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文棋小小的身軀出現在教學大樓三樓差不多是早上十一點半的時候。他來到第二間教室門邊,探頭張望。三年二班的教室跟此刻的其它班級一樣,有如慶典廟會般,既熱鬧又混亂。在盡量不干擾大家工作的情況下,他慢慢前進。
教室里,都是身著藍黑兩色體育制服的學生,忙忙碌碌在課桌椅、布料、木片、紙張、保麗龍板以及各式尚看不出端倪的道具雜物間穿梭來去。若不是嗅到一股不算太強烈的油漆味道,他幾乎一腳踢翻堆置在墻邊的油漆罐。
韓文棋小心移動腳步,遠離手持油漆刷的工作小組。他這也才注意到,油漆清一色是艷麗的大紅,而且不只是刷的油漆,舉凡選用的紙張、布料,全是大紅色為底,以金色作裝飾,充滿整間教室的顏色強烈得教人頭暈。
只有紙扎的花朵是柔和的粉紅色。
然而,那些大把大把的紙花也不算正常,模樣像康乃馨,卻有海碗大小,接近牡丹花的尺寸。
他將臉貼近紙花,試圖辨認出其品種,冷不防背后挨了撞,往前跌出一步。
“喔,抱歉抱歉!”
回過身,高大的人影雙手環抱著一只大紙箱,里頭滿滿裝著紅艷艷的彩帶,光線被遮,有種天色突然陰暗下來的錯覺。
紙箱后頭冒出祝羿樓的腦袋,稍長的亂發今天是略微旁分的樣式,貼著額頭兩側的發根處有一層薄薄的汗珠,晶亮亮地閃著。
“咦!原來是你。來找人?還是有什么事?不好意思,先讓我過一下!彼吲e紙箱,背脊貼著墻,試著繞過韓文棋進門。
“對不起,擋住了學長!表n文棋趕緊挪動身子,讓出空間。見到仰慕的祝羿樓讓他欣喜萬分,也松了口氣。
“學長,我是來找……唉喲!”
狹窄的教室門口,同一時間又有好幾個人匆忙進出,他個子嬌小,被大型道具撞得跌來倒去,祝羿樓抽出手相扶,紙箱一歪,彩帶嘩啦啦滾了滿地,方圓兩公尺之內同受其害,一時哀號與抱怨聲震天價響,從眾人的叨念聲中可以很明顯聽出,這并不是黑風大王第一次給他們添亂事。
韓文棋頗感過意不去,在這么忙碌的時候跑來打擾,倒有些不大好意思說出此行的目的,神情顯得欲言又止。
祝羿樓卻是悠然自在,好像彩帶是以自由意志從他手中逃走,罪不在己。胡亂收拾著殘局,輕松地繼續跟學弟搭話:“你剛剛說什么?來找什么?找我嗎?”
“不是……我找百里學長。”
祝羿樓吃了一驚,彩帶本就收拾得亂七八糟,正要交接給負責人,又全數掉落下來。對方連嘆氣都懶得了,只有自認倒楣地捧著那一團垃圾也似的東西離開。
“找晴川?”
“是的,有人托我轉交東西給百里學長!
祝羿樓點點頭,忽然扯開喉嚨,韓文棋阻止的話語還來不及出口,就聽見他大聲叫嚷道:“晴川!晴川!有學弟外找!”
雖然已有所覺悟,韓文棋依舊產生了體溫在瞬間下降十度的幻覺。這里每一個人都在忙,百里學長自不例外,真不敢揣想打擾到他做事的下場。
循著輕輕“嗯?”的一聲,韓文棋終于在講臺右側靠窗的位置看見一道白色的身影,正是百里晴川。在他四周排了許多張課桌,大大小小寫了字的紙張錯落其上,左首較高的講桌上擱著一方硯臺、一條黑墨、一座像是洗筆用的雅致小池,筆架及筆擱上頭,尚備有數支大小不一的毛筆,桌旁站著一個助手模樣的學長,忙著整理裁剪紙張。
祝羿樓高聲嚷嚷之際,百里晴川手執一管兼毫聯筆,抬腕懸肘,正要落筆。
聽見叫喚,他并不抬頭,只短短說了句:“進來說話!笔滞筠熥月湎,繼續在鋪著的紅色紙張上寫了些什么。
韓文棋隨著對方的動作與氣勢,莫名其妙緊張起來。明明是高中生園游會的籌備工作,哪里跑出來一股王公貴族的氣息?不過就是寫幾個字,會不會顯得太隆重了?
猶如來到王府晉見王爺,韓文棋戰戰兢兢走進教室,小心翼翼越過其他工作小組,選一個最不礙事的位置,安安靜靜等候百里王爺主動開口。
處在運動服打扮的人群里,百里學長顯得格外醒目。從事這種隨時可能沾染墨漬的高危險工作,他依然穿著平時的白襯衫,只在手腕處折了兩折,拉高袖口罷了。當助手的學長和鄰近不相干的其他小組工作人員身上或多或少都濺有墨跡,執筆寫字的百里學長卻雪白依舊。
顯然,灰塵臟污看見百里學長會自動回避的傳說是真的。
附近幾張桌子都擺滿了待干的字條,古樸的紅色春聯用紙,工整嚴謹的楷書,字跡墨色飽滿,鐵畫銀鉤,寫的是熱咖啡、冰紅茶、義大利肉醬面?
這里是西餐廳?可是,從剛才看到現在,每樣道具都是純正中式古風啊。
再看百里晴川的正前方,幾張課桌橫向并在一起,上頭攤著大大的橫幅。百里晴川氣定神閑,聯筆蘸飽了墨,龍飛鳳舞,一筆揮就,三個大字。
韓文棋自左而右,順著字念道:“怡香院!币黄逞,教室角落堆了好幾盞古色古香的燈籠正等待進一步的裝飾,當然,也全都是大紅色的。
他目瞪口呆,張大了嘴。“學長,你們要開妓院?!”
四周爆出一陣狂笑,連百里晴川也不禁莞爾!暗昝巧滹w鏢決定的,而且這還不是標靶上最低級的一個名稱。我們最多只能算是酒家,因為在店里工作的‘小姐們’是賣笑不賣身的!闭f著作勢嫣然一笑。
韓文棋呆呆瞧著那難得一見的笑靨。不知為何,百里學長看起來心情極佳,這一笑瀟灑儒雅,搞不好比某些人賣身還值錢。
“晴川是烏賊轉世,玩墨汁的時候心情最好!弊t鄻请p手插在口袋里,高高興興湊了過來。
百里晴川翻眼一瞪。“你滾遠些,不要害我們重寫菜單。”
對方當然沒有半點要滾的意思,這讓附近的所有人恐懼不已,三兩下把已經完成的作品移到祝羿樓的破壞力所不及的地方。
百里晴川和他的助手可就頭痛了。墨跡猶濕的紙張不能堆疊,也沒有另外的空間可擺,東一張西一張的菜單字條完全暴露在黑風大王的威脅之下。韓文棋興味盎然地一張張細看,發現除了咖啡紅茶,這間頗具古風的中式酒樓赫然還賣漢堡排、蘋果派、奶油玉米……洋風簡餐,種類豐富,就是不賣中菜。
正疑惑間,百里晴川手上已經換過一枝筆,準備開始寫小一號的宣傳標語。
“學弟找我什么事情?”
韓文棋這才想起被自己拋在腦后的任務,忙從口袋掏出一封信,遞給百里晴川。“這是昨天分信的時候遺落的。負責的學長托我拿過來,并且代他說聲抱歉!
“謝謝!卑倮锴绱ㄊ障滦偶樖址旁谧肋。“辛苦學弟自告奮勇跑這一趟!
“學長你、你怎么知道是我主動要求幫忙?”
百里晴川笑而不答。
動機不是顯而易見嗎?就算遲了一天,信件只要放在宿舍,他傍晚就可以拿到,學弟卻特地多此一舉,任誰都會覺得他是專程為了見祝羿樓一面而來。
偏偏有人就是不懂……祝羿樓以不可思議的語氣,局外人般說道:“真意外,原來你這么喜歡幫晴川的忙?”
“你的遲鈍也很令人意外!卑倮锴绱ㄞD動視線,驚見那個遲鈍男此刻竟大剌剌坐在他揮毫用的桌子上,屁股幾乎已貼到了硯臺邊緣。
“你、你什么時候靠得這么近?快給我閃開!”
祝羿樓嚇得從桌面跳起,失去平衡的身體,手掌不偏不倚壓住了硯臺。伴著恐怖的驚叫聲,登時墨液四濺,當場毀了三張菜單,以及他的左手衣袖。
大伙兒立即沖入現場搶救,亂成一團。
百里晴川只是蹙緊了眉頭,手握筆桿,凝視著因為做錯事而滿臉惶恐、身軀幾乎瑟縮成一小小團的大個子。他真不知道自己該出言責備?諷刺?安慰?還是幫忙處理善后?同時間想做的事太多,反而動彈不得。
韓文棋慌慌張張拿了紙巾,試圖吸取祝羿樓衣袖上水淋淋的墨汁。烏黑的液體干得快,滲透速度也快,半支袖子已經宣告完蛋。
“學長,還是快把衣服換下來比較好,萬一沾到里頭的上衣就糟了!
祝羿樓依言脫下外套,上身僅剩一件單薄的長袖運動衫,袖口是漂亮的寶藍色,并沒有受到墨水的波及。
他抓著外套,亂搔了搔頭發,喉頭像鯁了魚刺,支支吾吾:“喂,晴川……這個……”
“想感冒嗎?最近事情多,可沒有讓你生病的時間,快滾回宿舍去加衣服!
“抱、抱歉!我馬上回來幫忙!”獲得開恩大赦,祝羿樓拔腿一溜煙竄出教室,壓根沒聽見后頭一干倒楣人拜托他不要急著回來幫忙的哀號聲。
“學長等等,我陪你去!”韓文棋隔了幾秒,隨后跟上。
數分鐘后,透過窗戶,遠遠可以看見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出現在一樓,然后穿過花壇,朝西走向宿舍大樓。
張政豪和他二人錯身而過,手臂挾著兩張保麗龍板走進教室。他的目光一路從韓文棋小小的背影折回到百里晴川微微閃動著光芒的銀邊眼鏡。
“那樣可以嗎?”張政豪的聲音和他的個性一樣,低沉平穩,蘊藏著不輕易外顯的情緒。
百里晴川扔掉被墨漬弄臟的菜單,抽出預備用紙,手指慢條斯理在艷紅紙面上來回撫摸,玩味著這個突然而來的問題。
那樣可以嗎?多么省略簡便的問法,還原之后就是“任由他們兩個人那樣親親熱熱膩在一起,你毫不介意嗎?”敷衍了事對宛如硬木雕塑的張政豪不管用,倒有些難以回答。
“我想想看……今年暑假、五月的時候、去年年初、還有一年級下學期左右的時候,每一次那家伙和誰過從甚密,你就要來上這一句。事實是,不管我的感覺如何,他沒有半次的交往能夠持續超過三個月。”
“假使這次不一樣?”
“那很好,我樂見其成!
“鼻子變長了!
小木偶?真不好笑的笑話。百里晴川瞪了他一眼!啊汶y得開口,多少也該講些有營養的話!
他取過紙鎮壓平,旁邊躺著適才收到的信。信封也無辜遭了殃,幾滴墨水灑在封口邊緣,染在寄件人欄一隅。
注視著那幾滴墨痕,他詫異地停下動作。剛剛雜事過多,沒有時間注意,信封上居然是父親百里行舟的親筆筆跡。
父親的書信一向由秘書代勞,連家書亦不例外,為什么這一封特別鄭重?拆開信封,里頭果然也是難得一見的親筆信,內容很短,還寫不滿一張信紙。
百里晴川飛快讀完信,原本已經不夠濃的血色從臉上一絲絲抽離,取代的是一點一點的冰冷感自指尖爬滿全身。
面對張政豪投來的詢問眼神,他完全沒有心思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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