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慕覺!
“把眼鏡戴起來吧,瞧這陽光有多刺眼。你以為剪短了頭發,我就會認不出你來?”上了車,我照例不問他要帶我到哪里去,倒是他走的路線令我詫異。
“你知道我的小窩在哪里?”
“家同畫的地圖,還會有錯嗎?”
家同,我那最親愛的弟弟。
“你……全好了嗎?”
我的思緒隨著他的問題飄回到今年初回國后。
若說在美游學半年,除了找回自信的快樂以外,還有什么值得開心的事,那便是媽媽答應在我回臺前的兩周來美,母女倆結伴暢游了一趟美西,然后才趕在舊歷年前回到了臺灣。
在旅游的過程當中,我們展開了二十幾年來不曾有過的心靈交流,有好幾次,還是在大聲對辯以后,取得淚流滿面的諒解。
“剛懷你的時候,我不是沒有想過墮胎,可是在醫院住了一夜,卻終究狠不下心來,在生下你之前,我也不是沒有考慮過要接受別人的勸告,打算你一落地,就將你送給沒有孩子的人家,自己重新來過,可是,”媽媽看我的眼光溫柔且慈祥,幾乎具現出她當年不舍的心情!吧愕哪翘,全醫院只有你一個女嬰,他們為你穿上紅色的衣服,抱來給我看,我一眼看到你,就再也舍不得送人,或許我是做錯了事,但你卻是無辜的,送出去,誰曉得人家會不會疼愛你!
“媽媽!
“我更不是沒有想過跟你的父親分手,但感情的事……”她迅速將話風一轉。
“你也知道我們兩人是在臺北生活一年以后,才回到臺東的,因為當時這里的民風實在太保守了,所以媽媽沒有辦法待在家鄉生下你,可是你知道嗎?在那一年內,你該打的預防針,可一針都沒有少打過。”
“怎么可能?”我曉得回到臺東之前的我,一直沒有戶口。
“我住的那里,別人家有小孩,他們會收到通知單,所以什么時候該打什么預防針,我都知道,然后我就會在那一天帶你去接受注射,每次都為你編造不同的姓名,并為根本沒接到的通知單,捏造不同的遺失理由,至今我仍然相信并非我的騙術高明,而是因為你長得實在太可愛,所以那些醫護人員才會總是舍不得不為你打針,也幸好那些針雖然是偷打的,效果卻從不打折,你總算是活活潑潑的長大了!
聽到這里,我的淚水已經忍不住奪眶而出。
“意同,”媽媽看著我的眼睛中,也有淚光晃漾!翱墒菋寢尣粫缘媚愕男闹幸恢背錆M著恨意、矛盾與懷疑。你恨你的父親始終吝于給你一個姓;你想要愛他,可是想到他的絕情,就愛不下去;你渴望愛人,卻又怕自己會像你的母親因愛而軟弱,或者會像你的父親因愛而傷透了周圍人的心,表面上他是既舍不下我,又不忍心離婚,好像不想傷害任何人,可是結果卻是在每個人的心上,都留下了更深的傷痕。尤其是你,意同,你太敏感,又太善良,什么都想自己承受,你曉不曉得你這樣做,最心疼的人是誰?”
“媽!”我驚駭的叫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原來你什么都……”
“你是我的寶貝女兒,”她摸著我的臉,企圖為我擦干流個不停的淚水!安皇菃?記住,不論你父親能不能要你,也不管我們的關系為不為這個社會所認同,你都是在媽媽全心全意的愛中誕生和長大的,除了這個,你還擁有許許多多的人的喜愛和照顧,我不要你再背負不必要的包袱,背著它,只會讓你的背越來越彎,讓你在別人的眼中,像是個駝背的人一樣,會讓你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有權不要你,只因為你血緣的另一半打從一開始就好像放棄了你,所以為了得到別人的認同,你開始變得不敢得罪人,甚至當一段真正適合你的愛情出現時,你也會認為自己不配擁有,進而因為莫名其妙的恐懼,搶先一手摧毀了它,之后再任由自己陷在根本不適合的感情漩渦里,形同自虐!
“媽媽!”這回我真是詫異到說不出話來了。
“意同,”目睹我吃驚的表情,她反而笑開來!皨寢屵不到五十歲,自認還算年輕,還來得及學習,更何況是你。讓我們都學著獨立起來,堅強起來,勇敢起來,好不好?命運,其實是由性格來決定的!
“可是……可是……”
“可是我怎么會突然有這么大的轉變,是不是?”
我只能猛點頭。
“因為在你出國的這半年內,家同除了為到歐洲留學做準備以外,其他的時間幾乎都用來陪我,從和你個性完全不同的他身上,我終于發現到我們母女這些年來相處模式的不健康之處。我依賴你,而你則依賴著我對你的依賴,這樣下去,只會綁死我們兩個,一點兒……家同是怎么說的?對了,一點兒建設性都沒有!
我笑著說:“你聽他在胡說。”
“不,他沒有說錯,意同,現在媽媽先不告訴你,讓你回國后,自己用眼睛看,看我的轉變,然后我希望你也可以跟著一起打開自己的心門!
其實不必等到回國,眼前的媽媽已經夠令我大開眼界了。
而回國后的所見所聞,更是讓我相信昔日的菟絲花,真的已經完完全全的脫胎換骨。
除了每天固定在我們社區內的一家面包店幫忙烘面包、做蛋糕以外,她還添購了最新型的縫紉機,重溫她以前就擅長的車繡功夫,幫學生們繡學號,也幫熟客朋友繡衣服、枕頭套,甚至是新嫁娘嫁妝中的龍鳳被單。
在這當中有幾次父親過來,還得先跟她約時間,兩人才有機會共進晚餐。
我的媽媽,終于走出了她自己的一片天地,再也不用做一個等愛的女人,也讓我和家同可以更放心的去出國留學和規劃寫作。
在此同時,孫昌祥創下了首次于回國期間,沒有跟我碰面的紀錄,甚至一直到他回菲律賓的前一晚深夜,我才接到他的電話。
在電話中,他的聲音急迫且緊張。“意同,原來我前幾天撥的,一直是你家改碼前的電話號碼,才會像是打通而沒有人接聽,我還以為你在氣我過年沒下去看你,天知道我每天都一大早就跑到飛機場去輪候補機位,還以為你連我的電話都不肯接了……”
在沒有開燈的客廳中,我默默的垂淚,只因為我完全清楚這個男人在撒謊,改碼后的電話,他又不是沒有打過,怎么會突然“忘記”?
而如果、如果我還要這段感情的話,我就“必須”相信他的謊言,這是多么踐踏自尊的事。
那一個新年,我們終究沒有見面。
三個月后,我北上布置媽媽、家同和我合資頭期款所購置的小公寓,同時也想乘機和隔天會回臺灣的孫昌祥徹底的談一談。
就在我忙了一整天,正打算鎖上門,利用距離和家同約好碰面的時間,還有半小時的空檔,到樓下去找點吃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叫我。
“曹小姐,你們決定搬上來了。俊笔浅鲩T購物剛剛回來的隔壁太太。
我告訴她快了,她隨即力邀我到她家去坐一坐,我想自己往后每年可能都會有一部份的時間留在臺北,先做一下敦親睦鄰的工作也好,便答應了她。
可是我們兩人都沒有想到她家中會有人。
“啊,我想起來了,是我先生高中的同學啦,說好今天要到家里來玩的,沒想到他們這么早就來了,你換拖鞋,我先進去跟他們打一下招呼!
這下可有些尷尬,我想拉住鄰居太太,跟她說我可以改天再來,但是她已經挺著大約懷胎七、八個月的肚子,逕自走進去了。
“哎呀,看起來大嫂就快生了耶,真是可喜可賀!
這個聲音,我換拖鞋的動作先是僵在半空中,隨即加速,想趕快進去看個究竟,但那個聲音接下去說的話,卻是……
“其實我們本來也有個孩子,應該要在這個時候誕生的!
“那還不都應該怪你,像這趟回來啦,你睡你的,我睡我的,一點兒都不好玩!
我慢慢走了進去,除了孫昌祥目瞪口呆的表情以外,看不到任何東西,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我只對追著立刻返身的我到樓梯間的孫昌祥講:“原來我不只是一條棉線,那太低估我了,而你也絕對不是我項上唯一的鉆飾,那又太抬舉你了,讓我們就到此為止,放了這段早已死亡的感情,也放了彼此吧!
“意同,你聽我解釋。”
“該聽的、該看的,剛剛我都已經聽到了、看到了,不是嗎?”
“再給我一段時間,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幾乎都要笑了出來,即便是在這種時刻,我依然可以清楚的感覺到心底的輕松,如果硬要說有一絲的不快、一絲的痛楚或一絲的憤怒,也是因為他給了我尊嚴上的難堪,而非情感上的難過。
“你還不明白嗎?孫昌祥,我已經不需要你的一切,包括你所謂的交代了!
“好了!彼季w雖然去到老遠,可是我給慕覺的答案卻幾乎是反射而出。
他偷空看了我一眼,好像我太迅速的反應無法說服他似的。
我忍不住笑開來!罢娴暮昧耍心敲炊嗟呐笥言谏磉厧臀,怎么可以不好?媽媽說,在孫昌祥身邊數年的那個曹意同,不是她的女兒;朋友說,丟掉一個不值得我愛的人,換得看清楚原來周遭有那么多愛我的人,太值得了;的確,像你,都正好在這個時候回來過暑假,你說老天是不是很厚愛我?”
“就算我不是原本就計畫要回來,知道了你發生這種事,我也會特地飛回來!
“你一向知道如何安慰我!本退闶侵e言,也真是好聽!
他搖了搖頭!皩δ,我一向只說真心話。倒是……”到我們社區了,他停下車子,聲音低了下去!耙馔菁y電話留言中的“訂婚”,對象并不是我,其實去年我們一到美國就分手了,她說我從來沒有用過狂熱的感情愛她!
什么?
“假如我知道你這段感情的真相是這樣,去年底就不必忍著什么都不對你說,就怕你會誤會我想橫刀奪愛了,即便這份愛原本就屬于我,原本就是它耗盡了我所有的狂熱。”
我心中何嘗沒有他口氣中的恍然與憾恨,若是我知道,要是我曉得,那么在紐約的最后一晚,我也不必落荒而逃,就怕會因為管不住自己,而對他造成不必要的困擾了。
那么現在呢?在我們都已經恢復自由身的現在,如果……
“就在我這趟回來的前五天,虞紋要求與我復合!
我收回原本望向他側影的熱切眼神,仿佛有好多的話想要說,卻擠不出一字半句。
莫非我們此生就注定要在一次又一次的陰錯陽差間,握不到對方的手?
“姊姊,你就這樣讓魏大哥走掉嗎?再過三天,他就要回美國去繼續念書了,不是嗎?”
家同顯然是聽到了關門的聲音,立刻從他房里跑出來問我,見我抿緊了唇,干脆提高聲量喊我。
“曹意同!
“我聽見了,你不必吼我!蔽蚁胱唛_。
但小小的客廳,我能避到哪里去?家同一伸手就拉住了我!凹热宦牭搅,為什么不回答我?”
“公寓那么小,你的房間又正好在陽臺邊,我不相信你會沒聽見我們的對話。”我想要甩開他的手,但他鉗得死緊,氣得我只好扭開了頭。
“抱歉,事關我的姊姊,所以字字句句,我當然都豎起耳朵來聽得清清楚楚。”
“那為什么你還要逼……”
“因為我什么也沒聽到,就只聽到我的笨姊姊拚命勸她愛了這么多年的男人,回另一個女人的身邊去!
“我沒有!”
“是嗎?那么“在她還沒有嫁人之前,有權選擇任何人做她的男朋友,甚至上床,她根本無需為此跟你道歉,答應我,以后不要讓她再跟你道歉,因為她沒有必要為自身的選擇向任何人,包括你在內道歉!笔鞘裁匆馑?”
“是女人本來就應該為女人講話的意思。”
“姊姊,這個女人是你的情敵啊!”
“我就是討厭被選擇的感覺。”話一出口,我們兩人頓時一起怔住。
“這才是你的真心話。”
“是的,是的!蔽以僖踩滩蛔〉恼f:“我希望自己是獨一無二的,面對我,他根本無需再做任何的考慮,我就是討厭他的猶豫,如果他還需要考慮,那我就寧可他回去接受陸虞紋,因為和我在一起,一切可能都得重新來過,但是選擇她,卻可以讓他立于永遠不敗之地,因為陸虞紋曾經“出軌”,曾經舍他而就別人,所以再回頭,就必須矮他一截,可以滿足他的優勢!
“天啊,你連他的弱點都愛,卻還想將他拱手讓人,姊姊啊,你這究竟算是太驕傲、太自負,或是太自卑?”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么?”
“你明白的,因為討厭被選擇,所以干脆自己先選擇放棄,甚至在他問你:“意同,如果還有下輩子──”時,截斷他的話說你下輩子連人都不想做了,這是你殘存的自卑在作祟,又想不戰而屈;然而你對被選擇的厭惡,何嘗不是你自負與驕傲的表現?還有啊,你說魏大哥喜歡什么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所以他比較適合那種“占盡優勢”的感情,我倒認為這正好是他的弱點,你連他的弱點都了若指掌且視為他強悍個性的一部份,你這么愛他,讓我聽了都要感動起來,卻什么都不肯跟他說,就怕他為難,怕他是出于憐惜才留在你身旁。我看他的猶豫,根本不在陸虞紋的回頭,而是在于你的冷淡!
“上一次,你是因為害怕有一天我會離開,所以才率先說再見,那么這一次呢?”慕覺剛剛才問過的話,驀然在耳邊響起。
這一次呢?難道我還要重蹈覆轍?
“我不管了,我現在就打電話叫他回來,你不說的話,我來說!奔彝D到陽臺去找稍早我接媽媽從臺東打來的電話時,順手拿過去的無線電話機。
“家同,你發什么神經?你……”
我沒有把話說完,因為家同突然扣住我的肩膀,將我的身子轉過去,要我往下看。
“姊姊,他一直沒走,看來他已經做出選擇了,那你的決定呢?”
我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也沒有再多停留一秒鐘,立刻轉身下樓往外頭奔去。
慕覺一定是從后照鏡中看到了我,車門打開了,然后那個我看慣的挺拔身影就晃漾進我漸漸模糊的視線中。
我繼續朝他奔去……
這一次,我決定主動伸出我的手,牢牢的握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