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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天下 (十九)共君此夜須沉醉(1) 作者:Ivia
    海南僻處南疆,地氣和暖,在湘、陵重雪終日,玉花攪空的時節,海南京城紫金花都卻是草長鶯飛,紫金花開得如火如荼。

    海南多山,王宮亦建在崤山之上,其富麗堂皇之處比之陵南王宮另有一番高妙。這日是新年里的第一日,雖然去年天災不斷,有些地方顆粒無收,饑民大增,但戰事剛熄,又值新王繼位不久,人人都想趁著新年好好熱鬧一番,點火放炮,去一去霉氣,因此蓬萊宮內外均是歌舞升平,一派熱鬧景象。

    這方小院鄰接著養神湖,便是牧紳一當年幫仙道打過架的那條湖,卻是既不聞流商雜征,也不見煙花袖舞,在遠處隱隱傳來的絲竹聲中,只顯冷清。

    仙道一人獨坐在院中石桌旁,借著星月光芒自斟自飲。

    大約一個月前,他隨陵南信使回到仁京,直接面見攝政王兼三軍統帥藤真健司,藤真見到他自是大吃一驚,隨即明白必是花形和那些陵南大臣們的所為,大為生氣,狠狠訓斥了他們一頓,當夜便要派人送他回湘北,說陵南全國上下已作好準備與海南一戰,陵南的勝利絕不建立在無辜的犧牲之上。仙道心中佩服,但仍花錢買通花形左右,讓其慫恿花形向己下藥,然后將己縛去海南軍中,交給神宗一郎。明的看:就是仙道為免兩國生靈涂炭,甘愿充當馬前炮灰。

    仙道喝了口酒,微微苦笑,心道:”藤真雖然極有義氣,但以他事事以國家子民為重的原則,我若真自告奮勇為兩國化解一場戰爭,他絕無不同意之理。之所以拒絕,是明白陵南現在局勢不穩,而我又是湘北元帥,怕海南未退,又同時開罪湘北,兩面不討好,才作此抉擇。不知他得知花形賣了我后,有何反應?”

    其實藤真對他有情,他并非不知,只是他一心全放在流川身上,只要為了流川,就不會心慈手軟,無論是對己還是對人。

    想到流川,他又輕輕嘆了口氣,舉起酒杯,道:”嘉客遠道而來,蓬萊宮蓬蓽生輝,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何不就此現身,過來同飲一杯?”

    他話音剛落,兩棵紫金花樹后的長草叢便動了幾動,走出一個身形高挑,清潤如玉的少年,正是流川。

    仙道似是毫不意外,擺了個”請”的手勢,讓他坐在自己對面的石凳上。

    流川一言不發,坐下后接過仙道遞來的酒,一飲而盡,”哐”的一聲,將酒杯擲在石桌上。仙道再斟,流川再飲。一口氣飲了三杯,流川怒火再也不可遏制,猛的將酒杯向仙道砸去。

    仙道伸手輕輕撥過酒杯,流川在杯沿上一彈,趁仙道持杯后撤之際,左手迅捷無倫地搶上抓住他右腕。與此同時,他彈杯時隱伏的內勁發作,酒杯忽然破碎成片,朝仙道臉上彈去。

    仙道也不閃躲,一手任流川抓著,一手支腮,反而呆呆看起流川來。流川右袖一甩,替他擋過碎片。仙道笑道:”我便知你舍不得傷我!辈淮鞔òl作,又搶著道,”流川,你瘦了,這一個多月辛苦你了。”

    那日流川闖出星星關,殺了森重寬,率眾回攻,奪下關城后,俘虜名鵬軍民無數,正自高興,尋找仙道時,卻發現他不見了影兒。打聽下來,知是陵南信使請了他去。他料陵南不敢在這個時候拿仙道怎樣,名鵬大軍雖降,尚有些余部散落在草原各處,流川心道:”好事做到底!北銕嗄镜热巳ナ辗啾。

    哪知消息忽然傳來,說陵南已擒了仙道交給海南。流川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知海南王數次派人來殺仙道,仙道落到他們手中,是兇多吉少。他也不顧湘北,將大小事務一并交給赤木和哈合德,自己帶了硬要跟來的水戶一伙去往仁京。那時海南軍已撤,花形手下抖露出是他謀害仙道,水戶一力催逼陵南朝廷給湘北個交代。其時海南尚未退遠,湘北又蠢蠢欲動,何況此事確實虧在陵南,藤真無法,只得將花形交于湘北處決。水戶立即割了他的頭帶回湘北,流川則一路跟隨海南軍到此。

    他起初只道真是花形出賣仙道,才使他落入海南人之手,但細細回想那日揭發花形的二人言行,及水戶的咄咄逼人,倒像是事先串通好的,不由他不起疑心。

    進了紫金花都后,他換上海南服飾,但因他不通海南話,又少了一臂,頗為引人注目,只得晝伏夜出,在蓬萊宮中探察仙道蹤跡。他輕功之高,當世已無人能及,海南王宮中守衛雖嚴,卻也擋不住他。但王宮占地廣闊,一座座亭臺樓閣,流川望去皆是大同小異,找的他頭也昏了,加之生怕仙道已被他們處死,憂心如焚,這幾日中當真是度日如年。

    這日新年第一天,王宮中到了晚上也是熱鬧非凡,流川怕蹤跡顯露,原要在客棧中再呆上一晚,但心中煩亂,實在呆不下去,還是來宮中尋找仙道。他不敢往人多處窺覘,一味走曲徑小道,竟被他找到這里。

    他本以為仙道即便仍活著,也必被人上了鐐銬,折磨得不成人形,哪知一見之下,他竟沒事人似地獨坐飲酒,人是瘦了些,風采卻似乎更勝往昔。他心中先是一松,緊接著又是一緊。松自是因為仙道無事,緊卻是想到了心中疑團,暗道:”他故意安排下計謀除了花形,剪去藤真的左右手,莫非是為了海南?他反悔了,不想和我一起去隱居了,所以才想出這么個法子回到海南,騙過了我么?”

    他雖決不愿相信仙道會背棄自己,但心中患得患失,一時之間難以寧定,想起那次仙道為了不阻隔自己前程,說他自己不能有負相田彌生,硬趕他走的情景,忍不住渾身一顫:”這白癡,別是又想歪了。”

    他隱身草叢,想看個究竟,可是始終不見人來,自己的行蹤又被仙道叫破,只好現身。想到他不辭而別,拋下自己在這里飲酒作樂,火往上沖,才擲杯傷他,但見他并不抵抗,終究不忍心真傷到他。

    他見仙道伸出一手來抓自己,一巴掌拍掉他手掌,沉聲道:”你想怎樣?”

    仙道看了看被打的手掌,道:”花形死了么?”流川一皺眉,點了點頭。仙道道:”藤真健司工于心計,是個厲害人物。陵南王年歲尚幼,他登基后,一切大小事物勢必落入藤真掌握,陵南是泱泱大國,底子雄厚,若統治有方,不出十年,便能衰而復強。他雖有言在先,愿與湘北結盟,但世事難料,防人之心不可不備。藤真此人有個最大弱點:心太軟。當斷不斷,頗有婦人之仁。花形心狠手辣,原可彌補其不足,所以我設計除了花形,到時,只要湘北不起侵略陵南之心,藤真便不會主動出擊湘北!

    流川聽他全是為了湘北著想,心下稍和。仙道續道:”你有《天下》在手,《天下》中除了行軍打仗的法子外,還記述了各種富國強兵的法門,你用心調練湘軍,十年之內,便可趕上陵南。那以后,你想和便和,想攻便攻,再也不必顧及其它!

    流川聽他如此說,心里又是一沉,道:”那你呢?”仙道不去看他,悠悠道:”我本是海南人,自然是留在海南!彼D了頓,又解釋道,”流川,你的家人若去搶奪別人財物,你自是不會去幫他們的,是不是?但他們若搶奪不成,自己反而面臨危境,你幫不幫他們呢?海南就好比是我的家,海南軍打湘、陵,我不會幫他們,但現在海南國庫空虛,饑民遍地,愛和、大榮在一邊虎視耽耽,陵南恢復后也會來報仇,我——我實在不能袖手旁觀。”

    他等著流川反對,想他一氣之下說不定又要以劍相逼。等了良久卻始終不聞其聲,他心中略微奇怪:”難不成他睡著了?”轉頭看他時,卻吃了一驚:流川緊咬住下唇不發出聲音,臉上卻已布滿淚痕,一雙清亮的眼睛比平時更亮,直欲燒起來似地瞪著自己,目中又是悲傷,又是氣憤,渾身都微微顫抖。

    仙道心中大痛,想要摟過流川,他一側身,避開了,強行忍了忍,聲音還算平靜地道:”仙道彰,你究竟還要我怎樣?”仙道只感肝腸正一寸寸斷裂,臉上卻仍笑著道:”我們都沒法子拋棄自己國家,對不對?流川,你肯為了我留在海南么?”流川側頭道:”你當真?”仙道道:”那還有假?”流川也不多想,點頭道:”好,我留下陪你!

    仙道驀地里一震,看向流川時,他一臉堅定,并非玩笑。他顫聲道:”流川,你——不管湘北了么?”流川道:”敵人已退,我把《天下》交給大師兄,湘北要我管什么?”

    仙道心中左右為難,流川對他越是好,他越是不忍心讓他陪著自己死,可如何令這個死心眼的孩子知難而退,他一時之間又無計較。流川雙目閃閃地盯著他,仙道腦中突然”轟”的一聲,跳了起來,沖口而出道:”好,那你便留在海南!痹拕傉f完,腦中一片空白,人也倒了下去。

    等他醒來時,流川正抱著他,目中神情仍是悲傷無已,但又似在想著什么事。仙道道:”流川——”流川伸一指抵住他嘴唇,道:”仙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手指放開,仙道心中若有所失,點了點頭,道:”我答應海南王替他效力十年,期間不得與湘、陵兩國官員私通,十年之后,他再不管我,我——我已經答應他了。”

    流川渾身一震,喃喃道:”十年?”仙道捧住他一手放在自己唇邊,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流川,十年彈指即過,咱們先為國盡力,再續己私歡,不好么?還是說,你怕我變心?”流川搖搖頭,過了良久,才道:”你非要如此?”仙道道:”不得不如此!

    流川知他倔強起來不下于己,他既已下定決心,自己無論如何是勸他不回的。又想他聰明無比,決心這么做定是有他的理由,只是不便對自己說,掙扎再三,雖然心中萬分不舍,仍狠下心來道:”好,就十年。十年后你若再找借口,我不會手下容情!

    他心意決絕,一旦作了決定,起身便要離去,卻被仙道一把抓住。流川心撞小鹿,怦怦直跳,想:”難道他又舍不得,要留下我了么?那就快開口啊,我不會拒絕的!

    仙道卻并不說話,拉著他走進一間宮殿。殿中紅燭高燒,煙橫霧斜,地上撒滿了一朵朵含苞欲放的紫金花,卻是一個宮女太監也無。

    流川微感奇怪,道:”干么?”

    仙道帶他來到床邊,拉開床簾,只見一張足可容三四人并臥的大床上,也撒了不少紫金花,襯得原先稍嫌樸素的床被添了一份高貴之氣。仙道對著流川左看右看,笑道:”你穿著咱們海南國的服飾,倒真像咱們海南國的人!

    流川聽出他弦外之音,若在平時,自是一拳上去,看他還敢不敢調笑自己。但今日離別在際,一想到往后的漫漫十年,實在是不寒而栗,聽了仙道的瘋話,只覺傷痛更甚,上前一把抱住他,道:”是哪里人又有什么關系?反正我總是你的,你也總是我的。”

    仙道輕撫他背脊,默默抱了他半晌,道:”流川,我們早已成婚,就是沒入洞房,今兒個,就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好不好?”

    流川心里越來越難受,只是點頭不語,怕一開口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硬要留在他身邊,讓他為難。仙道假作沒有看到他的難受,強裝歡笑將他身上衣物一件件除去。流川一身黑衣,底下膚色卻是雪白,站在殿中,便似殿外素月流了滿天,涌了進來,倒把燭火壓了下去。

    仙道情難自已,一把抱起他放在床上,順手放下鉤簾,遮住一床春光。

    流川不久便意識半失。仙道在哭么?還是在笑?他已經無力思索,只覺好似又回到了茫茫大海上,天地間只剩下自己和仙道兩人,隨著波濤上上下下,不知未來命運如何,只能緊緊摟著對方,相依為命。一片天昏地暗之中,隱隱聽到仙道嘶啞的聲音似乎在問:”痛么?”他強忍呻吟,點了點頭,仙道附在他耳邊輕輕道:”楓,別忘了這痛,別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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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道將昏迷的流川抱上早已準備好的小舟,囑咐越野道:”好生照顧他,等他醒來,你才可離開!痹揭澳侨粘阎宰痈舷傻,這次卻不多話,點點頭,撐舟離開。

    仙道在河邊悄立半晌,直等流川的小舟再也無法看到了,才慢慢轉身回蓬萊宮。此時天將破曉,宮中歌舞早已撤下,仙道進了宮后便加快腳步,卻不去適才與流川歡愛的那間宮殿,而是直奔朝圣殿。

    朝圣殿中一燭高燒,仙道走進去時,牧紳一正坐在案前批閱奏章,在他身旁為他磨墨的小太監卻已睡眼惺忪,半入夢鄉,全靠本能進行著手里動作。

    仙道笑道:”四哥真是明君,這時候還在為國操勞。父王地下有知,也必欣慰!

    牧紳一端起桌上茶喝了一口,道:”為兄天生的勞碌命,也沒辦法。七弟,你若肯助我一臂之力——”仙道打斷他道:”人各有志,請恕小弟不能為四哥分憂。”說著卻從懷中取出一疊紙來,道:”《天下》全書我已默寫在這里,四哥,我要你對天立個誓:除非湘、陵兵攻海南,海南不得出兵去攻湘陵。”牧紳一見了《天下》原是眼睛一亮,聽了他后面的話卻又臉一沉,道:”你在要挾我?”仙道道:”不敢。不過答不答應在四哥,給不給書卻在我!

    牧紳一與他對視半晌,仙道目光溫和中帶著懾人的霸道,卻沉靜如水,絲毫不露內心想法。牧紳一嘆了口氣,道:”我只答應不主動出擊湘北,不行么?”仙道笑道:”人心都是得隴望蜀的,我怕四哥一旦攻下陵南,就舍不得比陵南大三倍的湘北了!蹦良澮晃⑽⒗湫Γ骸蹦愕瓜氲闹艿。好吧,我答應你就是。”仙道不動。牧紳一只得再發了個誓:”海南列代君主在上,牧紳一今日得《天下》一書,但除非日后湘陵攻打海南,海南絕不主動出兵湘陵,若違此誓,教我不得好死,海南四分五裂,被人滅國。”仙道知他向來言而有信,這誓又牽涉到海南,這才將《天下》交給了他,道:”四哥別怨小弟,小弟這也是為了四哥好。流川手中也有一本《天下》,他作戰才能,恕我斗膽說一句,只在四哥之上,不在四哥之下。我也是不愿見海、湘兩國兵戎相見,斗得兩敗俱傷,今日才讓四哥發了個毒誓!

    牧紳一思索著他的話,沉默了一陣,忽又道:”他來過了么?”仙道點點頭:”當初我和四哥約好:只要見他一面,立刻便來領死,F在人我已經見過了,所以前來受死!蹦良澮粐@氣道:”像你這樣的人才,真是可惜。七弟,望你莫怪為兄狠心!毕傻佬Φ溃骸彼母缫咽呛D贤趿,為王者豈能只顧私情,不顧大義?易位而處,我也絕不容一個大好人才流落外邦。何況此次小弟幫敵在先,你說我’通敵叛國’,也無絲毫不當!

    牧紳一心中難過,他從小心雄萬夫,為了能引起父王重視,也為了海南稱霸天下,奔波勞碌,十幾歲時外貌看來便已似人近中年。仙道是他除父王外唯一佩服之人,也是唯一能向他吐露心事之人,現在卻不得不殺了他,一時間心灰意懶到極點,不再看他,道:”你要在何處自決?”仙道道:”便在我的養神殿吧!蹦良澮粨]揮左手,又嘆了口氣。

    仙道回到養神殿,床上被褥尚溫,他抓起被子放在鼻端,嗅著流川所留的氣息,驀然見到床單上一灘灘血跡,想起適才自己和流川在上面顛鸞倒鳳,翻云覆雨的情境,竟似癡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養神殿中腳步聲響,幾個太監走到他身邊,為首一人呈上一只金杯。金杯熠熠生輝,杯中液體猩紅如血。那太監向他行了一禮,恭恭敬敬地道:”皇上說了,還請靈王在卯時之前上路!

    仙道接過金杯,道:”知道了,你們全出去吧!蹦翘O也不反對,帶著另幾人邁著小碎步出去了。養神殿中又只剩下仙道一人。

    仙道持杯躺到床上,回憶起自遇到流川后的點點滴滴:巫云灣雜耍攤旁那無意中的一吻;待潮臺上他如何追著自己;鷲峰上他如何與自己聯手大戰北野、田崗;他中毒受傷,他如何不辭艱辛護送自己去豐玉;然后是火山、大!獰o極宮的大戰,落崖——童山上的那段快樂時光——旱海迷津中的相依為命——以及那個到底沒實現的”歸隱”夢——然后他一仰頭,將杯中鴆酒全部喝了下去。渾身剎那間便如火燒,他心道:”也好,長痛不如短痛!

    意識在逐漸離他而去,仙道喃喃念著:”流川,流川——”遠處金雞報曉,金杯也落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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