒旨我不會去,要動什么手腳,汲黯不會攔著你,這樣你滿意了?”
他的聲音甚是柔和,卻送出甚遠。黃子澄背影頓了頓,顯見得是聽見了,也不知汲黯用了什么法子。
“汲黯,你干嗎要得罪黃伯伯?”黃子澄走得不見影兒了,寶鉤才敢跟他說話,而他的臉色仍然很難看。
汲黯譏誚地抬眸看著她,“怎么,要替你黃伯伯討回公道?”
寶鉤用力搖頭,小聲地道:“我聽師父說過,皇上很聽黃伯伯的話,你得罪了他……”
“你以為我會怕他么?”汲黯冷笑。
“不是,我是……”
“我只要你告訴我一句話!奔橱龊鋈淮驍嗨。
“什么?”
“你還信我么?”汲黯捧著她的臉,輕聲地問:
“你說過你會信我,現在你還信我么?”天知道他聽見她叫“黃伯伯”時,他有多害怕她會隨黃子澄回到百里長青那里去。那種茫然無依的恐懼與無措,好像幼小的孩子失去了母親的蹤影,孤單寂寞,帶著深深的戰栗——什么時候,他已如此依戀她?
“當然!”寶鉤卻不理會他的心思,徑直道:“我一直都是信你的!睂λ男叛,甚至讓她沒有理會看著她長大的黃伯伯,連回師父那里的渴望都煙消云散。她不由得心下慚愧,只好暗自懺悔。
“好丫頭!”汲黯深深地吐了口氣,心底的抑郁奇跡般地消失,用力擁著她小小的身子,低聲道:“好丫頭!
他溫熱的呼吸拂在她身上,彌漫著淡淡的男性的味道,寶鉤驀地紅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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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在指間界外偶遇,寶鉤心中一直都惦記著那名美女。她素聞她的美貌,但真正與她面對面的一剎那,她仍然為她折服。這世間,竟有如此麗人!
這天清晨,瑞雪方住,竹林似海,雪白的片朵沉沉地堆積在翠生生的葉片上,越發襯得那綠似翡翠,白如新荷,就連空氣都是那么地碧凈無瑕。
顧姒俏生生地站在那里,長發披垂直落踝際。她未著履,雪白的玉足踩在冰雪之間,一般地雪白,分不清二者的界線。
寶鉤揉揉眼,幾乎懷疑眼前的人是天女下凡!澳銇砹?”顧姒微微一笑,雪光中,她的笑容如天際的第一縷晨曦,黑眸中閃著幽幽的寶光,美麗溫柔。
“是你找我?”她并不認識她。
“我只是想認識你,”顧姒漫不經心地摘下一片竹葉,“畢竟,在這指間界能遇到會說話的人并不容易!
不知為什么,在她的舉手投足之間,寶鉤會覺得格外自卑。
“你是住在這里的人?”寶鉤走近兩步,忽然覺得她真的好高貴。那種淡淡的氣質跟這指間界是如此般配,她好像天生就應生在這里一般。
“你為什么這么問?”顧姒微微一笑,搖著頭道:“我不是住在這里的,我只是黯的朋友!
她叫他“黯”?寶鉤默默地低下頭,汲黯帶她逛廟會的好心情已蕩然無存。
她不說話,顧姒也不開口,只是一徑地拿著一片竹葉把玩,嘴里悠悠地哼著小曲兒,氣氛霎時間變得詭異。
“寶姑娘!”男子的聲音打破了兩人間的僵局,寶鉤轉頭,看到王猛急匆匆地走過來。
“王大哥,出什么事了?”寶鉤揚起甜美的微笑。
“寶姑娘不是要出去逛廟會么?公子命我陪你去!蓖趺褪羌橱鲈诔锏南聦,所以并不稱他“主子”。
“他不去么?”寶鉤越發沮喪。
“公子另有其他事,吩咐我陪寶姑娘去。公子還吩咐,寶姑娘身子不好,不要在外面待得太久!
“寶妹妹身子不好,那是怎么一回事?”顧姒走上兩步,行動間衣袂翩然。
“顧、顧姑娘!蓖趺万嚨啬樕习l熱,卻不敢看她,低頭不語。
原來這仙子般的姑娘姓顧,寶鉤忙答道:“我沒什么的,汲黯說還有熱毒沒有清盡,但已無妨,再過幾天就會好了!
“汲黯?”她叫他“汲黯”?顧姒臉上微微色變,不著痕跡地道:“指間界的人都叫他主子,朝里的人稱他為九公子,寶妹妹想是來此不久吧?”
“嗯!睂氥^毫無察覺她的試探之意,“上個月十三少請汲黯給我看病,事實上我到金陵也沒有幾天!
“十三少,是少林十三么?”顧姒秀眉輕蹙,“你是說小侯爺?”
“顧姐姐認識十三少?”寶鉤畢竟年輕心熱,聽她識得十三少,又對自己妹妹長妹妹短的,順口也就稱她姐姐了。
“想不到小侯爺竟如此熱心。”顧姒微笑。
“十三少是我——”
“顧姑娘!”王猛看不下去了,顧姒簡直在欺負寶鉤天真,試探得竟如此露骨。寶鉤天真,他王猛可不天真,要是公子知道這些事顧姑娘當著他王猛的面套了出來,就算公子不說,他也沒臉再待在指間界。
“怎么?”顧姒側首看著他,“有什么不對嗎?”聲音里明顯地帶著無辜。
寶鉤也奇怪地看向王猛,“王大哥,怎么了?”
王猛臉漲得通紅,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算了,寶妹妹,你若要出去玩耍,顧姒陪你就是了!鳖欐氥^說著,一雙秋水明眸卻轉向王猛,“王護衛事情也多,只怕也不習慣陪伴姑娘家,不如就先去忙罷!
“是啊,王大哥,你不必特意陪我,我跟顧姐姐去就行了。”寶鉤同聲催促。
“顧姑娘,你知道公子他今日……”王猛遲疑著。
“要你操心么?”顧姒揚唇輕笑,“我自然知道!
王猛猶豫再三,卻拗不過兩位女子的堅持,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兩人狀似親熱地相攜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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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姐姐,你真的好漂亮哦!”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寶鉤嘴里咬著冰糖葫蘆,偏著頭朝著顧姒左看右看。顧姐姐真的是個大美女,她是女孩子都會看呆了,要是男人——
要是男人——寶鉤驀地斂了微笑——汲黯也是喜歡顧姐姐的吧。
“你也很可愛啊!鳖欐Π矒岬嘏呐乃念^,拿起路邊攤上的一只玉鐲細細地賞玩。
陽光混著玉光折射在她的臉上,使凝脂般的肌膚更加溫潤明潔,猶如生著幽光一般。寶鉤怔怔地看著她迷人的側臉,心下黯然。汲黯若不喜歡顧姐姐,又怎么會讓她常去指間界呢?她當然知道他是怎樣一個厭惡世俗、生性清冷的人。
“啊——”清脆的碎玉聲后,一聲尖叫打斷了寶鉤的魂游天外。
光天化日之下,幾名黑衣人挾持著顧姒直朝集市東頭逃去,氣勢甚是張狂,不似尋常匪盜。
“顧姐姐?”手中的糖葫蘆落在地上,寶鉤大驚,拔出袖中銀鉤騰身追去。
黑衣人身手非同尋常,幾個起落間,人影越縮越小。寶鉤的輕功本就不太高深,加上集市人多,匆忙間擠不過去,一刻功夫不到,便失了顧姒的蹤影。
寶鉤急得頓足,怎么辦?顧姐姐天仙般的人物,如果落在歹人手里,后果不堪想象,她回去又該如何向汲黯交待?
汲黯!想起他,滿天烏云都散了一半,寶鉤再不遲疑,拔身便朝指間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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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間界中悄無聲息,無聲無息的寂靜中,壓抑著某種說不出的詭異。
寶鉤絲毫未覺異樣,反正這里尋常也難得聽到人聲。
門虛掩著,寶鉤推門而入。
“汲黯,我——”
一室的寂靜吞噬了她未出口的話,室內一片漆黑。大白天的,誰把簾幕都拉上了?
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寶鉤一腔焦急化作寒冰,出事了——她有預感。
“汲黯!”
沒有回音,什么聲音也沒有。
“汲黯,你在哪里?”她的聲音帶上了燒灼般的焦急,心頭的不祥越發濃重,“汲黯!汲黯你在哪里——”
角落里撲籟籟的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顧不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更顧不得害怕,她朝聲音的發源處疾奔過去。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他,她就不會害怕。
“汲黯,是你么?”她的指尖碰到一截衣袖,柔滑冰涼。她記得這個感覺,在天津渡她病倒的時候,昏迷中自己就躺在這個懷里。
“你怎么了?”寶鉤不顧一切地擁住他,熟悉的體溫,熟悉的氣息,一定是他!“你受傷了?”
黑暗中她什么都看不見,只能拼命地擁緊他,“你沒有受傷吧,你不會受傷的!彼荒芟胂笏餮臉幼樱洃浿械募橱,一直都是那么從容鎮定,高貴優雅。他不會受傷的,否則她不能接受!
“走、走開——”低沉嘶啞的嗓音打斷了她的喃喃自語。
寶鉤大喜,在極度的驚懼中聽到他的聲音——他還能說話,那他還活著!猝不及防的淚立即潰堤而出,甚至沒有意識到他在說些什么。
“走開——”他又重復了一遍,聲音支離破碎。
“汲黯——”寶鉤這才意識到他在趕她走,“汲黯,你受傷了?你的聲音……”他的聲音一直是清雅冰涼的,不帶感情卻悅耳之極。此刻送入耳中的聲音像被輾壓過一般,含著強烈的不耐,然而——她卻清楚地知道是他,盡管她看不見,她也知道是他。
“滾開!”一股大力推向寶鉤單薄的身子,猛烈的掌風幾乎把她掀了個個兒,“碰”的一聲巨響之后,寶鉤咬牙爬起來,感到額角一陣陣猛烈的抽痛。
“汲黯,你要不要緊?”他一定出事了。
角落里又一陣巨響,似乎是什么重物落地的聲音。寶鉤循著聲音走過去,摸索著扶著他的肩膀,“你摔著哪兒了?有沒有傷著?”她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額角的抽痛似乎也不那么明顯了。
一只灼熱的大手撫上她的臉頰,寶鉤瞬間呆住,怔怔地感覺那只手撫過她的眼,繞過她的眉心。
“啊——”碎不及防的痛楚讓她倒袖口涼氣,他碰到了她負傷的額角。
“我聞到了血的味道,”他低喘,支離破碎的聲音帶著濃烈的痛楚,似乎在壓抑某種罪惡的沖動,“你在流血,是這里?”火熱的手指壓過她的傷處,換來一陣呻吟。
“我、我沒關系的——”寶鉤抖著聲音回答,他不像是受了傷,極度的擔憂一旦散去,她忽然覺得害怕。畢竟,今天的他實在太奇怪了。
“你為什么回來?”劇烈的喘息之后,他平靜下來,聲音不再破碎,卻變得低沉暗啞。
“是顧姐姐——”寶鈞一陣愧疚,本來是回來向汲黯求救的,看到他反常的樣子就完全忘了顧姐姐,“顧姐姐她被一群——!”
灼熱的唇封堵了她未說完的話,寶鉤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巨響,剩下的便是一片空白。她覺得自己完全飄了起來,她的靈魂飛到了一個不知名的高處,驚訝萬分地看著那個虛軟的自己。
良久,他松開她,她全身脫力地倚在他的臂彎中。
“你不應該回來。”他似乎微微一笑,幽幽地開口。
“我、我要回去!睂氥^忽然覺得非常羞辱,不為他對自己不規矩,為的是她自己——他吻她的時候,她竟然不生氣。說句實在話,她一點點生氣也沒有。
“晚了,”火熱的大手揉弄著她散亂的青絲,他慢慢地說:“你既然回來,就沒有退路了!
“我、我,你快去救顧姐姐!”寶鉤心里一片煩亂,不明白他在說些什么,也不明白眼前的混亂是怎么造成的,面對這樣非同尋常的汲黯,她覺得恐懼。
“你還是——”他埋首在她馨香的發間,輕輕地吹氣,“先擔心你自己吧,我的小丫頭!
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頸際、面頰,引起一片酥麻,寶鉤不自禁地輕顫。
“好丫頭,”他輕笑,“你還不明白么?回來——你就沒有退路了!
“可是,顧姐姐——”寶鉤大急,“顧姐姐她被壞人擄走……”
“先擔心你自己吧。”他滿不在乎地笑著。
一片昏眩般的混亂中,寶鉤忽然荒謬地想起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那一天,他為什么會出現在天津渡?這世上,真有所謂的巧合么?
“我的小丫頭,我的……”
在他如夢般的呢喃與火熱的氣息中,這個問題卻一直無比鮮明的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為什么她會突然想到這些——許是受驚過度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