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珊一個人走進大廈,習慣性的,她不坐電梯而走樓梯。這已是秋天了,白天下過一陣雨,晚上的氣溫就降低了好多。她穿了件短外套,仍然頗有涼意。拾級而上,她心里無憂無慮無煩惱,卻也無歡無喜無興奮。生活是太單調了,她模糊的想著,單調得像一池死水,連一點波浪都沒有。她跨了一級,再跨一級……忽然間,她站住了。
在樓梯的一角,有個小小的人影,正蜷縮在臺階上,雙手抱著扶手下的鐵欄桿。她一怔,仔細看去,才發現那竟然是多日無消息的的韋楚楚!那孩子孤獨的,瑟縮的,瘦小的坐在那兒,弓著小小的膝頭,下巴放在膝上,一對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睜著,頭發依然零亂的披散在臉上,面頰上有著縱橫的淚痕和污漬,這孩子哭過了。有什么事會讓這小野蠻人流淚呢?更有什么事會讓她深宵不歸,坐在這樓梯上呢?靈珊不由自主的蹲下了身子。
“喂!楚楚!”她叫了一聲,伸手去撫摩她的肩膀,一撫摩之下,才發現這孩子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尼龍紗的小睡袍!澳阍趺匆粋人在這兒?”
楚楚抬起頭來看著她,嘴唇癟了癟,想哭
“我在等我爸爸!”她細聲細氣的說,往日那種蠻橫粗野完全沒有了,現在的她,只是個孤獨無助的小女孩,畢竟,她只是個小小的孩子!“你爸爸?”靈珊愣了愣!澳惆职值侥睦锶チ?”
“去上班。”“上班。”她看看表,將近十一點半了!澳愕囊馑际牵职衷缟先ド习,到現在還沒回來?”
“嗯!薄盀槭裁磁艿綐翘萆蟻?為什么不在家里等?”她不解的問!凹依餂]有人,我怕。”她的嘴角向下垮,眼中有淚光,睫毛閃了閃,她又倔強的把眼淚忍住了。
“家里沒有人?阿香呢?”
“走啦!”“走了?”她更困惑了!八叩侥睦锶チ?”
“不知道!背擦似沧。
“為什么會走?”她斜睨著楚楚,心里有些明白。
“不知道。她說不干了,就走啦!她把東西都拿走了!她罵我,她是壞人!”
靈珊更加明白了。點點頭,她凝視著楚楚。
“你對她做了些什么?”
“沒有!薄安豢赡軟]有!”靈珊嚴厲的說:“你又踢她了,是不是?”
她猛烈的搖頭。“抓她了?咬她了?打她了?掐她了?”
她拚命搖頭,把頭發搖得滿臉都是。
“好,你不說,我也不管你!你就坐在這樓梯上等吧!”靈珊站起身來,往樓上走去!爱斝睦鲜髞硪!老鼠專咬撒謊的壞孩子!”楚楚從樓梯上直跳了起來,倔強從她的臉上隱去,恐懼和求助明顯的寫在她的臉上。
“我……”她囁囁嚅嚅的說:“我用打火機燒了她的衣服,她就走啦!”“什么?”靈珊嚇了一跳。“你燒了阿香的衣服?”
“我不知道會燒痛她!
“什么?”她越聽越驚奇!澳銦砩系囊路䥺幔俊
“我燒她的長褲,把她屁股上燒了一個洞。她哭哩,哭完了就罵,罵完了就走哩!”
靈珊定定的望著韋楚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楚楚小小的身子,怯怯的倚著樓梯站著。她凝視著這個小女孩,誰說兒童都是天使?誰說孩子都天真無瑕?誰說人之初,性本善?她真想一摔頭,置之不顧,這樣頑劣的孩子,管她做什么?可是,楚楚忽然連打了兩個噴嚏,接著,她就用小手悄悄的抓住了靈珊的衣擺,輕輕的拉了拉,低低的,柔聲的叫了一句:“阿姨!”靈珊的心臟怦然一跳,這聲“阿姨”那么甜蜜,那么溫柔,像一根細線從她心上抽過去,喚醒了她所有女性溫柔的本能。她長嘆一聲,彎下腰,她抱起那孩子,嘆息的說:
“你應該上床睡覺去!”
她抱著楚楚,走到四A門口,大門虛掩著,如果有小偷,把這家搬空了,也不會有人知道。她推門進去,那一屋子冷寂的空氣又對她包圍了過來,她不自覺的就打了個寒噤。把楚楚放在沙發上,她望著那闃無一人的房間,心里竟有些發毛。真的,這空空落落的房子,確實令人有恐懼感。一時間,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好,而楚楚卻怯怯的說了一句:
“阿姨,你不要走,你陪我!”
“你爸爸什么時候會回來?”
“不知道,他常常不回來睡覺!
這不行!她皺了皺眉,忽然決定了,從皮包里取出了原子筆,她在茶幾上找到一本書,撕下書上的空白扉頁,她匆匆的寫了幾行字:“韋先生:你的女兒在我家,阿香大概不堪‘虐待’,已不告而別。請來我家接楚楚。
靈珊”
她把紙條放在茶幾上,用煙灰缸壓著。就返身握住楚楚的手,說:“走!先到我家去!”楚楚順從的站了起來,顯然,她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對于留在空屋子里更是心寒,她不再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撒野撒賴,反而乖巧而聽話。跟著靈珊,她們走出了大門,靈珊把房門關好,才牽著楚楚回到自己家里。
用鑰匙開了門,客廳里空空的,似乎全家都睡了。靈珊不敢吵醒父母,劉思謙每天早上六點鐘就起身,八點要上班,劉太太也跟著要起床。她用手指壓在嘴唇上,對楚楚低聲警告:“噓!不要出聲音!”楚楚懂事的望著她,點了點頭,她牽著楚楚,一直走到自己和靈珍合住的房間里。
靈珍還沒睡,躺在床上,她正捧著一本“安娜·卡列尼娜”看得津津有味。一眼看到靈珊牽著個小女孩進來,她詫異得書本都掉到地上去了。
“這是干嘛?”靈珍問。
“我在樓梯上‘撿’到了她!膘`珊說:“沒法子,我們得收留她一夜!”“你從小就喜歡收留無家可歸的小動物,貓哩,狗哩,小鳥哩……都往家里抱,可是,這次,你收留的東西實在奇怪!膘`珍說。一面笑嘻嘻的伸手去摸楚楚的頭發,楚楚立即一副備戰態度,脖子一硬,就把頭轉了開去。
“你最好別碰她,”靈珊警告的說:“她會咬人!
“什么?”靈珍瞪大了眼睛“咬人?”“她是一只刺猬,渾身都有刺!
“你把這刺猬帶回家來干嘛?”
靈珊揚了揚眉毛,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就把楚楚帶往浴室,給她洗干凈了手臉,楚楚又連打了兩個噴嚏,再連打了兩個哈欠,她顯然是又冷又累又倦又怕,現在,一來到這個安全而溫暖的所在,就再也支持不住了。靈珊看她不住用手揉眼嫂哈欠連連而睡意惺忪,就也不多問她什么。從浴室出來,靈珊給她刷了刷頭發,整理好睡袍,梳洗干凈了的韋楚楚倒真像她的名字;是楚楚可憐的。靈珍希奇的看著這一切,問:“你讓她睡在哪兒?”“和我睡一張床!膘`珊讓那孩子上了床,用棉被好好的蓋住她。楚楚的頭一接觸到那軟綿綿的枕頭,睡意立即爬上了她的眼皮,她朦朦朧朧的望著靈珊,忽然對靈珊甜甜的一笑,就閉上眼睛幾乎是立即就酣然入夢了。靈珊呆呆的注視著這張白皙而美麗的小臉,被她那一笑而震懾住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楚楚笑,從不知道這孩子的笑容竟如此具有魔力。
“喂,靈珊,我看你對這孩子中了邪了!”靈珍說:“你到底在搞什么鬼?這是那家的孩子?”
“四A的!膘`珊喃喃的說。
“四A?這是人名還是綽號?”靈珍更迷糊了。
靈珊回過神來,走到梳妝臺前面,她一面梳頭卸裝,一面把和韋楚楚相識的全部經過,告訴了靈珍,靈珍聽完,看了床上那熟睡的孩子一眼,她說:“我有預感,你在惹麻煩!
“不是我惹麻煩,是麻煩惹我。”靈珊說,走到浴室去放洗澡水!凹偃羰悄悖矔沁@麻煩的!”
“我不會!”靈珍說:“這種頑童,就該把她關在空屋子里關一夜,讓她受點教訓,她以后才會重視陪伴她的人,才不會欺侮女傭!”靈珊怔了怔,想想,這話倒也有理,只是,這樣來對付一個只有五、六歲的孩子,未免太殘忍了一些。洗完澡,換上睡衣,她走到自己的床邊,看著楚楚,她不禁有些失笑,怎樣也沒料到,她要和這孩子同睡,床不大,今晚別想睡得舒服了。怕驚醒孩子,她小心的躺上了床,緊挨著床邊睡下,伸手關了燈。有好長一段時間,她沒有睡著,只因為身邊多了個孩子,她又不敢翻身,又不敢碰到她。好不容易,她終于朦朧入睡了,大概剛剛才進入迷糊狀況,她就被一陣門鈴聲所驚醒,從床上跳了起來,她以為自己在做夢,可是,門鈴又響了,同時,靈珍含糊的問:“是門鈴嗎?”靈珊開亮了燈,看看手表,凌晨兩點!這是什么冒失鬼?靈珍也醒了,打個哈欠,她說:
“告訴你在惹麻煩吧!”
一句話提醒了靈珊,是韋鵬飛來接孩子了,在凌晨兩點鐘!她慌忙跳下床,怕驚醒了父母,她披上一件晨褸,直奔到客廳里去。但,劉太太已經醒了,從臥室伸出頭來,她驚愕的問:“什么事?誰來了?”“媽,你去睡覺!沒事!”
靈珊沖到大門邊,打開大門,果然,韋鵬飛正挺立在門外,一陣酒氣撲鼻而來,他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蒼白,眼睛里布滿了紅絲,他幾乎是半醉的!但是,他的神情嚴肅而口齒清楚:“劉小姐,我女兒又做了什么壞事?”
“她放火燒走了阿香。”
“放火?”韋鵬飛的眉毛在眉心虬結了起來。
“是用打火機去燒阿香,把阿香燒跑了!膘`珊簡短的說:“你等著,我把她抱過來,她已經睡著了!
她折回到臥室去,劉太太已披衣出房,大惑不解的看著女兒,愕然的說:“你在忙些什么?”“沒什么。鄰居來接他的孩子。我當了三小時的babysitter!”跑進臥室,她從床上抱起熟睡的楚楚,那孩子模糊的囈語了一兩句,居然沒有醒,頭側在靈珊的肩上,照樣沉睡著。劉太太眼看女兒抱出一個孩子,驚訝得張大了嘴,話都不會說了。靈珊把楚楚抱到門口,交給韋鵬飛說:
“抱過去吧!”韋鵬飛接過了孩子,并不抱她,他重重的把孩子往地上一頓,楚楚在這突然的震動中驚醒了過來,茫然的睜大了眼睛赤著腳,搖搖晃晃的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韋鵬飛不等她站穩,揚起手來,他就狠狠的給了她一耳光,蒼白著臉說:“跟我回去!讓我好好的抽你一頓!”
楚楚被這突來的耳光打得蹌踉著差點摔倒,韋鵬飛一伸手就拎住了她背上的衣服,像老鷹抓小雞般把她抓住,倒拖著往自己的房門口拖去。靈珊大驚失色,她慌忙追了出來,嚷著說:“你怎么可以這樣打她?你怎么這樣殘忍!你沒看到她正睡得好香好沉嗎?你……”
“劉小姐,”韋鵬飛鐵青著臉,回頭對靈珊說:“是你告訴我的,如果我再不管她,十年后,我會到感化院里去找她!與其十年后去感化院找她,不如今天先把她打死!”
楚楚在這一耳光之后,又被這么一拖一拉,她是真的醒了,恐懼、疼痛、驚嚇……同時對她當頭罩下,她“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韋鵬飛怒吼一句:
“閉嘴!你放火燒人,還敢哭,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同時,他打開了房門,把楚楚直摔了進去。靈珊看他的神氣不對,橫眉豎目,聲音都氣得發抖。心里就怦然亂跳,顧不得避嫌,她直追出去,緊張的喊:
“韋先生!你聽我說!韋先生,你不可以這樣亂來!韋先生,她只是個小孩子……”
忽然間,她身子被抓住了,她回頭一看,劉太太正一把抓住她,蹙著眉頭說:“你瘋了?靈珊?穿著睡衣往別人家跑?”
她猶豫了一下,楚楚的一聲尖叫使她心驚膽戰,她倉促的對母親說:“媽,我的睡衣很保守,沒關系,我要去救那個孩子!她爸爸要打死她!”掙脫了母親,她奔到四A的門口,房門已經關上了,她聽到門里一聲尖銳的大叫,緊跟著是皮鞭抽下去的聲音,她心驚肉跳而額汗,發瘋般的按著門鈴,她在門外大叫大嚷著:
“開門!韋先生!開門!你聽我說!你不能這樣打她!你會打傷她!開門!韋先生!”
門里,皮鞭的聲音一鞭一鞭的傳來,夾帶著楚楚的尖叫和號哭。她用力敲擊著門鈴,死命的撳著門鈴。終于,門開了,韋鵬飛氣喘吁吁的站在門口,手里提著一根皮帶,眼睛發直,聲音沙啞:“你要干什么?”她直沖進去,沖向倒臥在地毯上的韋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