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刀當枯柴扛的閔公子在一處樓院停下步子,回過神來——他扛走漸海鱗牙干嗎?糊涂糊涂,真是糊涂了,這刀要貝蘭孫扛才有意思,他扛走了,貝蘭孫扛什么去向饒奮藻請罪?但是……他在院中踱了兩步,眉心緊皺:扛都扛出來了,難道讓他再送回去?
他回頭,身后沒人。
為什么沒人……摸摸鼻子,繼續邁前一步,他又回頭,身后仍然沒人。
停了停,他后退一步,三度回首,身后靜悄悄,只有半輪銀月懸在頭頂上。
從地圖看,此處是遙池宮的前院,四周一圈院廊,巧妙地將自然山石納為院景,他此時正站在院中央,只要穿過前方的雙層樓閣就到了遙池宮大門。
老古錐的,他好歹扛的是遙池宮的鎮宮寶刀,為什么沒人追他?那老頭呢?遙池宮護衛呢?若有人追,他也可借機將刀還回去啊……重重踏走三步,閔友意有些無聊地辨認起雙層樓閣的閣匾。
“連云閣……”喃念三字,他左右兩方突然傳來“嘶嘶”聲,兩道長矛疾射而來。
伴著長矛的攻出,院內燈火瞬明,一班守衛自陰影中走出來。
提氣縱起,躲過長矛,閔友意滿臉的感動,一雙勾魂杏花眼差點飆淚。啊,終于來了些讓他有成就感的人……
火燭照明下,那班守衛見他肩扛大刀,臉上皆是駭然。倏地,兩道人影從護衛后縱躍而出,直撲閔友意。這兩人的衣袍比其他護衛略深幾分,面貌忠厚,有著典型的北方壯漢的身高,但身手敏捷,他們分路夾攻,一人攻上盤,一人攻下盤,拳腳并起,意欲將他肩上的大刀奪回,閔友意衣裾起落,在兩人拳腳之下左躲右閃,肩上大刀分毫不動。
“闊闊里,火火魯,退下!币宦晸P起,守衛分出一道,道中走出一人。
盤龍霧冠,肩垂穗絳,白衣之衣星眸微瞇,立于高階之上睥睨,看清扛刀之人后,白衣之人不禁又邁一步,僅那一步,已是風流不在著衣多。
北池雪蓮貝蘭孫!
他竟能單手握“漸海鱗牙”而安然無恙……貝蘭孫眉心起了些許褶皺,“閔友意?”
掃了眼退回他身后的兩名壯漢,閔友意感動依舊,“又見面了,貝蘭孫,干嗎讓他們退下,還沒比出高下啊,繼續繼續!
貝蘭孫唇角一抽。
闊闊里與火火魯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單憑他能手握漸海鱗牙,他的護衛已是不及,百招下來,闊闊里與火火魯呼吸沉重,他卻氣也不喘,甚至,他只用一只手對付他的護衛,孰高孰低還用比嗎……視線在那握刀的手上一轉,他冷道:“閔友意,你也想偷這柄刀?”
“偷?”他是想還回去好不好。
“江湖上不乏宵小狂賊想偷這柄刀,我倒不知,你玉扇公子不做花蝴蝶,改行當偷刀賊了?”白袍揚起一角,貝蘭孫步下臺階,面冷如霜。
自他從父親手中接過宮主之位起,“漸海鱗牙”便封刀江湖,這么些年,不少狂徒潛入遙池宮,想盜去此刀和《鱗牙刀譜》,意圖憑它們稱霸武林,但宮內機關重重,那些家伙們沒進宮門便死的死、傷的傷。縱然進得了宮門,也被前院設置的機關和護衛困住;何況,此刀有人看守,他從不擔心小賊能從“那人”手下偷走這柄刀。如今閔友意扛刀出現在前院,可見他入了宮后的山洞……
“錯錯錯,貝蘭孫,這刀是老子在石頭上撿的。”事關玉扇公子的聲譽,閔友意說什么也不讓他抹黑自己。
“撿?”貝蘭孫已下完臺階,“那你想必見到洞中……”
“守刀的?”閔友意搖頭,“提起這個……貝蘭孫,你是不是虐待那守刀的老頭子?老子見他胡子邋遢,又瘦又難看,你一定很久沒讓他吃飽過!
“……”冰顏一凝。
閔蝴蝶繼續陳述“事實”——“他說,只要老子扛得動,他就讓老子走。貝蘭孫,你這個宮主到底怎么當的,要人給你守刀,你也得讓他吃飯啊!
“……”冰顏變青,沉默良久,遙池宮主擠出一句:“好,就算他讓你離開,你當我遙池宮是街市嗎,任你來去自如?”
“老子……”
貝蘭孫沒讓他有開口的機會,繼續道:“闊闊里,布陣,把這偷刀賊給我拿下!
護衛應了聲,轉眼,空中人影交錯,片刻之間已將閔友意團團圍住。不知誰說了聲“上”,眾護衛齊向閔友意撲去。
起初,閔友意耐心躲閃,閃來閃去,他突然想起今夜還有一事未了,又被護衛纏在院中浪費時間,心火漸漸凝聚。
當他不會用刀?
杏花眼一掃,很好,全是男人,是男人他就不會客氣。握刀的手驀地一緊,唇角勾,邪笑起,罡氣漲天,棲在肩上的銀刀突然豎起——
掌風翼翼,飛刃回回,一式“鹿鳴在野”暴舞而起,一時間,天上銀月,地上銀刀,刀中人影,是刀是人是影,早已分不清。刀鋒過處,必見血。
他這套刀法名為“空魄刀”,主在以息馭刀,只是這刀法過于調動內息,使出之后總令人熱血沸騰,殺氣難抑,七破窟中,只有化地窟的那幫家伙才喜歡。他將刀譜丟給化地窟后,再不過問,也從不在江湖上使用,如今手中有刀,心火又大,他正好試試。
轉眼,又一式“鵲巢鳩占”,殺氣自刀鋒溢出,風透龍吟,迫得護衛紛紛退開。見貝蘭孫立在連云閣下,邪邪一笑,他轉使一招“野馬分鬃”,刀氣直沖遙池宮主。貝蘭孫避開風刃,飛身躍上連云閣。突然,閔友意刀勢一緩,他只覺內息平和,全無以往使刀時的暴戾。心中暗疑,他看向手中的“漸海鱗牙”。
這是寒刃……俊公子驀地一笑,疑惑消失。原來,“漸海鱗牙”的寒氣恰好將“空魄刀”的戾暴之氣壓住,難怪他越打越沒火氣……
心澄氣朗,銀月下,公子翩翩,竟讓人有一種“他是怒仙”的錯覺。忽地,鱗牙一閃,強大的罡氣狺狺咆哮,化為一波修羅怒炎直沖連云閣。
最后一刀——寒、星、冽、空、魄!
轟——氣卷石飛,當鋒摧決,眾人掩目,待到風平浪靜,院中寂靜,他們睜眼看清眼前之物后,一致向木雞看齊。
連云閣支離破碎,毀了一半。
一半啊!
再看月下,俊公子肅面而立,漸海鱗牙重新回到他肩頭,衣袖飄飄,紫帶搖搖,腰帶下,隱隱露出玉扇的一截青穗。
他到底是誰?這是所有護衛心頭的疑問。
“閔、友、意!闭驹谶B云閣頂端的白衣公子暗暗磨牙。
“出什么事了?什么事?這么晚了,宮里放炮仗嗎?”女子的聲音由遠及近。
姑娘的聲音……閔友意飛快轉身,見遠遠回廊快步走來一群女子,走在最前面的那名女子,翡翠裙,金雀扇,鼠貂裘,閑艷絕姿,一步一嬌,正是他在溫泉里看到的女子。
俊臉揚笑,他正要上前,一道白影比他更快。貝蘭孫轉眼已躍到女子身邊,冰顏浮現淡淡暖意。閔友意聽那名為闊闊里的護衛沖女子叫了聲“夫人”,笑意更大。
溫泉驚鴻一瞥,果然是他喜歡的類型……身形一晃,人已立在貝蘭孫對面,他的眼睛卻盯著女子,“貝夫人?”
女子看他一眼,向貝蘭孫懷中縮了縮,“妾身正是!
“香靨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與。”一句稱贊,盡展蝴蝶本色,杏花眼無視前方越來越冰霜的臉,猶道,“在下閔友意,清晨溫泉邊冒犯夫人,實是不得已,還請夫人見諒。不知在下今日可有幸得知夫人芳名?”
他文文又縐縐,饒舌半天,逗得女子破顏一笑,看了貝蘭孫一眼,輕道:“梅非遙!
“今日來得匆忙,沒備禮物,這刀……送你。”手一轉,肩上銀刀轉眼遞到梅非遙面前。
這下,不僅梅非遙呆住,就連貝蘭孫的表情也有了那么一瞬的怔忡。
“呀,瞧我糊涂,”閔友意呵呵一笑,反手將刀向身后地面一插,“這刀又冷又重,實在不適合遙兒……”低頭,從腰邊取下一物,他再度雙手遞上,“這塊玉扇,還請遙兒不要推辭!
遙兒?他居然敢叫夫人的閨名,還用這么曖昧的語氣……護衛們看著自家宮主越來越青的臉,大氣不敢喘。
這只該死的花蝴蝶……瞪視玉扇,貝蘭孫正欲發難——
“呵……”女子之中傳來一聲悶笑,隨著笑聲,柱后慢慢旋出一人,是……
“淹兒!我可找到你了!遍h友意笑意如春,眼底鍍上一層喜色。
一襲落花流水綾裙,捂嘴發笑的女子竟然是長孫淹,那應在四川尖鋒府家中的長孫淹。
她怎會在此?
“找我?”長孫淹歪頭不解。
閔友意正要開口,卻被對面一道冷冷的聲音打斷:“閔友意,我們有筆賬……要算算!
偷他的刀,賬一;毀他的連云閣,賬二;當著他的面意圖勾引他的妻子,賬三;還有……誣蔑他虐待守刀人,賬四……
瞟瞟貝蘭孫的臉色,再瞧瞧遠遠東倒西歪的連云閣,長孫淹聰明地退出對話。老天,那樓閣白天還好好的,剛才的轟天巨響不會是拆房的聲音……吧?
“要算賬,也應該是我先找你算!遍h友意將玉扇放進梅非遙手心,下巴一抬,比誰都有理,“你將我徒兒困在這兒,我還沒找你算賬。淹兒,是他將你強行捉來的?”
長孫淹思索一陣——那日,她回到家,扣開家門,爹娘、大哥二哥沖他跑來,然后……她眼前一黑,再睜開時,已身在遙池宮——是強行沒錯。她點頭。
“好,這一筆先記著!遍h友意雙眼不離貝蘭孫,口中又問,“他可有為難你?”
搖頭。
“好,貝蘭孫,老子現在要帶走我的徒兒,”扯了長孫淹的手,閔友意沖滿眼好奇的梅非遙傾城一笑,“遙兒,我隔日再來拜訪……”
“等等……”繡眉輕蹙,長孫淹瞪著她這強詞奪理的“蝴蝶師父”,輕道,“我、我要為貝夫人繡嫁衣……啦!”
杏花眼立即凝向她,“淹兒,是不是我誤會了什么?放心,沒人敢強迫我的徒兒……”
“沒有強迫……啦!”長孫淹搖頭,從他手中扯回水紋袖。什么誤會,他根本就是不問青紅皂白好不好……看看梅非遙,看看貝蘭孫,看看守衛,再看看半身入地的銀刀,她輕輕吐口氣,雙眸映上那青山嫵媚的容顏,“貝宮主當初到長孫家買嫁衣,因他言辭有誤,大哥以為他買嫁衣是當陪葬所用,所以,我們不賣,也不繡。那日落崖后,他將二哥送回家……”簡單帶過她在七破窟的一段,長孫淹繼續,“你送我回家后,貝宮主當時并未離開,他將我帶回遙池宮,見了非遙……”雙眸斜瞥,正好迎上梅非遙望來的視線,兩人無聲一笑,心意相通,“原來,貝宮主買長孫家的嫁衣,只是為了滿足妻子的一點心愿……”
“淹兒與我情投意合,相逢恨晚,我們已經是好姐妹了!泵贩沁b接下長孫淹的話,也不管她的形容是不是得當,“等淹兒將嫁袍繡完,宮主自會安然將她送回家。閔公子,宮主可從不曾難為你的徒兒啊!
她的話將貝蘭孫臉上的寒冰化去三分,而閔友意……
俊臉微呆,努力理解中——他今夜來此為了兩件事,一是看看“漸海鱗牙”長什么樣,他看到了,二是尋今晨在溫泉中驚鴻一瞥的徒兒,他尋到了……徒兒為何在此,原因也解釋清楚了……
“淹兒……”
“嗯!”
“你的意思……在繡完嫁衣前,你會一直在遙池宮,貝蘭孫不會為難你,而且,你與遙兒成了好朋友,是嗎?”
“是……呀!”
“好徒兒,乖徒兒,”閔友意拊掌一笑,縱身躍上樹梢,半空中傳來他的笑聲,“為師就住在寶馬鎮斤竹客棧。貝蘭孫,我們的賬改日再算,你也不用追了……”笑聲漸遠,而空中傳來的清晰話語卻令遙池宮主一張冷雪俊顏瞬間青黑。
那話是——“我明日再來!
再來?
他來干嗎?為刀?還是……
為女人?而他“再來”所為的女人,是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