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側方一間廢棄的破廟,僅有的半扇門虛掩著,門后,架起火堆的枯枝已經燃盡,黑灰不時被夜風拂開,露出幾點火星,閃爍幾下,再靜靜地熄滅。
李去非躺在門后的避風帶,那是整間破廟最好的位置,身下墊著厚厚的棉襖,身上又蓋了一件,卻仍然冷得蜷縮成一團。初冬時節的江南,將要下第一場雪,夜晚已甚有寒意。
一條黑影突然出現在破廟旁,就像是被一陣陣的夜風從黑夜深處召喚而來,從頭到腳都是黑色,蒙面布巾只露出一雙精光閃爍的眼睛。
黑影慢慢地踏入破廟,落足無聲,火星爆開的微光照出他的輪廓,依稀是個身形高大的男子。他沒有看一眼睡在角落里的趙梓樾,徑直走到李去非身前。
李去非整個身子都縮在棉襖下面,只露出額頭和滿頭青絲,呼吸聲輕細均勻,明顯熟睡正酣。
蒙面人蹲下身,一把掀開棉襖。
棉襖下的李去非只穿著月白色的夾衣,似乎在睡夢中感覺到忽然失去的溫暖,眉頭蹙起來,身體微微顫抖,卻沒有醒過來。
蒙面人用銳利的目光從頭到腳審視她,月白的夾衫仍舊寬大,看不出任何女性特征,他頓了頓,扯住李去非的領口,雙手一分,就要拉脫她的衣裳。
眼角突然閃過一點紅光,蒙面人反應迅速,側閃、翻身、拔劍一氣呵成,等到手掌握住劍柄,才感覺手背上鉆心的疼痛。他沒空低頭查看,五指將劍柄握得更緊,全神戒備隨時可能攻上來的敵人。
可是放眼望去,破廟內靜悄悄,除了供桌后不知名的神像,根本沒有站立的活人。
蒙面人不敢放松,他內功高強,雙目能在黑暗中視物,將破廟緩緩掃視一遍,終于發現異樣。
角落里的趙梓樾——失蹤了!
身后傳來一聲嘆息,近得仿佛就在他頸后,氣息吹動他蒙面布巾。蒙面人驚駭之下拔地而起,半空中一個前翻,因為心情激蕩太過,落地時踩到碎石瓦礫,踉蹌后退了數步,才狼狽地站穩了。
剛剛站定,對面傳來說話,聲音似曾相識,語調卻不再平板得像一攤死水。
“我本想放過你……”將棉襖輕柔地蓋回仍然未醒的李去非身上,少年直起身,緩慢地回頭,“……是你自己找死!
趙梓樾轉身先出了破廟,蒙面人猶豫片刻,斜睨了一眼李去非,腳步稍移,耳邊立刻又聽到趙梓樾冷冷的聲音:“我雖不想在公子面前殺你,如果你再前進一步,我就顧不得了!
蒙面人為他氣勢所懾,竟真的不敢再向李去非走一步。咬了咬牙,他一個箭步躥出廟門。
破廟外是小片空場,曾經茂盛的灌木只剩低矮的半截,枯黃的野草貼著地面,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趙梓樾站在空場一端,雙手背在身后,淡淡星光灑在他的發上、衣上。
聽到腳步聲,趙梓樾轉過頭,仍然是面無表情。倒是蒙面人驟眼見到星光下容色清冽的少年,渾然不似凡塵中人,不禁呆了一呆。
但他畢竟受過嚴格的訓練,立即清醒過來,見趙梓樾沒有攻擊的意思,手腕一振,搶先一劍刺出!
趙梓樾沒有動,一雙黑眸平靜地看著劍勢,蒙面人又喜又疑,喜的是這一劍是他的絕殺,多少成名高手也敵不住;疑的是這少年暗藏古怪,剛才不知用什么方法傷了他的手,或者還有更多花樣。
眼看劍尖將抵趙梓樾胸前,趙梓樾的右肩忽然動了動。
蒙面人眼睜睜看著趙梓樾右腳與左腳交錯,一旋踵,輕輕巧巧就避開他勢在必中的一擊,他大驚之下急轉過身,左肩穴道一麻,整個左邊身子已經廢了。
趙梓樾飄然退開,左手仍然負在身后,右手握著尺許長一截枯枝,淡淡地掃了蒙面人一眼,又是一“劍”。
蒙面人這次看得清楚,趙梓樾出劍并不快,劍勢也并不強,那截枯枝悠悠然如隨風款擺,刺向他的右肩。
蒙面人側身的同時橫劍斬向枯枝,他這把寶劍吹毛能斷,何況區區枯枝?
“噗”一聲,枯枝從劍鋒旁擦過,毫厘之差,沒有與劍鋒相接,劃過一道詭異的弧線,精準地戳中蒙面人右肩穴道。
寶劍“當啷”墜地,蒙面人無力動彈,不敢置信地瞪著趙梓樾,驚怒交加地道:“金針渡劫!你用的是峨眉派的皚雪劍法!還有昆倉派的迷蹤步!不可能!”
趙梓樾隨手一振,枯枝斷成短短的數截,散落在地,他又用袍袖一拂,一陣罡風吹得地面塵土飛揚,掩蓋了打斗痕跡。
“武當派的斷絮掌!少林寺的袖里乾坤!不可能!你不可能身兼四大門派絕學!何況昆侖和峨眉乃是世仇,絕不可能收同一名弟子!你是誰?你師傅是誰?”
蒙面人吼得聲嘶力竭,趙梓樾不耐煩地走近,剛要封他啞穴,聽到最后一句問話,頓了頓,破天荒回答道:“我沒師傅!
“不可能!”蒙面人像是叫這三個字上了癮,“你年紀輕輕,如果沒有名師指導,哪來這般成就?”
隔得太近,耳朵被震得嗡嗡響,趙梓樾皺了皺眉,也懶得再點穴了,拾起蒙面人的長劍,直接刺向他心口。
“!币宦暻屮Q,劍勢陡然停住,劍尖刺穿蒙面人衣衫,堪堪觸及肌膚。
趙梓樾緩緩收劍,回眸望向破廟。
靜了片刻,廟內又傳出“丁丁冬冬”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彈琴,可惜琴藝欠佳,單獨聽還好,湊在一起卻毫無韻律可言,只覺雜亂無章,聽得人頭昏腦漲。
那家伙又在“作曲”了!趙梓樾深吸口氣,又深吸口氣,總算保持住面無表情,回頭看了一眼在生死關頭打了個轉的蒙面人,冷冷地道:“沉酣散對我沒用,我家公子也不是你要找的人,陳九,這次我放過你,沒有下次!
蒙面人陳九望著他的背影,不甘心地喊道:“你師傅到底是哪一位世外高人?”
趙梓樾頭也不回,甩手擲出長劍,明晃晃的長劍在空中打了幾個翻滾,朝陳九當頭栽下!
陳九心一涼,閉目待死,卻只等到劍柄撞擊啞穴,暫時失了聲。
世外高人?
趙梓樾跨進破廟,一眼瞧見門板后盤膝而坐的李去非,琴被安置在她膝上,她一只手掩住打呵欠的嘴,另一只手在琴弦上胡亂撥動。
“世外高人”——不過是一個天生過目不忘,背了幾本武功秘籍自己卻懶得練,逼迫只懂得花拳繡腿的少年自學成才的自私女人!
不行,怎么又控制不了脾氣,忍住忍住……趙梓樾不去看李去非那張挑戰他耐性的臉,面無表情地轉身,坐到破廟門檻上。
早該想到的,他都能發現陳九暗中施放迷藥沉酣散,她的醫術在他之上,怎么可能中招。她假裝熟睡,或者是早有防備,所以任由陳九察驗……
想到陳九企圖脫她的衣服,趙梓樾又是一陣慍怒。她畢竟是女子,豈能任人輕薄,就算她真是另有計劃,他也顧不得了。
身后傳來的琴聲仍然難聽之極,趙梓樾放在膝頭的手忽然一涼,一小朵晶瑩剔透的六瓣奇花沾在他的手背上,只眨眼間便化作水滴,順著肌膚的紋理滑落。
趙梓樾抬起頭,漫天星光不知何時變為云層密布,無數朵同樣的花兒被仙女的纖纖玉手撒落人間。
“下雪了啊!崩钊シ钦驹谒砗,喃喃道。
江南的第一場雪,終于降臨了。
直到天色透亮,大雪仍然扯棉丟絮般下個不停。
趙梓樾套好馬車,繞到破廟前的空場看了一眼,陳九已經不在原地,那處地面的雪比周圍薄上一層,顯見人剛走不久。
陳九的身份呼之欲出,這一去就是大麻煩,依趙梓樾的本心,真是想一劍下去,干凈利落一了百了。
可是……馬車微微晃動,趙梓樾回頭看著正努力往上爬的李去非,她把兩件厚棉襖都裹在了身上,腫得像個棉團,抬手動腳困難重重。
他無聲地嘆口氣,伸長手,揪住李去非后領,輕輕將她拎上車。
“乖徒兒……阿啾!”李去非感激地沖他一笑,笑容剛展開,一個大大的噴嚏打出來,再也顧不得說話,縮進車廂角落里發抖。
趙梓樾擔憂地看了晃動的車簾好一會兒,李去非一向怕冷怕熱,身子骨孱弱,可別凍出病來。
擔憂歸擔憂,一時也想不出什么辦法,李去非顫抖著聲音又在催促,趙梓樾只好抖動馬韁,駕御馬兒上路。
重上官道,行出半里地,大雪已在馬車頂部蓋了厚厚一層,車夫的位置無遮無攔,趙梓樾頭上身上也落滿了雪。
雪融化成水,冰涼的雪水浸透他的頭發衣衫,趙梓樾卻一無所覺,他頻頻回頭。
沒有書頁的翻動聲、糕點的咀嚼聲、衣衫摩擦聲、千奇百怪連他也猜不出的聲音……今天車廂里的李去非一直很安靜,太過安靜。
透過車簾縫隙,趙梓樾隱約看見她蜷縮在角落里,沒精打采地耷拉著頭,閉著眼睛似乎在睡覺,渾身卻不停地發抖。
趙梓樾皺了皺眉,緩緩停下馬車。
他低頭看了眼身上披的大氅。李去非為人古怪,從來不穿棉布之外的織物,卻喜歡為他添置綾羅綢緞。他平時根本不穿那些不符合他“書童”身份的衣服,只有這件大氅寬松保暖,他偶爾還會穿著。
趙梓樾脫下大氅,撩開車簾遞進去,道:“公子,把這個蓋在身上,可以保暖!
李去非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看清眼前的東西,一把推開他,牙關打戰地道:“胡、胡鬧!你以為你、你是神仙?快把衣、衣服穿好!
她的手碰到趙梓樾的手,冷得簡直像冰塊,趙梓樾眉頭皺得更緊,反手捉住她的手,合在掌心。
李去非感覺一絲暖意從失去知覺的右手傳來,迅速蔓延游走全身,僵硬的身體隨之變得暖洋洋,仿佛浸泡進一大桶溫度適中的熱水里。
她舒服地長吁一口氣,明白是趙梓樾在耗費內力為她驅寒,雖然這種行為很不明智,但身為人家師傅也要體諒徒弟的孝心……她慢慢地合上眼……
“救命!”
一聲驚呼將李去非混沌的意識又拉回來些許,她迷迷糊糊睜開眼,輕道:“你聽到什么沒?”
趙梓樾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謊:“沒有!
“……像是有人叫救命……”
“是你的幻覺。”
“……哦!崩钊シ谴瓜骂^,呼吸平穩,徹底陷入睡眠。
趙梓樾又驅動內力在她體內走了一圈,緩緩收功,李去非熟睡的面孔上已有紅暈。他不放心地又摸了摸她的額頭和手,確定是溫熱的,才滿意地把大氅蓋在她身上。
“救命!誰來救救我!”
呼救聲一聲比一聲凄厲,竟連飄雪的寒風都無法驅散,李去非睡夢中似乎也聽到聲音,不安地動了動。
趙梓樾抿了抿嘴角,反身躍出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