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場規模巨大的游行中,幾乎全上海的高校學生都出動了,舉著「反對內戰,全力抗日」的旗幟浩浩蕩蕩地朝市政府行進。半途中,游行隊伍受到荷槍實彈的軍隊的阻攔,雙方的沖突愈演愈烈,終于,一聲槍響,在幾秒鐘的靜默之后,人群中發出一聲吶喊,場面完全失了控。
憤怒的人群推推搡搡,片刻間,已有多人受傷見血。
方瀅然夾在人流中,身不由己地被推擠到一邊偏僻的角落,喘息未定時,聽到身后暗巷里幾個聲音低聲交談:「情況危急,盡快疏散!
方瀅然訝然回首。突然,一股大力拉扯著她進入巷中,與此同時,她身側一聲巨響,在她原來站立的方位墻上多出了一個子彈孔。
驚魂未定的她感到有幾人走過她的身邊,在她看清楚之前,已隱沒在人流中。
「你沒事吧!
耳畔傳來清朗的聲音使方瀅然回了魂。她循聲望去,直接看進一雙關切的眼眸,和她不到一尺距離。
她又是一驚,想退開,才發現自己的手臂還被他握著。
那雙眼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發現她完好無缺時才松開了扶持著她的手,稍退一步。
這時方瀅然才看清了他的長相。
他是一個十分年輕的男子,飛揚的神采表明他平素的開朗自信,可是此時俊挺的面容上惟一的表情是沉肅,使他多出幾分威嚴氣勢。
「沿這個方向走,你很快就可以到安全的地方。」他指著另一個巷口,淡淡地出聲指引。隨后便往外面依然涌動的人流走去。
「等等,」方瀅然急急開口,那男子頓下步伐,回首,「外面很危險,你不走這邊嗎?」
「快走吧,再晚點這里也危險了。」他說完,繼續前行。
他是活得不耐煩了嗎?方瀅然不明白,放著好好的路不走,偏要往鬼門關闖!改悴灰藛?」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漂亮的黑眸忽地閃動笑意,而他的唇角也勾起:「多謝你的關心,希望我們還能再見!箵]一揮手,身形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好怪的人。方瀅然追趕不及,只得低嘆口氣,轉身離開。
出了巷子,她的心神還在剛才的怪異男子身上,心不在焉地朝左轉——
突然,她瞪大了眼,看著一輛汽車朝自己沖過來,而她已閃避不及!
在驚呼未沖口而出時,身子已被拉離危險地帶,貼上一具溫暖的身軀。而那輛車呼嘯著從她身邊掠過。
陸庭軒急切地察視懷中的女孩,心還在猛烈地撞擊。他忍不住回想那令他呼吸停滯的一幕,不敢想象如果他沒能及時出現,將會是什么后果。極度的恐懼使他緊緊擁住懷中的她,由真實的接觸告訴自己她的安然無恙。
一連兩次死里逃生的驚險刺激考驗著方瀅然的心臟負荷能力,而清醒后發現被摟在陌生男子的懷里的事實更讓她尷尬無比。想掙扎,卻使不上力。
「先生,謝謝,但能不能先放開我?」不得以,她只得開口。
「對不起!龟懲ボ庍@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迅速放開了她,微熱了臉。
「路上車多人多,你要多小心!顾屑毝撝,看到方瀅然點頭。
深深地再看她一眼,壓下滿心的眷戀與渴望,他轉身離去。
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方瀅然訝然失笑,今天怎么凈碰到怪人?
另一張含笑的俊朗面孔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她怎會將才見過一面的人記得這般清楚?他們還能再見面嗎?
她邊想邊走,沒有注意到身后一個身影一直在不遠處跟隨,直到目送她安全進了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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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哥!鼓腥诉M了房間,朝端坐在黑暗中的身影躬身一禮。
沒有任何回應,但男人似乎習以為常,自顧自地說:「今天他原本安排的行程是巡視閘北的五廠和七廠,但中午他聽到學生游行的消息后就取消了計劃!
男人頓了頓,偷偷抬眼瞟了下前方,發現原本假寐的眼不知何時已睜開,在黑暗中閃爍著冷冷的光芒。心「砰」地一跳,男人咽了下口水,接下去說:「那是高校學生的游行,他一直跟在后頭,在游行隊伍被沖散后,他還從汽車輪子底下救了個女孩,叫方瀅然!
「陸家曾去提親的方瀅然?」黑暗中傳出的聲音比眸光更冷。
「是,昨天方家第二次拒絕了!
黑暗中的眼眸緩緩合上,意味著報告結束。男人又一禮,慢慢退出房間,關上門后才吐出一口長氣——終于交差了!
房內一片死寂。
半晌,黑暗中冰冷的聲音低語:「你終于也動心了嗎?等了這么久,這一天還是到了。我該怎么幫你達成心愿呢?」
陰沉的笑聲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回蕩,久久不散。
「只怕到最后,你會寧可不曾有過這個愿望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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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教授,您找我?」
方瀅然輕輕合上門,走到辦公桌前站著。
白教授是上海醫學界赫赫有名的外科權威,五十多歲年紀,花白頭發,風度翩翩又和藹可親,是最受學生愛戴的教授之一。而她有幸有他作為導師,在課業上受益匪淺。
「坐!拱捉淌谥钢媲暗奈蛔邮疽。
她依言坐下,注意到白教授手中拿的正是自己的報告,心中有些忐忑。
白教授笑容滿面地看著她:「我看了你的報告,和你這學期的成績,很出色。所以我與其他幾位教授商量了一下,想讓你直接到附屬醫院實習,不知你愿不愿意?」
方瀅然一陣驚喜,直接實習,相當于跳過一級,可以有更多的臨床機會,這正是她夢寐以求的呀!肝耶斎辉敢!」她幾乎要跳起來。
白教授看到她毫無遮掩的喜悅,微笑了:「你是個勤奮又聰明的女孩,好好用功,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們失望的!
一定!她堅定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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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方瀅然站在醫院一診室門前,難抑激動心情。
這是她第一天實習的日子,白教授說指定了一個師兄特別指導她,讓她能更快地適應環境,進入角色。心中感激白教授的用心良苦,在另一方面也有些不安,不知將面對什么樣的人。
深吸口氣,她抬手敲門。
「請進。」門內傳出清朗的聲音。
怎么這聲音有點熟悉?她有些奇怪地推開門。走進室內,看到一個人正在伏案寫些什么東西,于是輕輕開口:「你好,我是方瀅然,來實習的!
那人抬起頭,微笑道:「你好,方……」他的話忽然哽住,笑容也凝在嘴角,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訝異。
是她!
是他!
她怎么也想不到,會在這里,在這種情況下再次遇到他,這個從子彈底下救了她之后又不要命地沖進槍林彈雨中的男子。
片刻的詫異之后,男子恢復了從容,唇角一勾,笑開:「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你。」
「你是這里的醫生?」她仍處在震驚中。
「不,我也是學生!顾酒鹕,微笑著伸出手,「我是季卓云,很高興認識你,方瀅然!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瀅然才鎮定下來的心又被他的話震飛。季卓云?是那個季卓云嗎?
「你就是季卓云?」她有些不敢置信。
「你知道我?」他訝然挑眉。
她當然知道他。事實上,在學校內隨便拉一個人問,誰不知道「季卓云」這個名字呢?這個白教授的得意門生,十七歲就破格被選入附屬醫院的天才資優生,人人仿效的榜樣。他的聰明、他的優秀、他的出色正是同學間永不褪色的話題。
「是由你來指導我嗎?」喜悅自她心底緩緩升起。
「指導不敢當,相互增長吧!顾壑幸粯娱W動著歡愉,「我相信我們會合作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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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公館,花園。
「你是不是向方瀅然提親了?」
聲音由陸庭軒身后傳出。他回過身,淡淡招呼:「懷安,早!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陸懷安英挺的眉緊蹙著,語氣是倔強與氣怒。
陸庭軒轉過目光望向天際,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這是父親的主意!
「而你允許他?」陸懷安又急又怒,「你的順從難道永無止境嗎?難道所有人的犧牲還不夠多嗎?你怎么可以放任悲劇再一次發生?」
「懷安!龟懲ボ幹浦顾f出更多傷人的話。即使知道沒有任何惡意,她仍是刺入他的最痛處,「方家已經拒絕了。」
「你認為爸會接受拒絕嗎?」陸懷安冷嗤。
他無言了。
陸懷安望著他的背影,溫暖的陽光灑下來,籠罩著他長衫覆蓋的頎長的身軀,惟一的感覺竟是無比的孤寂。對他,她有氣,氣他的盲目順從,但更多的是敬愛,這個她所見過的最溫柔善良的男人,她衷心希望他能得到幸福。方瀅然能給他帶來幸福嗎?不,不能啊……
「你知道嗎,方瀅然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顾叵雽W校聽到的消息,該讓他知道的,在釀成大錯之前,「那是個非常優秀的男孩,他們是很相配的一對,你真的要拆散他們嗎?」面前的背影沒有絲毫改變,她低嘆口氣,「你該得到幸福的,大哥,但這幸福方瀅然是給不起的!
身后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許久,陸庭軒才將目光由遠處收回,落在袖中緊握的雙拳上。眼中是澀澀的酸楚,一如心中的感受。
她有了喜歡的人。他從不曾懷疑這話的真實性,因為懷安正是與方瀅然同校。早該知道的,不是嗎?像她這般出色的女孩,正該有足以匹配她的男子,而他,是配不上她的?墒,明知如此,為什么他還是默許父親的決定,抱著一線希望,為什么在聽到懷安的話時還是止不住錐心刺骨的疼痛?
嫁給他,真的會是悲劇嗎,真的和以前沒有什么不同嗎?不,不是的呀,該是不同的,因為……因為他是真的動了心啊……
伸指輕撫著眼底的玫瑰花,一滴露珠凝在絲絨花瓣上,在陽光的反射下閃耀著七彩的璀璨光芒,燦爛而奪目,仿佛她的笑靨。
第一次見她也是在清晨。
他到學校找懷安,在樓下等候時見到她。她抱著書迎面走來,兩條長長的發辮在胸前搖擺,飄逸的長裙在風中飛舞,她或許沒有傾城的美貌,但青春靈動的氣息卻緊緊攫住了他的視線,讓他再也移不開眼。
一個老婦人攔住了她,在問些什么,然后她指著醫院的方向,很耐心地解說著,雖聽不清,但可以分辨出聲音是軟軟甜甜的,很動聽。老婦人謝過她,轉身時不留神撞掉了她的書,立刻急急地道歉。她沒生氣,毫不介意地拾起書。鐘聲響了,她朝老婦人揮揮手,綻出一抹大大的笑容,走進教學大樓。
陸庭軒站在樹陰下,看她在他的視線中消失,揮不去的是極度的震撼。他明白地感受到,在看到她那笑容的瞬間,心在胸腔里猛烈地撞擊,以及呼吸片刻地停滯。沒有絲毫猶疑,他接受了這一抹倩影進駐他心的事實。
于是,平和淡然的生活,第一次涌動著真實的悸動,平靜了二十三年的心,第一次掀起強烈的渴望。他渴望見到她,渴望擁有她,渴望讓她對著他笑。
他開始用盡方法打探她的消息,知道了她的名字,她的家庭,她的生活,她的愛好……
他看著她,守著她,但始終未出現在她的面前。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再多的渴望也必須用理智來壓抑,因為他不知在放縱情緒之后給她帶來的會不會是無奈與痛苦。
克制瓦解在那一天,父親告訴他已替他安排了親事。他原是想拒絕的,但當「方瀅然」的名字傳入他耳中時,他震動了,拒絕的話再也說不出口。是天意嗎?原以為他們永遠不會有什么交集,但父親相中的人選竟是她!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允許自己保留一點希望?
現在,希望破滅了。
她已經有了喜歡的人,那是個非常優秀的男孩……
陸懷安的話還在耳邊回旋,像把利刃狠狠剜進他的胸口,攪得心臟血淋淋的支離破碎。
不該奢想的,不是嗎?一切都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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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一直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到了傍晚忽然成了瓢潑大雨。
「路上小心點!辜咀吭瓢逊綖]然送到醫院門口,不忘囑咐。
「嗯!狗綖]然低低應聲,心里泛起甜絲絲的感覺。
實習已經一個月了,在這一個月里,她體會到從未有過的快樂,還有甜蜜。
如果說之前她對季卓云的盛名存有一絲疑慮的話,現在她是口服心服了。他聰穎、勤奮、謙遜、熱情,他的一舉一動在在顯示著他的出色不凡。而這樣的男子也正是眾多芳心傾慕的對象。
學校里已傳出他們正在交往的話,她也被同學、朋友纏著詢問傳言的真實性。對此,她只是笑笑,沒承認,也沒否認,或者說不愿否認。她明白,他的關懷照顧只因為白教授的囑托,而他的心她是碰觸不得的,可是,她仍然貪戀著他的溫柔,執意沉淪。
傻呀,但她只愿繼續傻下去。
「小姐,請問這里是國立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嗎?」
聲音穿破重重雨幕傳了過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雨里站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背著個小包袱,粗布衣衫,已濕得像落湯雞一樣,頭發上還在滴滴答答滴著水,看來焦急而狼狽。
「是啊!狗綖]然的視線移到他的腿上,那里被劃破了好大的傷口,正流著血。
「那有沒有一個叫季卓云的在這里?」年輕人神情安穩了些,吁了口氣。
他找卓云?方瀅然不掩詫異,但仍帶他進了醫院。
「瀅然?」季卓云奇怪她的去而復返,但當他看到她身后的青年時,更驚訝地放大了聲音,「阿強?」
青年激動地上前一步:「終于找到你了!」
「你怎么會來的?」
「季爺爺他,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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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了。
季卓云倚靠著身后的柱子,坐在醫院門前,一言不發地凝視著前方。
在處理完青年的傷并安頓好之后,他就一直保持這個姿勢,不曾變過。
方瀅然側首看著他,一種從未有過的心痛緩緩蔓延。他該是開朗的、堅強的、神采飛揚的,而不是像此刻的無助與心傷。她想安慰他,但又不知如何開口。
「他說的是我爺爺,」他緩緩開口,仍沒看她,「我一歲不到就沒了父母,是爺爺拉扯我長大的。家里有一小塊田,可以讓我們祖孫勉強度日。八歲那年,家里遭了災,爺爺沒辦法,讓同鄉的大叔帶我來上海。我做報童、學徒、陪讀,為的就是想讓爺爺過得更好。但真的很難,直到我遇見白教授!
「他收養了我,給我吃住,讓我受教育,我終于有能力讓爺爺不再那么辛苦下去了,可是,他竟然就這樣走了……」他迎視她,讓她清楚地看到他眼底深濃的悲哀,「他是我惟一的親人,現在,我已經沒有親人了!
「不!還有很多人關心你,即使沒有血緣,他們也是你的親人啊!狗綖]然看到他眼底的水光,痛恨自己竟是如此地拙于言辭,無法撫平他的傷痛。突然,一種沖動攫住了她,讓她不假思索地做出從未想過的舉動——她抱住了他。
她緊緊地、緊緊地把他擁入懷中,像撫慰一個哭泣的孩童,感覺他的身體由僵直慢慢轉為松懈,終于不再抗拒地棲息在她懷中。許久許久,她感到肩頭的濕潤,感到顫抖漸漸平息,心也隨之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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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知不覺漸小,終于停了下來。
門廊下是一片靜默。在兩人分開后,尷尬就橫亙在他們之間,誰也不敢再看對方一眼。
方瀅然的臉熱辣辣地燒,心也止不住怦然。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做出這么大膽的動作。她不曾后悔,至少季卓云不再強抑著悲傷,但怎么收場好呢?
「雨停了,我送你回家。」季卓云輕咳了聲,打破詭異的氣氛。
「哦。」方瀅然慌忙起身,隨他走了出去。
他們并肩走著,依然是不自然的沉默。
「啊!篂]然腳下一滑,輕呼出聲。
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臂,扶穩她,沒再放開,而是滑下牽住了她的手。
她手一顫,沒甩脫。
依然向前走著,依然默默無語,但不安已經消失了。
來到家門前的街口,季卓云停下腳步。
「明天我要回去了,」他轉身向著她,「這一去可能要有一段時間!
……
「瀅然?」他的聲音溫柔低啞。
「嗯?」
「你愿意等我嗎?」
大雨之后的街道被沖刷得一塵不染,空氣中混雜著濃郁的水氣,路上沒有什么行人,四周是一片靜謐。
他們站得很近,近到她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泛著熱力的陽剛氣息。
「砰砰、砰砰!」不知是誰的心跳聲在空中回蕩著。
她的視線落在交握的手上。溫暖由他的掌心傳至她的手,再輸送到四肢百骸。他的手有點顫抖,些微的汗慢慢沁了出來。
他是屏著呼息的。
「好,」她抬頭迎視他,唇角帶著笑,有絲羞澀,「我等你。」
他緊盯著她,很久,不說也不動。然后,他忽然咧開嘴,笑了。
這是他今晚的第一抹笑容。
他眼中閃動著狂喜,但仍是努力抑制著,「回家吧,好好休息!顾麕搅碎T前,溫柔低語。
瀅然點頭,目送他轉身離去,握緊了手,貪戀著掌上的余溫。回過身,她吃驚地頓住動作。門已經開了,父親站在那里,不知看了多久。
方世澤微笑著,眼中滿是欣喜。一月來女兒的情緒轉變他都看在眼里,作為過來人,他自然知道那種時喜時悲,似甜似苦意味著什么。只是女兒不提,他也不愿多加干涉。
深明女兒是冷靜自持的性子,在感情上從不輕易沾惹。之前也有不少追求者,其中不乏豪門子弟,但瀅然始終不為所動。而他在這方面也以女兒的意向為歸依,一一回絕了想在他身上下功夫的有心人。
而今,瀅然終于也動心了。他是又喜又憂,不知這男子是否能給她幸福。是富是窮并不重要,因為他開的小布店足以養活一家人,解決他們的溫飽,重要的是人品和真心。但他的憂慮在今晚煙消云散了。即使只是透過窗子匆匆一瞥,那年輕人的形象已足使他安心。沉穩的氣質,從容的舉止顯示他是一個有為青年,最讓人放心的是他們是兩情相悅的。他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呢?
「爸!狗綖]然低叫了聲,有些窘迫,他看到了多少?
這時小弟也走了過來,斜倚在門邊,笑嘻嘻地,「好個帥氣的大哥,姐,你真有眼光,不過趙大哥、李公子他們可是要失望了!顾傅氖悄切┳非笳。
瀅然被說得紅了臉,方世澤忙打圓場:「還沒吃飯吧,給你留了一份,正熱著呢!
瀅然應了一聲,另一邊卻又傳出調侃:「恐怕飯是用不著了吧,就算沒吃,看也看飽了啊!
「方溢之!」瀅然發出警告。
「不說了,不說了,我可不敢再惹大小姐了,原來有爸護著,現在還多了一個俊俏大哥,大姐一生氣,小弟性命不保呀。」方溢之大不畏地說完,忙閃進屋子里去了。
看到瀅然又羞又氣的樣子,方世澤笑著拍拍她:「換衣服去,等會兒飯就好了!
瀅然飛快地跑上樓,方世澤依然在一徑地笑,誰也沒注意到進了屋子里的方溢之臉上早已沒了笑容,深深蹙著眉,滿是憂慮。
上了樓進入自己的房間,瀅然才松了口氣。坐在桌前,鏡中的自己仍是嫣紅著雙頰,眼亮晶晶的,閃動著快樂的光輝。
幸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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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方瀅然急急趕到醫院。還來得及嗎?
遠遠的,她看到熟悉的挺拔身形正走出大門,舒了口氣,急叫:「卓云!
季卓云聽到叫聲,頓住身形,看她奔過來,訝然:「瀅然,你怎么來了?」
「我……送你。」她臉上微微泛起了紅,垂下眼不敢看他。
手被執起:「傻丫頭。」低啞的聲音呢喃著。
是挺傻的。早早跑來,為的就是再多看他一眼。只是,不知為什么,心里總有股不安,似乎他這一去,兩人的緣分就要盡了。是幸福之下的患得患失嗎?她不知道,但她只想多一點保證,讓心多一點安定。
「我該走了,」他低語,「等我,嗯?」
她抬頭望進他的黑眸,看到其中的深情,「我等你。」
他點頭,終于放開手,大步走遠。
隨著他身影的遠去,瀅然心中的不安愈加濃厚。她想大叫:「別走!」但終于強忍了下來,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
呆立許久,情緒終于逐漸穩定下來,耳邊忽地響起一個聲音:「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唉,好凄美的畫面。」
瀅然一驚,才看清原來是同學陳玉英,正笑嘻嘻地看她,又故意嘆口氣:「早聽說眾人仰慕的天才季卓云的心被方大小姐勾了去,原來是真的呀,這下可要傷透大家的心了!
「你偷看!」瀅然指控。
「哪有。只不過今天偶爾經過,誰知道有人在大路上演出‘惜別’劇碼。不止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原來早起的人兒也有戲看,只是看的人好肉麻!」
「你還說!」瀅然紅了臉,作勢欲打。
「救命啊!龟愑裼㈤W躲著,兩人一前一后跑進了大門,留下路上一串笑聲。
在進門前一刻,方瀅然忽然頓了下,眼角瞥見不遠處大樹下的一個人影,似乎已經站了很久。
那人西裝革履,衣冠楚楚,相貌端正,卻隱隱散發出一股邪魅之氣,讓她心頭一寒。這人是誰?她確定之前沒見過,但為什么看到他她會莫名其妙地感到心驚呢?
樹下陰冷的眼眸看著兩個女孩消失在門內,唇角牽起一個毫無溫度的笑,「看來不用我費事了。」他看到方瀅然的那一瞥,「真是個機靈的女孩兒,只是注定要被犧牲,不必給予同情,畢竟,又有誰同情過‘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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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第七天。
季卓云離開七天了。對方瀅然來說,這七天仿佛比七月、七年還要漫長。想見到他的渴望一日勝過一日,可是他什么時候才會回來呢?「相思無解」,她腦中忽地浮現這四個字。相思,這就是相思了嗎?
前方忽然喧鬧起來。
「瀅然!」
是父親的聲音。她訝然,抬頭看到父親蒼白的面孔。而他身邊幾名護士推著的車上——她驀地倒抽了口冷氣,天!
車上躺著的人,早已鼻青臉腫,奄奄一息,血干涸在頭臉,猙獰而恐怖。但她還是認了出來:「溢之!」
一切的忙亂過后,方瀅然坐在病床前,凝視著被包扎得面目全非的小弟,依然震驚得無法喘息。他是被打的!是誰這么狠心,又為了什么?
主治醫師走了進來,看到她,「方瀅然,你怎么會在這里?」
「宋醫生,我弟弟怎么樣了?」她快速起身奔到醫生面前。
「他是你弟弟?」宋醫生有片刻的詫異,然后才接著說:「他受的都是外傷,看來雖重,但沒有生命危險,你可以放心。不過他頭部曾受重擊,這是他一直昏迷的原因。」
方瀅然稍稍放了心,「那么,他什么時候可以復原呢?」
「他需要住院觀察幾天!
送走了醫生,她坐在床沿,劇烈的刺痛令她幾乎窒息,「為什么,爸,為什么溢之會變成這樣?」她不明白呀。
回應她的是一片沉默。
她轉首,看到父親的臉。一日之間,他竟像老了十歲!眼中不再閃耀睿智光芒,而是呆呆地看著兒子。
「爸,沒事的,醫生說溢之沒事的,別擔心!顾龘溥^來摟住父親,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方世澤嘴微微張闔,逸出模糊不清的語聲,一遍一遍。終于,她聽清楚了。
「一切都會過去的……」
「是的,是的……」她應著,不停地應著,仿佛這樣就可以回到什么事都沒發生的最初?墒,為什么會有一道陰影逐漸籠上心頭,壓得她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