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想用睡眠來忽略饑渴,但清醒以后更餓更渴,并且清醒的時候比睡著的時候越來越多。
這次醒來,她瞥了一眼火堆,沮喪地發現她入睡前新添的那根柴禾只燃燒了短短一截。
趙梓樾在旁邊打坐療傷,標準的“五岳朝天式”,雙目緊閉,黑乎乎臟兮兮的臉上表情肅穆。
再也醞釀不出睡意,又怕打擾到趙梓樾,李去非撿起那根新柴當火把照明,慢慢地起身。從下到洞底,她一直忙著照料重傷昏迷的趙梓樾,半步也不敢稍離。趁現在,她揉著“咕咕”作響的肚子,決定開始地底探險。
死囚牢并不大,從與上層相通的洞口在這頭,從這方石壁直走到對面石壁只需兩百零七步,李去非心算了下,縱深大約二十丈。
通道兩側各有數間囚室,與第三層輕刑區的囚室規格仿佛,也不見得門上的鎖鏈更粗,鎖頭更巨大。
李去非慢悠悠地走著,她腳步很輕,更輕的腳步聲卻在撞上石壁后放大數倍回復,聽久了,倒像是跟在她身后的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她不由得頻頻駐足回頭。
身后當然什么也沒有;鹧鎸⑺挠白永门でL大,高高地投在石壁上。
李去非走到盡頭,伸手便能觸到另一端的石壁。她舉高火把,發現與那端石壁的干燥不同,這端的石壁上有水流沖刷留下的痕跡,接近地面的低處還鋪蓋了青苔。
李去非蹲下身,刮塊青苔研究了片刻,確認無毒,便直接含進嘴里。
雖然土腥氣沖鼻,潮濕的觸覺總算緩解了干渴。李去非默默說服自己,想象口中是郭芙蓉家名滿江南的野菜蒸糕。她再把火把湊近石壁,想找出水流的源頭。
觀察良久,李去非總算在石壁高處找到一處隱蔽的通風口,水痕由通風口綿延下來。
李去非衡量了下三丈來高的石壁和自己不足七尺的身高,很明智地決定:交給趙梓樾。
她轉過身,打算回到原地等趙梓樾行功完畢。
剛邁出一步,左側突然傳來“嘩啦”一聲。
聲音很清晰,李去非頓足,又聽到放大了的更清晰的回聲。
她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緩緩車轉頭。
左側是一間囚室,通道兩側的囚室本是相互對應,盡頭處卻僅僅左側有一間單獨的囚室,空對著右側的石壁。
李去非聽說過,這種布置是修筑監牢時專為最危險最兇惡的死囚準備的,所以這間畸零的囚室有個別稱,叫做“惡貫滿盈”。
李去非望著“惡貫滿盈”,手中燃燒的木柴發出細碎的“噼噼剝剝”聲,她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空肚子呻吟的聲音……以及又一聲“嘩啦”。
她走到“惡貫滿盈”近處,木柵欄間的空隙透進火光,影影綽綽看不清。
她拿低了火把,眼睛湊到縫隙,朝內看。
還什么都沒看到,肩后忽然搭上一只手,李去非驚得整個人往前一躥,差點兜頭撞上木柵欄。橫里又伸出一只手,掌心托住她的額頭。
肌膚相觸,那手微微有點涼,觸感卻是熟悉的。李去非透了口大氣,捉住那只手站直身,緩緩回首。
身后理所當然站著趙梓樾,那個灰頭土臉表情陰沉,明顯還在生她的氣,卻仍然忍不住要保護她,仍然事事以她為先的少年。
李去非別開頭,輕輕一笑。
火光跳躍,照亮了囚室內部,幾只碩大的老鼠被火光驚得四散逃開,露出原本被它們包圍住的半截鐵鏈。
鐵鏈上似乎沾有血,鋪在囚室地面的稻草也殘留著斑斑塊塊已變色的血跡,不知是哪名惡貫滿盈的死囚留在人世間的最后痕跡。
李去非正在喟嘆,肩頭上趙梓樾的手突然緊了緊,就聽得他不滿地道:“為什么獨自走開?”
話說得沒頭沒腦,李去非怔了怔,道:“什么?”
趙梓樾沉默,李去非看向他,火光微弱地映亮那少年下半張臉,而他的眼睛隱入黑暗……看不清。
“我行功結束,睜開眼卻看不到你……”良久,趙梓樾又再開口,他的聲音仍然干澀,微有些啞,少了幾分屬于少年的清朗,比平日里刻意的平板更像成年男子的聲音。
“我看不到你……”趙梓樾重復道,仿佛說下去是件異常艱難的事。他深吸了一口氣,續道:“以后,不管有什么理由,你都不準再離開我!”
不準?李去非不答腔,轉眸看向前方空無一人的囚室,無聲地笑了笑。
趙梓樾卻似乎猜到了她的反應,聲音陡地變得激昂:“這次就是你硬要趕我走才會讓自己身陷險境,若是我晚來一步——”
聲音戛然而止,代之急促的呼吸聲,像是那種可怕的設想單單設想也是折磨。趙梓樾的聲音再次低下來、低下來、低下來……一路低到塵埃里……
“……不要再離開我……我以后都聽你的話,你歡喜做我師傅我叫你師傅,你不收我做徒弟我就一輩子當你的書童……我不知道我們算什么關系,我也不管是怎樣的關系,我只知道,要我再離開你,除非——除非我死——”
李去非聽著這番話,微微震動了下,回過頭。那少年的雙目映著跳躍火光,灼燙地凝視著她,喉結快速地上下滑動,下頜那逐漸變得剛硬的弧線被火光暈散,依稀又柔和如當年的小小少年,柔和得讓她有撫觸的沖動。
她當然沒有動手,因為她的手很臟,因為她的手舉著照明的火把,因為她的手還要搔自己的下巴。
“倘若我要你娶了小紅呢?”
“不行!”
絲毫不見適才的低姿態,趙梓樾拒絕得斬釘截鐵毫不猶豫。
被拒絕的李去非又搔了搔自己的下巴,平靜地指出:“你剛剛還說要聽我的話!
“只有這件事不行!”
“那小橙呢?”
“不行!”
“……你根本不知道小橙是誰!
“管她是誰,我絕對不會娶!
“小黃呢?”
“不娶!”
“小綠?”
“不娶!”
“小青?”
“不娶!”
“小藍?”
“不娶!”
“我?”
“不娶!”
“……”
“……”
火把快燒到頭了,李去非隨手拋到地上,跺了兩腳熄滅火星。借著最后一絲余光,她拍了拍對面呆若木雞的少年,三分惋惜七分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
雖然不抱希望,李去非還是讓趙梓樾檢查了通風口。不出所料,狹窄得只能供耗子出入,還得是身材苗條的小耗子。
趙梓樾從半空中施展輕功落地,正看到李去非蹲在墻邊,刮下大塊青苔往嘴里塞,想都不用想,他一掌揮去,掌風過處,青苔全都碎成渣,撲了李去非一頭一臉。
李去非及時閉眼,總算眼睛沒事。她也沒力氣跟趙梓樾生氣,閉著眼睛想,很好,從這一掌的功力看,他的內傷已經恢復得七七八八。
她張開眼,看著走過來的趙梓樾,沒精打采地道:“我很餓,我不是你,再不吃點東西,我撐不下去的!
趙梓樾不開腔,自打從李去非天外飛來的“求婚”中醒過神,他再不肯跟她說一句話。
他沉默地幫李去非拂去頭臉上的青苔殘渣,兩人手上衣上都是灰塵泥沙,弄來弄去,李去非一張臉比先前花得更厲害。
“好了,不用擦了。”李去非忍無可忍地擋掉趙梓樾的手,真懷疑他借機報復,哪里是在幫她擦臉,用勁大得像要揭破她一層皮。
趙梓樾收回手,盯著李去非的花臉看了一會兒,忽然轉身就走。
李去非被他突然的動作弄得一怔,旋即明白這傻小子想冒險出去給她找食物,急叫:“小樾,別去!”
某個不久前信誓旦旦會聽她話的少年運起輕功,倏忽間已遠在丈外。
新的火把燃燒正旺,火光中趙梓樾回了一次頭,李去非望著他,很難想象,這樣一個文秀的少年,卻天生大喜大怒的激烈性情,又在小小年紀便歷盡人世間苦痛的煎熬,變得如此執拗偏激。
她無聲嘆息——她阻止不了他,她一直知道的。她在趙梓樾生命中的地位太重要,重要到連她本人也不允許傷及,所以這次遇險他才會破天荒生她的氣……六年的相依為命,她已經成為趙梓樾生活的中心,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她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需要,對趙梓樾都是天大的事,都足以令他奮不顧身,傾命以赴。
可是小樾啊,我真正最想要的,你到底明不明白?李去非凝望趙梓樾再不回頭的背影,緩緩閉上了眼睛。
趙梓樾很快找到李去非從二層攀援而下的繩索,他稍稍用勁拉了拉,繩子挺結實,雖然不知她是綁在了什么上頭,手感卻頗牢靠。他吸一口氣,內息同時在體內運轉一圈,感覺暢通無阻。他知道自己的內傷有多重,能恢復得這么快,簡直是匪夷所思。
“難道真是《易筋經》?”他不禁低語。
當年趙梓樾練功進入瓶項,李去非認定是他啟蒙時跟武師學的內功不行,某天喜滋滋地默寫了本書給他。他接過一看,打頭上三個大字——“易筋經”。他再武藝低微,總也算是習武之人,當然知道《易筋經》是武林泰斗少林寺的鎮寺之寶,就算李去非再怎么博聞強記,也沒可能讀過這本秘笈。但他向來不置疑李去非,她要他練,他便練了,從此寒暑不輟,朝夕不改……如今卻救了他一命。
出自某種莫名的驕傲,趙梓樾笑了笑,單手攥住繩索縱身而起,一躍就是丈許高,再扯一把繩索借力,繼續上躍。
如此這般數次,接近洞口時,趙梓樾停下來,掛在繩子上側耳傾聽。
他內力已恢復,又身處地下,自覺能聽清方圓一里內任何響動。
洞外卻十分安靜,連他意料中該有的人聲和挖掘聲也沒有。
哪里有些不對勁。趙梓樾稍一遲疑,立刻想到李去非向來羸弱,接連兩日不飲不食,說不定此刻已經倒在陰暗潮濕的地下……他毅然又攥了一把繩索,縱身躍出洞口。
“嘩啦啦……”
嘉靖府大牢的廢墟垮下一角,響聲在寂靜的夜里傳了很遠。
又過了許久,一條人影從一道較寬的縫隙中躥出,速度快得像飛鳥,眨眼間便融入黑暗。
趙梓樾施展輕功疾奔,一邊警惕地四下張望,出乎他意料之外,廢墟外居然不見一個兵丁,東南方向不遠便是嘉靖府衙,此刻望去也只見黑沉沉一片。
他正驚疑不定,眼角突然掃到一閃而逝的黑影,快得像一只掠過眼睫的飛蟲,又像風造成的幻覺。
趙梓樾不相信幻覺。
他在疾奔中陡然剎住腳,整個人一動不動,頭發和外衫卻在一瞬間高高揚起,衣袂紛飛發絲輕揚,無月無星的夜里看不清他滿身狼藉,只覺身姿瀟灑,清逸如仙。
黑暗中傳來一聲輕嘆。
趙梓樾微微側頭,冷冷地道:“出來!
頓了片刻,黑暗中響起腳步聲。輕輕的、有節奏的腳步聲,似乎憑空冒出來,突然就近在咫尺。
趙梓樾凝神戒備,僅憑對方這份潛蹤匿跡的功力,便是他生平僅見的高手。
那高手再走近一步,進入趙梓樾的夜視范圍內,先看清了他身上穿的緙絲大紅袍,袖邊折上半分,露出一雙十指纖合度,指甲修剪得圓潤整潔的手。
目光移向他的臉,趙梓樾卻呆了一呆——那實在是一張圓眼睛圓鼻頭圓嘴巴,可愛得不得了的臉。
先看到那雙手,趙梓樾以為來人不到三十歲,再瞧見這張臉,趙梓樾有拍拍他的頭叫一聲“小兄弟”的沖動,而之所以沒這么做,是因為他注意到圓眼睛尾部深深的皺紋以及來人的一頭白發。
“童顏鶴發”,趙梓樾腦中閃過這四字,而這不僅僅是四字成語,更代表著嘉德和佑康年間的一位傳奇人物,天下學武之人無不畏三分,敬七分。
畏三分,因他武功奇高,而到底有多高卻是個謎。
敬七分,則因他的身份,和他效忠的那個人。
雖然猜到面前是這樣一位危險人物,趙梓樾仍是把心一橫,搶先出手。
他似是輕輕邁出一步,這一步卻將兩人的距離拉到不足一尺,戟指為劍,悄沒聲息地刺向對方胸前。
指尖觸到軟滑微涼的緙絲袍,似乎也感應到了那瘦弱的胸膛內老邁的心臟在疲憊地、有氣沒力地跳動。
趙梓樾有自信,他注入了內力的手指堪比青芒,可碎金裂石。
“噗”一聲悶響,趙梓樾的指尖在緙絲袍上戳出一個邊沿光滑的洞,沒入對方胸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