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南水商道,便是長江、珠江沿岸,從四川一路到蘇杭沿海;此道上若乘碧波園船只,必暢行無阻。碧波園長年替官方押送鹽、鐵、酒等貨品,更不用提一般商行的貨物幾乎都交由碧波園來護送,雖然收費稍貴,卻足保安全無虞。
北路商道則是由蘇杭沿海直至山東,接著一分為二,其一接古時秦皇所筑之馳道,直抵京城,是京城取得南方資源的重要通路之一;其二則更往北上,直直通向關外長白山一帶。
過去常有綠林豪強在此商道搶劫路過商隊,然而當年的碧波園主不知用何方法收服了眾多匪徒,此后只要打著碧波園的名號經過,便一路平安通暢。
除了商事,碧波園亦不曾落下習武的本行。碧波園的弟子大多是孤兒,園訓中有一條曰:在押鏢路上若遇不平事,則當仗義助之。
此項義舉舉世稱道,加上其威名赫赫,幾百年來素有南方第一的美譽。
然而近幾年來,碧波園在少主沐青的打理之下,雖興盛依舊,然總是給人漸漸衰微之感。先是傳出沐青與北路地方官不合,又因出言不遜得罪了一位朝中權貴,使得當今皇上取消了通行令牌大半的權利,如進城貨品減稅等。
接著,又傳出碧波園將和方府聯姻,不少好事者都在猜測,方夫人是當今皇妃的妹妹,方府在地方上亦是頗具名望之大族,碧波園興許是為了挽救頹勢,才急著將這門娃娃親坐實,盡管方小姐今年才十四歲。
偏廳里,沐青煩躁地走來走去,他想推掉這門親事,卻無計可施。
“怎么說也是你娘的遺愿,還是趁早辦了吧。如此,北路之事尚還有些余地可商討,也好了我一樁心事!便妪堃辉绫銓€迩鄦緛,不徐不疾地宣布已和方老爺選好日子這件事。
“關于這門親事,我——”他準備一鼓作氣,但話還沒說完,沐龍已然打斷他,對站在一旁的夢音說道:
“丫頭,你從小便跟著青兒,他要成親,大大小小的事兒還要勞你操煩了!
一直沒有開口、表情也始終平順的夢音微微福了個身,說道:“是,老爺子,夢音自當盡心盡力。”
沐青又急又氣地看著夢音。一等到沐龍滿意地摸著胡子進去內室,他便黑著臉沉聲道:“夢兒,你真的希望我娶那方家小姐?”
“老爺子既然這樣期盼……”夢音毫不遲疑地開口,卻被沐青一把捂住嘴巴。
他深吸一口氣,眉峰成郁,湊近她,有些耍賴:“你怎么可以把我這個救命恩人推給別的姑娘!”
夢音稍稍后退兩步,避開他的手,垂下頭。沐青看不見她臉上表情,只聽見她溫和的聲音道:“少主說笑呢,方小姐的家世人品和少主都堪堪相配,夢音自然希望少主這門親事能成。”
看著夢音刻意避開他的碰觸,沐青眉頭鎖得更緊。
他救了她一命之后,她自愿留在他身邊服侍,一待就是這么多年;但是除了忠心耿耿,他在夢音身上找不到一絲溫柔情懷,這點讓他很是挫折,更是煩怒。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該怎么報答我?”常常,他會這樣追問。
“少主希望夢音怎么報答?”她總是認真地看著他、這么回答,然后他就會露出奸計得逞的笑,突然地抱住她。
“你只要以身相許就好了!”
每回她都認真地點頭,他卻患得患失。他不愿意她勉強。
要是……要是夢音心中另有喜歡之人,卻為了恩情這樣的理由被自己強留下,他也不會開心;他多么喜歡她自在微笑的樣子。
他小心翼翼守了好多年,也確定了她眼中從無別人;他等著她開竅,如今,卻沒有多少時間了,想到老爹剛剛說的話,他忽然覺得頭疼起來。
沐青忽然站了起來,大步走出偏廳,一邊對著正要隨著移動的夢音丟下一句話:“別跟來,你只會惹我心煩。”
夢音微微一愣,看著沐青遠去,這才默默地走出偏廳,隱約嘆了一口氣。
他們都沒發現,沐龍根本沒有走遠,也將方才的情形全收入了眼底。他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輕喃道:“這兩個傻孩子,真以為老頭子是不明事理的人嗎?”一抬手,一個人影立現,卻隱在陰暗處。
“老爺子有何吩咐?”聲音清雋儒雅,教人印象深刻。
“替我請方丫頭過來喝杯茶。記得不要驚動了任何人!焙呛,沒想到替自己的兒子追媳婦這么有趣,讓他即使老了,也不致太無聊。
那人頷首,很快便消失蹤影。
***
“秦衍,你說,難道夢音就沒有一點點喜歡我嗎?”坐在迎風樓的包廂中,沐青郁悶地又喝了一碗酒,整個人就這樣攤在桌子上,有氣無力地問道。
秦衍從小同沐青一起長大,可說是對兄弟的心事最了解的人,聽見這個問題,他只是溫文笑道:“我說呢,夢音心里肯定有你的一席之地,畢竟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再造父母呢!
這話聽來古怪,然而事實確是如此。沐青不僅僅救了夢音,在那之后,還徹查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原來夢音才剛來不久,便因為出色的外貌遭到園中許多女婢的嫉妒。說起來這還是因為沐青,畢竟許多女婢都想著有朝一日能當上碧波園的少夫人,自然對夢音的出現格外看不順眼。
而當時的大夫人,更是不知為何十分不愿見夢音,以她初來乍到,舟車勞頓,當先好生休養為由,不讓夢音走出她所居住的小院半步,是以雖然夢音已進園半月有余,沐青卻從沒見過她。
所謂的偷竊事件,卻是在大夫人默許下發生的。
這件事抖到了沐龍跟前,讓他臉色很是難看,當時他只說了一句:“夢丫頭是什么身分,這些破東西她還看不上眼,更何況是偷。”
而后沐龍斥責了夫人一頓,又把生事的幾個女婢趕出碧波園,還欣然同意了沐青的要求,將夢音換到他的隔壁院落。
接下來,夢音便固執地自愿隨侍在沐青身邊,每日天未亮便等在院門前,舉凡打水洗臉收拾書房磨墨洗筆等等無一不做;沐龍幾次勸阻不成,也就由她去了,只是私下鄭重地交代沐青:“不許欺負夢丫頭,這孩子苦!
她苦什么呢?沐青很是好奇,沐龍卻不告訴他,而他也不好去問夢音,只好暫且擱在心里,只是不斷地想方設法對她好;而夢音自愿跟在他身邊,也讓他很是高興。
這一擱就好幾年過去了,如今秦衍一提,沐青重又記起這件事兒,猛然坐直,嘆了口氣。“別提了,就是她只把我當作救命恩人,我才煩哪!
秦衍同情地拍拍他,沒再接話。
***
這一日,整個碧波園張燈結彩,園里的人忙進忙出,人人面帶喜色,只因今日是碧波園少主的大喜之日。
身為新郎的沐青簡直有一百個不甘愿,好幾次想偷偷溜走,卻沒想到沐龍似是鐵了心的要結成這門親,派了許多人看守著他,連他上茅廁都有兩三個人等在外頭,讓他別扭到了極點。
跑不掉的沐青臉色鐵青地任由夢音在他身上擺弄,別上紅絨花、戴上新郎帽、套上喜服。
“少主,時辰到了!眽粢魧⒀矍案叽竽凶拥念I口攏好,便恭謹地退到一旁,嚴守主仆分際,活脫就是一個最稱職的貼身侍女。
沐青穿戴好一身喜服,顯得英姿煥發,一旁的婢女們正用戀慕的眼神看著他,沐青本人卻毫無所覺,正沉著一張臉思索著脫身的可能。
“你要是敢逃親,我就把夢音送走,讓你一輩子都找不到!蹦X中浮現老爹似真似假的警告,沐青暗自咬牙。
老爹實在太了解他了,知道他根本不敢拿這種事做賭注。
他跨出房門,又回頭道:“夢音……”想起她那近乎執拗的忠心,又躊躇了起來。
老爹這些年來根本將夢音當成了女兒在疼,要夢音拋下老爹跟自己遠走,夢音肯定不會同意的;甚至為了讓他成婚,配合著讓他找不到都有可能。
可惡!明明他才是她的救命恩人,為什么她卻只聽老頭子的話!
夢音不動聲色,只是溫和地說道:“少主覺得還有什么遺漏嗎?若是沒有,再不過去,便要耽誤時辰了!币贿呎f,一邊踏出房門,躬身靜待沐青前行。
聽她口口聲聲少主,顯然是故意的。沐青覺得自己拿這個女子一點辦法也沒有,看來她是真的不在意他娶了別人。心中一賭氣,他一甩袍袖,大步離去。
留下來布置新房的婢女們等兩人去得遠了,便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少主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了。還有夢音姐,真的好美呀。”小松望著兩人離去的方向,眼神迷蒙。
“是呀。聽說方家小姐很漂亮,就不知道有沒有夢音姐漂亮?”小梅帶著一絲敵意出聲;在她心中,始終覺得沐青最后要娶的定是夢音。
“依我看,少主和夢音姐才是最相配的一對,更何況他們從小一起……”小松兀自沉浸在幻想中,喃喃道。
“這話以后可千萬別亂說,讓未來的少夫人聽到了,搞不好要趕你出府的!弊钍浅练的小竹見眾人言語越發沒邊,開口提醒。
“知道了。不過,為什么夢音姐對少主成親的事兒一點也不在意呢?”小松永遠無法理解夢音姐腦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近水樓臺,偏就不去得月。
“在意又能怎么樣呢?少主和方小姐的婚事,一直是夫人的遺愿;還有最近發生的事兒……看來這不辦不成哪!毙∶穱@道。外頭的傳聞,她們多少聽了一些。
“行了行了,這事兒不許再談論,趕緊做事吧。你們嘴巴都給我管緊一點,知道嗎!”小竹見討論越來越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趕緊制止。一群人于是忙碌了起來。
此時送走沐青、正巧返回的夢音,卻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她站在回廊上搖頭苦笑了下。她和少主之間的事兒,旁人哪里會知道呢!心念一轉,不愿進去讓她們三個拉著自己問東問西,便掉頭往小竹橋走去。
從哪里開始,就在哪里結束吧!今天過后,少主已不再需要她的陪伴了,他身邊會有另一個人替他打點好所有的事情;紅袖添香,溫言軟語,肯定比她做得更好上十倍不止。
那么此后自己該何去何從呢?少夫人有可能容得下她嗎?過去她幾乎把所有心力都花在沐青身上,現下讓她對未來感到一陣茫然。
靜靜地坐在橋頭,夢音想起遇到他的那一天,也是這樣一個落花傷春的日子。
她初來乍到,都還分不清這園子的東西南北,就被冤枉偷了一只碧玉環,然后被逼著從小竹橋跳下去。
她當時沒想那么多,只是為了賭那一口氣;她雖寄人籬下,卻不愿被如此隨意欺侮。她感覺得到大夫人不喜歡她,也就盡量足不出戶;然而卻有人不放過她,只因沐龍對她特別好,便特別排擠她。
是沐青將她撈上岸,將她救醒;那一雙手,將她拉進他的世界。他讓她跟在身邊,讓她免去了女婢們充滿敵意的目光。她后來才知道,那些人都因為她而被趕出了碧波園。
“你跟著我,我保護你!笔昵,沐青還只是個十三歲少年,卻是那般專注地看著她,字字認真,說話語氣像是一個大男人。
從此她真的沒再被欺負過,也從那天起,她無論做什事都將沐青擺在第一位,若他要求五分,她便替他做到十分。
當年那個略顯稚氣的少年,如今已成為一個豐神俊朗的男人,她自己也不再是從前那個小女孩了。沐青總是一有機會就問她:“你要怎么報答我的救命之恩?”
她回答不出來。其實他想怎樣都可以,她都愿意,所以她總是反問他。
“我要你以身相許!便迩嗟幕卮鹱屗植磺迨钦J真的還是玩笑話,但她總是回答說愿意,他卻只是笑著拍拍她的頭,不多說話。
也許是自己還太小,他看不上眼。
于是她暗自決定,等她長得夠大,便要將自己獻給他,既然他一直提起。
誰知道十六歲那年,她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氣,在某個夜里爬上他的床,不著寸縷,他卻只是皺眉,拿了被子將她裹緊,問了她另一個問題。
“等你報恩了,想要如何?”
“我……其實我也不曉得。也許就遍游天下,看盡世間顏色!彼^,然后帶著有些悲傷、有些憧憬的笑容對他說。
“和我一起?”聞言,沐青眼中閃現光芒,熱切地看著她。
“不……怎么能。做完該做的事,我就離開,不會纏著少主!彼s緊撇清。
然后沐青的臉便沉了下來,久久不發一語,最后只是叫她把衣服穿好,以后再也不準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