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落梅軒已有些時日,但情兒卻依舊沉睡不醒。他為她把過脈,脈相平和,身子也在漸漸康復當中。
按常理,她理應在施針的第二天就蘇醒,然而,她卻選擇了沉睡。他知道,是她潛意識中不愿蘇醒。因為他殘忍地封住了她的記憶,讓她忘記了她的責任,忘記了上官家族的血恨。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情兒那絕望的眼神,那一種如死灰般的神色,就像一把刀直刺他的心臟,鮮血淋漓。
但除了這一個辦法,他想不出其他方法可以讓情兒好好地生活下去。如果真的要背負什么,就讓他一個人背負吧!反正他這雙染滿了血腥的手,注定是無法洗清的。
心口再度涌上一陣絞痛,渾身頓時像是墜入了萬年冰窖。他不由微微擰起了眉峰。
“公子——”
聽到身后的輕喚,他連忙收斂起臉上的痛楚之色,回過了頭。
碧心正站在那里,手里端著一碗藥。
“碧心,什么事?”
自從碧心知道上官情沒死之后,便對鳳筠舒不再存有敵意。上官情和鳳筠舒來了落梅軒,她自然緊緊跟隨,順道可以照顧上官情。
“公子,你該喝藥了!北绦亩酥斜P,走到鳳筠舒面前,“這幾日我見你臉色不好,想來你是舊病復發了,便照著以前小姐給你煎藥的方子煎了藥。”她將藥遞到鳳筠舒面前,“快趁熱喝吧,我知道你肯定沒給自己配藥!
看著那一雙誠摯的眼睛,鳳筠舒心底涌上了一絲淡淡的暖意。
“謝謝!彼舆^藥。
碧心垂下了眼簾,緊咬住唇,“公子,那時我差點殺了你,對不起。我當時是痛瘋了——我以為——以為你背叛了小姐——”
“鳳公子都跟我說了,他說你是為了不讓小姐再深陷下去,所以才毀了那封信的,其實——其實這樣對小姐來說也是好事——”
她抬起了頭,眼底滿是愧疚之色,“公子,是碧心對不起你!
鳳筠舒輕搖了搖頭,“碧心,我知道你是護主心切。若是換了我,我也一樣會那么做!
“可是——”
碧心還欲說些什么,卻被鳳筠舒淡笑著阻止。
“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你去照顧情兒吧!”
“是!北绦墓斯,臨走之前,卻又看了鳳筠舒一眼,“公子要記得吃藥!
“嗯。”鳳筠舒點頭,直到碧心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他才低低嗆咳了一聲,單手掩住了唇。眼前驀然一黑,他身形也不由一晃,手中的藥頓時灑了一地。
他倚著窗沿,壓抑地咳著,眉宇間掠過一絲歉意。
真是平白浪費了碧心的一翻好意了。
閉目喘息了半晌,他才緩緩睜開了眼,看向窗外的眼底卻是一片清寒之色,“姑娘既然來了,何不進來一敘?”
“沒想到這個時候你的耳朵還這么靈!”窗外響起一道嘆息聲,緊接著,不知從哪里冒出了一名素衣女子,容貌嬌俏,有著一雙明亮的秋眸。此刻,她正半身趴在窗臺上,托腮直勾勾瞅著鳳筠舒。
“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告訴鳳筠豪?他的二叔快要死了。”
女子含笑而問,雖然談論著人的生死,眉宇間卻毫無沉重之色,反倒像在談論一件趣事一般。
“其實你死了也好,剛好可以讓我多一個試驗品!
鳳筠舒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姑娘喜歡拿死人做試驗?”
“對呀,誰讓我要救一個死了好久的人呢。如果不能做到萬無一失,我是不會動手的,不然我可是會被阿利雅剁成肉醬,想想都好可怕!迸有︻伻缁ǎ瑔问州p輕一托,已從窗外躍了進來,毫不客氣地找了個躺椅坐下。
鳳筠舒也不介意,在桌旁坐了下來。
“是筠豪讓你來的嗎?”
女子舒舒服服地在躺椅上躺了下來,微合雙目,“是啊,那奸商不是給他那個頑童老爹逼去長安求親了嘛,原本我也要過去瞧熱鬧,可惜——我受制于人,只能留在這里吹冷風。
鳳筠舒掩唇輕咳了咳,“還未請教姑娘——”
“冷泠。”女子睜開了眼,含笑道,“你叫我小泠就可以了!
“聽口音,姑娘并不是中原人士!
冷泠坐了起來,眼底露出了一抹興味,“我可是正統的漢人哦,不過,我長年居住在新羅國,而且與皇族關系密切!
鳳筠舒眼底微微一顫,卻沒再多問什么。
冷泠支著下巴,久久等不到鳳筠舒問話,不禁長嘆了一聲,“不好玩,我還以為你會迫不及待追問下去呢!
鳳筠舒抬眼看著她,“姑娘若想說,又何須我問?”
冷泠一翻白眼,“鳳筠舒,我看你一派溫文,還以為跟你那奸商侄子不同,沒想到你們鳳家人心眼都是一樣多啊!”她頓了頓,又恢復了正色,“不過,鳳公子,我總不能就這樣平白無故把我所知道的東西都告訴你吧?”
鳳筠舒慢慢地倒了一杯熱茶,遞到她的面前。
“筠豪讓你留下來,不就是讓你告訴我的嗎?”
冷泠一怔,不由語塞。聳了聳肩,她接過鳳筠舒手中的熱茶,“我現在終于明白了,看人真是不能光看外貌的!彼葡氲搅耸裁矗林氐亻L長一嘆,“真是該死啊,我怎么可以忘記了你可是聞名天下的影門門主!鼻镯鬓D,她笑瞇瞇地看著鳳筠舒,“從某一些方面來說,你比那只奸商還難應付。”
鳳筠舒輕咳了兩聲,語氣淡漠;“姑娘夸贊。”
冷泠緊緊盯了他半晌,忽然間又收回了目光,“發現不能跟你呆在一起太久了,不然,我很容易被你吸引。到時可就得不償失了啊!”她笑笑,端起熱茶喝了一口,“我可以告訴你一些秘密,不過,是有條件的!
“姑娘請說!
冷泠笑得高深莫測,“其實我跟你那個奸商侄子的約定是,看著你,不讓你走出落梅軒半步,一直等到他帶著嬌妻回長安!
鳳筠舒淡淡看了她一眼,“看來姑娘改變主意了!
冷泠眉尖一挑,含笑道:“誰讓你太聰明了,我怕自己根本看不住你。而且——”頓了頓,她深深望進鳳筠舒的眼里,“你拼著性命恢復了武功,哪里可能就這么白白浪費了?表面上你似乎是為了救上官情而恢復武功,但實際上,真正的原因怕只有你自己知道了吧?你那奸商侄子雖然想到了這一層,但他猜不透你究竟會干什么,所以只好讓我坐鎮落梅軒。可是我昨夜想了又想,與其讓你趁我不注意溜出落梅軒,還不如你我合作——這樣吧,我幫你了了十年前的心愿!
“那姑娘又想我做什么?”
冷冷牢牢盯著他,嘴角噙著溫柔的笑,“你死后,歸我!
鳳筠舒眼底一片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變化,只是淡淡說了一個字:“好!
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一道人影閃過,冷泠唇邊的笑意更深,“我們空口無憑,總得立下字句吧?不然奸商準會同我拼命!
鳳筠舒起身,拿來了一副紙墨筆硯,揮筆疾書。
冷泠手托著下巴,枕著桌面,看著面前依舊一臉平靜的男子,“為了上官情你果真什么都不顧了!”
鳳筠舒并未答話,放下筆,將寫好的契約遞與冷泠。
冷泠掃了一眼,笑道:“好,有了這張憑證,鳳筠豪便不能為難我!彼贿吺掌鹌跫s,一邊問,“我知道,你已經毀了那封信吧?”
鳳筠舒沉默。
冷泠輕嘆了口氣,“你還真是用心良苦,若是讓上官情知道了那封信的真實內容,也許她真會當場瘋掉。所謂的被誣陷,所謂的冤枉,只是上官情一廂情愿的想法而已。上官遠凡確實連同商東齊,通敵賣國!
心底劃過一陣劇痛,鳳筠舒不禁微閉了閉眼。
冷泠說得并沒有錯,他毀掉的那一封信并不是指證商東齊通敵賣國的證據,那封信——是上官遠凡寫給新羅國君主,言辭之間寫滿了對大唐君王的諸多不滿,希望能與新羅國合作,里應外合。信中雖有提及商東齊,但為了情兒,他寧愿放過一次絕佳的機會,也絕不可能將這封信外泄。
平復下心中的澎湃,鳳筠舒淡淡地問:“既然他們二人是合作關系,當年商東齊又為何要殺上官遠凡?”
“自然是為了滅口!
鳳筠舒一怔。
冷泠輕嘆,接著道:“其實當年上官遠凡的意志并不堅定,他一直徘徊在大唐與新羅國之間,甚至試圖勸服商東齊不要再錯下去,可惜,商東齊仍然一意孤行!
“上官遠凡見勸不了商東齊,便暗生自首之心。商東齊是個極為小心謹慎之人,雖然上官遠凡與他合作經年,但手上卻沒有什么有利的證據,唯一有的,就是當年他寫給新羅國君主的那封信。于是,他想利用那封信指證商東齊,便托人將那封信送到兵部尚書府,結果陰錯陽差的,那封信卻落到了兵部尚書的義子蘇遠的手上!
“怪只怪當年上官情美名遠播,蘇遠早就對她起了歹念,便私下扣下了這封信,想借機接近上官情?上В號|齊已經察覺到上官遠凡的異心,便先下手為強,毀了上官世家!
鳳筠舒無聲地收緊了掌心,看似溫和的眼底卻暗藏著一絲冷芒,“看來這世間已經沒有什么證據可以指證商東齊了!
冷泠點頭,“鳳公子應該比我更清楚吧?否則,你和上官情也不會耗費了十年光陰,卻一無所成!
鳳筠舒微垂眼簾,掩去了眼底的情緒。
冷泠牢牢盯著他,“若是我沒猜錯,公子恢復武功是想找機會殺了商東齊吧?這樣也算是了了上官情的最后一個心愿!
鳳筠舒淡淡地道:“這十年來影門殺手暗殺商東齊的次數不下百次,卻沒有一次成功。正如同姑娘所說,商東齊個性謹慎多疑,想要接近他,并不容易。”他頓了頓,抬眼深深看向冷泠,“所以,我想請姑娘幫一個忙!
冷泠微一挑眉,微笑,“公子客氣了,我們剛剛簽下了契約不是嗎?我自然會盡我所能幫你!
鳳筠舒輕點了點頭,忽然掩唇輕咳了兩聲,眉宇間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倦意。
“看來公子也累了,今夜先好好休息吧!”冷泠站起了身,看向窗外。
天色已不知何時暗沉了下來,外面皆是一片冰冷濃重的漆黑之色,冷泠的眼底忽然掠過一絲淡淡的復雜,“而且,公子也應該做完一些該做的事,說完一些該說的話,不然,當一切徹底結束,你想說也沒機會了!甭柫寺柤,她斂去了眼底的那抹異色,一個輕盈地躍身,已跳出了窗外。
“明日一早,我們在十里外的離殤亭見!
鳳筠舒目送著那抹纖細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凄清一笑。
這一生他注定欠下了很多人的債,也注定永遠無法償還。
心口驀地竄上一陣冷痛,他不由微蹙眉間。
“公子——”門外忽地響起一道急切的呼喚聲,“公子——公子——小姐她醒了——”
他霍然一驚,抬眼便見碧心正滿臉欣喜地沖進來。
“小姐她終于醒了!
碧心話音方落,只覺耳畔一陣輕風,原本站在面前的鳳筠舒早已不見了人影。
碧心轉過頭,看著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
“公子,你若是見到此時的小姐,想必會很傷心吧?”
她正安靜地坐在床頭,凝望著窗外,眼底一片漠然,一片死寂,看不出是悲是喜。
而他,則靜靜地站在門外,靜靜地站在黑暗深處看著她,就仿佛身形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給釘住了,無法再往前移動一步。
心底,忽然間升起了一絲怯意,他往后退了兩步,轉身就欲離開。
“公子——”面前忽然多了一道人影,是不知何時趕上來的碧心,她看著他,眼中透著一抹深深的嘆息,“公子不想見小姐嗎?”
他掩唇低咳了兩聲,“碧心,以后你要好好照顧小姐。在這世上,她就只剩你這個親人了!
碧心搖頭,“不,公子才是小姐最親的親人。而且,能照顧小姐一生的,也只有公子一個人!
“碧心,你錯了,現在的我是情兒此生最恨的人!兵P筠舒淡淡笑了笑,笑容里滿含著不為人知的傷痛,“她又怎會讓我照顧一生一世?”
“公子難道就想這樣放棄小姐了嗎?”碧心搖著頭,滿臉痛心之色,“她已經忘記了!她忘記了所有的仇恨,所有的責任,這樣公子還不能與她重新開始嗎?小姐已經痛苦了十年,又歷經了鬼門關,現在的她記憶一片空白,只要你們什么都不管,什么不都顧,你們完全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為什么公子偏要選擇逃避?”
“重新開始嗎?”鳳筠舒微微垂下了眼簾,“碧心,你知道嗎?一塊破碎的鏡子就算你費盡了氣力將它拼湊了起來,裂痕還是存在的!
“那又如何?”碧心不解地大喊,“公子這十年都熬過來了,現在竟怕這樣一條小小的裂痕嗎?我知道,小姐心底其實是愛你的,她很愛很愛,勝過自己的生命。如今讓她忘記了一切,也就是給了她一條嶄新的生命,這個時候她最最需要的就是公子——”碧心顫抖著手,指著房內那道呆坐床頭的人影,“我可以感受得到,現在的小姐多么需要最親最愛的人陪在身邊——我現在就去告訴她,告訴她,你們曾經有多么地相愛,告訴她,以后你一生一世都會陪在她的身旁——”
“碧心——”鳳筠舒一把拉住了碧心,神色冷沉而犀利,“既然她已經忘記了,就讓鳳筠舒這個人永遠在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不要再記起來——”
“為什么?”碧心渾身顫抖,眼角的淚水終于止不住地滑落,“公子是后悔了嗎?后悔與小姐相愛?”
鳳筠舒緩緩放開了碧心,轉過身,淡淡地道:“若你還當我是公子,就記住我說的話!
碧心正欲開口,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了門口站著一抹熟悉的身影。
“小姐?”
上官情不知何時已走下了床來,站在門口,神色平靜冷漠地看著鳳筠舒的背影,那目光就如同在看陌生人一般。
此時的鳳筠舒也已感應到了身后那熟悉的氣息,身子微微一顫,卻沒有轉身。
“我們曾經相識嗎?”上官情忽然開口淡淡地問。
鳳筠舒輕閉了眼,聲音已然有些嘶啞:“相識。”
“那我們什么關系?”
“只是普通朋友!
“哦,是嗎?”上官情忽然笑了,那笑容竟隱隱帶著一絲哀傷,“原來只是普通朋友。那你可以走了,我要休息!
丟下話,她毫不留戀地轉身走回了房間。
“小姐——”碧心無措地站在那里,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鳳筠舒沉靜地站在黑暗里,良久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語聲落寞:“碧心,去照顧情兒吧!”
碧心跺了跺腳,轉身走進了上官情的房間。
鳳筠舒凄惻一笑,正想舉步離開,喉間忽然涌上一陣腥甜,連忙伸手緊掩住了唇。
掌心里滿是溫熱的濕意,帶著淡淡的血腥味。
心口又開始火燒般地疼痛,他深吸了口氣,站直了身子。
“情兒,希望你可以好好活下去!
回過頭,他最后看了屋內的人一眼,便大步離去,漸漸消失在夜幕之中。